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是在体育课上。因为我们不同班,祁昼在理科班,我在文科班;祁昼在优等生的班级,我在借读生吊车尾班,只有高一体育课时间相合。
这是男生最喜欢的时间,通常会大吵大笑、拥在一起打球,或者关系好的几个追逐打闹。
不过我那年夏天翻墙翘课的时候不小心摔坏了膝盖,又刚买了新游戏机,为了避免被老师发现,就会躲在树荫下的单杠边打游戏。
也是这样,我才发现了祁昼总是一个人。
他有时候会随便拿本书看,有时也不会,只是靠在学校围墙边看着天空或者边上的爬山虎,一边耳朵挂着MP3的耳机。
一般来说,高中校园里不合群的男孩子通常是羸弱的、笨拙的、娘娘腔或者书呆子型的,再结合那些传闻,我以为他会再多几分阴郁。
但其实祁昼个子非常高,皮肤很白,修长的手臂却不瘦弱,而是覆着一层漂亮的肌肉。他也不像大部分高中生一样带着厚厚的眼镜,而是有一双特别的眼睛。最初,我几乎以为他瞳孔中的蓝色是天空的倒影。
他的瞳孔太漂亮了,于是我好奇地搭话,一只胳膊就揽住了祁昼的脖子,另一手就直接指着人家的眼珠子。
“蓝眼睛啊,你还真是混血?”我笑嘻嘻地问他:“混得哪国啊?”
刚开始,祁昼没理我,视线还集中在书页上,只是把我贴在他身上的手臂推下去了。
我又问了两次,他依然不理不睬。我那时张扬霸道,从不知被人拒绝冷落是什么滋味,当下就觉得十分下不来台,冷哼了声:“问你妈哪里人呢?没听着人说话吗,真没教养。”
我现在承认,其实没教养的是我。
但我当时也万万想不到,我话音刚落,看似文静的祁昼竟然就霍然起身,一拳对着我鼻梁揍下去,然后一言不发,扬长而去。
我直接鼻血横流,看到的同学哈哈大笑。我那时候中二得很,非常在意自己的形象,出门前扣子旁的褶皱都要弄半天,现在丢了这么大脸,更是气的跳脚,觉得是奇耻大辱,发誓一定要找回场子来。
这样幼稚的事,比同龄人成熟较真的赵知义一般是不掺合的,他让我直接告老师。但这对青春期的男生来说实在太没面子了。
于是,小弟徐立发就建议我“报复祁昼让他狠狠出丑”。我深以为然,游戏也不打了,花了一晚上抓了几只蚱蜢,偷偷放进祁昼的文具盒想吓他一跳,又在他路过的地面上洒水扔香蕉皮,想看他出丑。
说实话,我最恨的就是祁昼永远这副永远平静如水,仿佛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样子,衬得我仿佛一个幼稚的小丑,我一定要在大庭广众之下撕碎他这张伪装的面皮,让他比我更丢人一百倍一千倍。
但可能是校园霸凌业务不熟,我没有一次成功。
更耻辱的是,祁昼似乎对我抓的蚱蜢还挺有兴趣,爱不释手,体育课上还在用竹条给它们编笼子。
但我也有了新的发现:不止我一个人想要欺负祁昼。
事实上,他的同学、舍友都在霸凌和孤立他。他们会在考试前偷走他的文具,嘲笑他朴素破旧的衣服。
还有人开始传越来越夸张恶心的谣言,他们开始喜欢在背后编排祁昼那位漂亮的异国母亲。内容自相矛盾,有时候说她和人跑了,有时又说她生了精神上的病,出入医院频繁。
这些学生很聪明,他们知道老师和学校还是会保护优等生,因此虽然排挤祁昼,却不留下伤痕之类的证据,虽然传播谣言,却只敢在人背后指指点点。
和他们的方式相比,我实在太小儿科了。于是,我曾尝试过加入他们的队伍。
有几次,我混在霸凌的人群中看着孤零零站在另一面的祁昼。
