我当时年轻半懂不懂,只是这个转折觉得挺有意思,学舌似的把这句话用第一人称英语重复了一遍,却忽然有了几分怅然。
因为巧的很,我的梦境与常人不同,并非全是虚幻,而是有预知梦。并且预知梦又常与死亡联系。梦中,我会被死者临终的情绪感染,甚至共享一部分死者的记忆碎片,这种绝望的共情有时也会让我分不清真实和虚幻。
电影响起了背景乐,身后有人走过来,将一杯温水放在我手边,他低头时,也用英语说了一句话。他的声音很轻,就像风一样擦过我的耳畔。
他说:“即便是梦,我也陪你。”
我当时没有说话,只是握着那杯水,一饮而尽。温热的水流淌过我冰凉阴冷的脏腑。
€€€€回想起来,许多年过去,我都觉得那是我这辈子听过最荒诞可笑的谎言。
然而,此时此刻,十年后的现在,在我即将被杀死刺破心脏时,他却仿佛从天而降一般,挡在了我的身前,他的后背贴着我的前心,一片灼热,原来是淌下的血。
原本刺向我的刀插入了他的左肩。
路灯照亮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我在毛茸茸的、闪烁微弱的光下,看见了祁昼。
他的血蹭在我的心口,而他眼神中那片始终萦绕着的深雾似乎被光驱散了,露出一片透澈的蓝。
带着锋利锯齿的尖刀还深深卡在他的骨头里,鲜血如泉,祁昼却如没有痛觉的钢铁一般,挡在我身前。
而同时,他就这么借着壮汉失去武器的短暂机会,狠狠一拳打去!
第28章 初恋
祁昼伤的比我重。
先后赶到的警察和救护人员都提醒了我这一点。虽然没有伤及致命要害,但伤口比现象中深,造成了大量失血,祁昼很快陷入休克状态。
我几乎是恍惚地和他一起下了救护车,看他被推进急救室,下意识地要跟进去,直到被护士挡住。
她问我:“你是他的家属吗?”€€我茫然地摇头。
“那你是他什么人?”护士没等我回答,又语速飞快地换了话题:“算了,别浪费时间了,你快叫他亲属来吧。具体情况还不清楚,先输血,不排除要手术或者危急情况签字的可能。”
她说完,又急匆匆地跑进了手术室。即便是深夜,医院急诊室依然人人焦急匆忙,不断地提醒这里的人,耽搁哪怕一分一秒,可能就是耽搁了人家的命。
但我不知道该为祁昼联系谁。
祁昼现在表面看着金尊玉贵、高高在上的,其实早在高中便父母早亡,孤家寡人一个,茫茫人世,没一个血缘至亲,更没一个能推心置腹的人。
他和我,其实是一样的。
我迷茫地站在手术室门口,眼前不受控制地一次次闪过祁昼为我挡刀的那幕。
我尽可能让自己的注意力转向理性的一边:那袭击我的壮汉被祁昼击中左眼,短暂失去行为能力后,我顺利制服他并报警,现在那人已被警察带走。或许等到天亮,我就能知道他为什么要杀我了。而在此之前,其实我应该先尽量提前做一些准备,以对最坏的可能性……
但事实上,我现在脚下一点也不想动,除了这里哪也不想去什么也不想干,心跳剧烈,口中发苦,强迫症似的盯着手术室紧闭的门。
而同时,我的思绪又第无数次不受控制地转回了祁昼受伤的那幕€€€€这个疯子!他是故意调整姿势迎上去,让刀卡在自己的骨头里的。因为这样对方会短暂地失去武器,无法继续攻击他……和我。
我低头看着衬衣上的血迹。有祁昼的,也有我的。映着衣衫质地的暗纹,像两片纠缠交融的红海。
“哎,你怎么还傻站在这儿?”手术室门忽然打开,出来的还是刚才那个急性子的护士:“行了,我们已经查到他的紧急联系人了,叫’贺白’,但是手机打不通,你认识这人吗?快帮着通知一下!”
“……什么?”我怔住。
护士却没空理我,已经回了手术室,白色的门关上了,阻隔了令人焦躁的“滴滴”声€€€€那或许是祁昼心电检测仪的声音。
我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才发现它的屏幕已摔得四分五裂,开机失败。自然接不到任何电话,也查看不了微信上祁昼发的最后一条信息了。
祁昼的紧急联系人居然是我。
这意味着,在他无意识情况下,我可以左右他的治疗方案。如果祁昼做了更多授权,我甚至可能会成为他的意定监护人,可以在他的手术单上签下至关重要的决定,比如……放弃治疗。
他竟然把自己的生死授权给了我€€€€一个其实想杀他的人。
这世上还有比这更可笑的事吗?