他明明狼狈不堪,身上衣服和头发全湿着,还滴着水,眼神却平静如雪。明明我在占尽优势的一边,他只是弱势的猎物,但他的神情,却让我忽然觉得自己十分无聊。
渐渐的,我不知为何也失了报复他的兴趣。便不再折腾祁昼。少年人忘性大玩性高,又过了几个月打游戏翻墙的生活,我便将祁昼此人抛诸脑后了。
只是偶尔体育课瞧见祁昼,他竟然在草地边上悠闲地喂那几只我用来恶作剧的蚱蜢,我感到十分无语。
我们不同班,性格不同,家世和未来的道路也天差地别。原本,我们不该再有任何交集。但命运总爱反其道而行。
那是一个夏日的深夜。
我和往常一样在外头打游戏到半夜后翻墙回校,准备回宿舍睡觉。
徐立发却短信通知我:今天寝室看门的大叔不知吃错了什么药,一直站在门口也不进去睡觉,让我再晚点回去。
我当时困的厉害,也懒得折腾,便想着离天亮早自习也就两小时不到了,不如直接回教室趴桌子上睡了了事,还绝对不用担心迟到被骂。
夜晚的教学楼黑洞洞的,和白天热闹喧嚣的仿佛两个世界,让人不由联想到许多校园怪谈。
我打开手机手电,幽冷的光束照亮漆黑的楼梯,开始只有我自己的脚步声空洞的回响着……但渐渐的,等上了二楼,我隐约听到了两个人声。
少年人火力旺盛,好奇心重,于是我非但不怕,反而循声而去,发现声音正是从我隔壁教室传来的。
而里面的人我竟也认识。一个是祁昼,一个是校花秦盈真,她人气向来很旺,漂亮、家世好、又是学霸。基本上大半个学校的男生都暗恋她。如果不是我实在沉迷游戏,估计也得给这姑娘递情书。
€€€€这深更半夜的,他们孤男寡女在这里干嘛?
我心头一动,心想,难不成祁昼和秦盈真在谈恋爱?如果这样,倒是能解释为什么祁昼班里的人都针对他了。
我躲在教室门边上看八卦,还没来得及为自己的想法拍案叫绝,就听秦盈真开口道:“祁昼,你还是不答应我吗?”
祁昼说:“我还是之前的回答。你回去吧,我还要看书。”
这时,我才注意到秦盈真站在窗边,而祁昼则坐在他平时上课的座位上,握着钢笔,一副秉烛夜读的架势。
我天天半夜不睡觉打游戏,人家天天半夜不睡觉在教室里学习?
一时之间,对于学霸本能的震惊敬畏几乎盖过了我的八卦之心。还好等我定睛细看,发现祁昼的桌子上放的并不是练习册,而是本全英文的书,书倒扣着,看封面估计不是小说就是科普读物。可惜封面标题也是英语的,我看不懂具体是什么……
“如果你是怕和我在一起之后会被其他人嫉妒?你大可放心,”秦盈真声音娇脆,语气透着几分倨傲:“我会处理好的。至少锁着寝室门不让你回去睡觉这种事,不会再发生的。”
我这才知道祁昼不回宿舍是因为回不去,也渐渐意识到这两人的关系似乎并非我想的那样€€€€我开始不忿和嫉妒了,看这架势,祁昼竟然拒绝了连我都有些想追的校花。
见祁昼不回答,秦盈真又问:“还是你有别的喜欢的人?”
“没有,”祁昼说,“我不打算谈恋爱。我有很多事要做,要读书,要照顾家人,不要再在我这里浪费时间了。”
秦盈真的脸慢慢涨红了。€€“照顾家人?”她尖利地问:“不会真和谣言里一样,你有个有病的妈妈吧?不是吧,你家境真像传说中那么差啊,太丢人了。”
我看到祁昼皱紧了眉,握住书的指关节微微发白。
“你那么瞪着我干嘛?”秦盈真显然也注意到了,她后退了半步,反应过来之后,面露怒色:“又不是我第一个说的。你这人果然又冷又怪,要不是你长得帅,我怎么会浪费时间和你说这么多。不谈就不谈,本来本小姐也是想玩玩,我不稀罕!喂,祁昼,我警告你,别那么看着我!你知道我妈妈是谁吗?就算是周灼那无法无天的富二代,也不敢这么和我说话!”