祁昼真是蠢得可笑、可怜。
我这样想着。却不知为何一点也笑不出来,反而觉得有什么锐利的东西,从我的心脏底部刺入,缓缓剖开€€€€然后我才意识到那是我身上的伤口在疼,左部肋下还在渗血。
路过的医护人员跑过来:“你哪个病房的?怎么伤成这样还在这里乱跑!”说着就不由分说地要扶我去住院部。
我下意识地看向紧闭的手术室门:“……我在等人,不走。”
“都这样了还等什么?”对方是名带黑框眼镜的中年女医生,原本语气严厉,却在看到“手术中”的字样时神情缓和下来:“……你爱人在里面啊?唉,别担心。你得自己好了,才能照顾别人。”
这家医院手术中会滚动病人的部分姓名和年龄,没有性别。医护人员显然将我和祁昼当作了夫妻。我心中只觉今晚的一切事情,前所未有的荒诞,无论是“爱人”还是“担心”亦或是“紧急联系人”,每样都错了。
而就在这时,手术室门又一次开了,这次祁昼躺在病床上被推了出来。
医生说:“病人家属呢?”
我立刻下意识地高声应了。
“应该没什么大事了,”手术医生说,“住院观察一晚即可。”
等随祁昼回到病房,我才发现,自己的手心全是冷汗,甚至被攥紧的指尖印出了血痕。
……
我和祁昼被安排在同一间。
这还是那路人女医生特意招呼的€€€€虽然
对于我和祁昼是同性略有惊讶,但她似乎很快将这种情绪转换为了唏嘘,一直用一种让我发毛的神情目送我们一路。
我基本都是皮外伤,外科医生为我简单缝合处理伤口后便离开了病房。急诊病房便只剩下我和祁昼两人。
他还在手术苏醒期。医生交代因为麻醉原因,两小时内一定不能入睡,需要有人看着。
我先试图再次开机手机,发现它的确已经彻底成了砖,只能回头看看能否修好。我倒不是心疼这只手机,只是想看祁昼的最后一条信息。
€€€€我非常想知道,他到底有没有怀疑过……我是周灼。
想到这里,我忽然意识到,我其实可以直接问祁昼的。
于是,我直起身看着他,就想开口。月光从窗棂中微微投入,散在他苍白的眉眼上,安然恬淡。
我忽然凭空生了几分退意。
什么事都明天再说,我对自己说:今晚我们都累了,先算了吧。
这时已是深夜三点,万籁俱寂,忽然松懈下来,我只觉困意上涌,头痛欲裂,失血带来一阵阵生理性的眩晕。我的眼睛就要阂上,又忽然想到医生的嘱咐,半睡半醒间心头猛地一跳,一个激灵,睁眼去看祁昼。
他穿着白色的病号服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长长的睫毛安静地垂着,露出一点眸光。我一时弄不清他到底是睡是醒,就有些紧张,便喊他:“祁昼!”
祁昼的眸子轻轻动了动,喉结滚动,“嗯”了一声,嗓音低哑,带着些和平时不同的慵懒温顺。像只懒洋洋的狮子。
醒着就好。我心头大松,知道刚手术完人还很虚弱,并没有和他聊天的打算。
我发现病床下有滑轮,便灵机一动,将我的床挪过去,挨在他的边上,又将两张病床之间的帘子拉开,侧躺着,目不转睛地看着祁昼苍白锋利的侧脸。
我发誓,当时我昏昏欲睡,脑回路笔直,心无旁骛。做这些举动纯粹为了更方便看着祁昼不让他睡€€€€直到某一刻,祁昼侧头,与我面对面,四目相接,我和他那对灰蓝色的眼睛长久地对视着,呼吸相闻,睫毛几乎都要贴上了。然后……我后知后觉地听到了自己骤然加快的心跳。
明明重逢后再亲热的事也做过,我此刻却忽然有些不太自在,就找话说:“你想喝水吗?”
祁昼依然看着我,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点头。微弱的床头灯下,他瞳孔中的蓝色泛着淡淡的暖色,又仿佛漾着水汽,看起来难得的顺从。
我忽然有些恍惚,因为总觉得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看着我了,又或许是重逢后我一直没有心平气和、安安静静地注意过他的神情。
他的嘴唇有些干燥起皮,应该的确渴了。但我怕直接喝水会呛入气管,便跑出去买了棉签,再蘸了饮用水,轻轻在他唇边抹着。
他的唇色因失血而苍白,沾了水后便像块莹润的玉。我拿着棉签轻轻触碰着,只觉他的唇部极其柔软。他很配合乖顺,微微启唇,让水顺着唇部流入……我的目光不受控制地流连在他的喉结和唇舌。
我想起,很多年前,我是曾主动吻过他的。
我第一次的确也是和祁昼。十年前,他是一尘不染的高龄之花,是我恶劣爱玩,刻意引诱。
所以,之后……我将自己最大的秘密、一颗真心、身家性命捧到了祁昼面前,人家却弃如敝履,也算我自轻自贱、自作自受。
那两个小时,我竟真的撑住了没有睡着,这让我对自己的意志力十分满意,如果不是过程中有几次半梦半醒,头撞到病床铁扶手磕红就更好了。
天蒙蒙亮,大约五点时,医生过来说祁昼一切正常,基本脱离危险,可以放心了。让我休息一会,有事护士会叫护工。
护工是个中年女性,还在边上热情地帮腔,对我说:“头一回瞧着自己就是病人,还撑着看护别人的。你脸色难看死啦,刚才就该先休息,阿姨我帮你看着。”
我被他们说愣了:对啊,既然我已经请了护工,为什么非要自己守着祁昼?
我又迷迷糊糊地想,而且,我是要杀祁昼的,让他莫名其妙地因为麻醉后遗症睡死过去,不是正合我意?我刚才撑这几小时,到底在做什么啊?
我还没来得及想出个所以然,就抱着对自己莫大的疑惑睡着了。
这一晚,我躺在祁昼边上的病床上,竟然睡的很沉。十年来,我在不吃安眠药的情况下很少能睡得这样好。
而且,我既没有梦到死亡,也没有梦到白日那些沉重烦恼的事,而是梦到了十年前的往事。
那是我最天真无知、锋芒毕露的一段时光。
也是我最初认识祁昼的时候。
……
其实,严格来说,我高一17岁的时候就知道祁昼了。因为他是这个学校的大名人,甚至远胜于我这个高调的富二代。
但祁昼的出名,可并不全是好的部分。
我的高中是这个省会城市里升学率最高的重点名校。
这里的学生分两种,大部分中考选拔出来的尖子生,小部分是靠爹妈“投资校园建设”进来的借读生关系户。
我当然属于后者,而祁昼则与我恰恰相反,但他即便在学霸中也格外引入注目。
我刚进学校时便听过他的名字,知道他中考是市前三,这倒也没什么,学生们喜欢议论的是其中的反差€€€€他中考那天正好是他自己父亲的死期。
他们在他背后大肆宣扬,嚼着舌根:“这个祁昼,你们不觉得他长得和咱们不太一样吗?那些女孩子光知道什么帅不帅的,其实啊……他妈是个洋妞,外国美人儿,早耐不住寂寞和人跑了,只留下他那穷爹做货车司机把他养大。结果你们猜怎么着?中考那天,他爹送完他,着急忙慌的,结果出了车祸,车毁人亡。”
“什么?你们觉得可怜?那可太小看这祁大学霸了。出事的是中考第一天早上,这位学霸中午得到了消息,据说脸色都没变一下,也没掉一滴眼泪,也没嚷着要看父亲最后一面,转头就回考场了。晚上收拾了父亲的尸体,第二天继续考,就这样一点也没影响分数,进了咱们学校!”
“你们说,他这心理素质,做个杀人犯都不在话下吧?你们看他每天那沉默寡言、高冷做作的样子,搞不好其实就是个反社会的变态疯子,那些傻女孩还都喜欢他那张脸,哪天被关起来囚禁强弄都没地儿哭,哈哈哈哈哈哈!”
学生的恶意往往比成年人更不知遮掩,学校里的霸凌也通常比社会上更纯粹恶毒。
其实十分显而易见,那些传播谣言的男生无非是嫉妒祁昼成绩好受异性欢迎,但嫉妒他的人不会讲道理,了解他的普通学生不敢为他说话,不认识他的人懒得探寻真相。
校园里中伤人的流言,就是这么简单的传播逻辑。
我当时属于第三类。
我对传言自然也有耳闻,但当时忙着翘课打游戏抄作业糊弄老爹,八卦穿耳一笑而过,对校园暴力毫无概念€€€€毕竟我一身名牌,豪车接送,也没不长眼的要在我这儿没事找事。
直到我在学校里遇到了祁昼几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