我真是没想到吃瓜还能听到自己的名字。并且在心中感叹,还好这姑娘不知道祁昼已经揍过我了。
而同时,我对这女孩的那点外貌上的滤镜也全散了,开始有些意兴阑珊,提溜着手机准备回隔壁我自己教室继续打游戏了。
我不觉得祁昼会打女生,因此,在我看来,这个八卦插曲应该基本结束了。
祁昼的确没多说什么。
但出乎我意料的是,本应离开教室的秦盈真却忽然停下脚步,笑了。
“这些天我在你身上也浪费了不少时间,所以,你也得答应我一个条件……补偿我,”秦盈真用着蛮不讲理的逻辑:“祁昼,我要你主动退出保送面试选拔。”
别说祁昼了,那时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们高中作为省重点,每届可以推荐一名学生参加TOP2的保送面试。下周就会通过平时成绩和最终测试确定名额。
祁昼常年第一,秦盈真则是第二。如果祁昼退出,的确名额就是她的了。
虽然我也讨厌祁昼,但她未免也太异想天开了吧,别说祁昼刚拒绝了她的表白,即便是答应了,她为什么会觉得祁昼会因为她的一句话就放弃自己的前程?这姑娘脑子有问题吧?
祁昼的想法显然和我差不多,他甚至没再抬头,继续看书,权当秦盈真不存在。
秦盈真站在那里一会儿,忽然短促地轻笑一声。
然后,她低下头,带着笑开始解自己胸口的扣子。
“我认真读了候选人要求,有一条是’品学兼优、遵守社会公德’。的确不太显眼,容易被忽视,但其实特别关键,”秦盈真笑着,露出雪白的锁骨,一步步走向祁昼,“这么深更半夜,你在这里强行侮辱女同学,可不算’遵守社会公德’啊,祁昼,你猜猜看,这样的丑闻一出,你还能有机会参赛和保送吗?我爸爸妈妈可不是什么普通人,哪怕班主任想保你,想要相信你都做不到吧?”
她咯咯地笑了起来,身体前倾,手撑在祁昼的书上,眼神锐利挑衅地逼视着祁昼:“你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啊。不过,这样似乎还不够,我得再加把火……”
说罢,她竟然就毫不犹豫地转身向窗口奔去,一跃而下!
第29章 我应该帮他吗?
我们的教室在二楼,一楼有外阳台。从这里坠楼再到一楼外阳台,不过最多两三米高度,一定不致命,最多骨折罢了,大概率只是皮肉伤。
但给人带来的冲击却一点不会小。
这时天已微亮,虽然大部分学生还未起床,但有些家住得远的老师已经到了,清洁工人也已经在楼下开始除草,秦盈真坠下时,发出一声闷响,然后是刺耳的尖叫和哭吟。
她仰面倒在那里,校服一直开到胸口,露出半截纯黑内衣,黑发披散,左脚以一种诡异的姿势扭曲着,鲜血从短裙下面缓缓渗出。
人群聚拢在楼下,秦盈真一直在大声地哭,也不知是装的,还是真的痛到后悔。
我当时几乎是条件反射地逃离了现场。
明哲保身是父亲教给我的人生哲理。而我也已经想明白了刚才发生的事。
秦盈真的确可怕€€€€恋爱表白对她来说或许并不重要,很可能从一开始,让祁昼退出,夺走保送面试名额才是她想要的。
她其实给了祁昼三条路:
一、和她谈恋爱,然后乖乖被她迷倒,自己把名额让给她。
二、和她谈恋爱,然后她估计会引诱祁昼,再倒打一耙,诬陷祁昼非礼。
三、祁昼不同意她的表白,也就是如今这样,最极端、最激进的结果。
每条路,对祁昼而言都是死路。
我没来由的烦躁,在教学楼边上的花坛里偷偷抽了几支烟。
等我再转出来时,楼下已经围了两圈人,还有不断好奇想过来又被老师拦住的学生。场面十分混乱,果真如秦盈真所愿“闹大了”。
而她本人,坐在担架上,围着一块白色大毯子,一堆老师抢着安慰她。祁昼则被保安按着肩膀站在边上,秦盈真哭哭啼啼地伸手指控着祁昼。
我忽然觉得没什么好看的了。
这一整天,学校里每个角落都在议论祁昼和秦盈真的事情。他们每个人都在说,祁昼果然是个反社会变态,竟然干出这么不要脸的事。男生一副要匡扶正义,将他赶出学校的样子。那些之前忙着给祁昼递情书的女孩子如今也是一脸嫌弃,曾经被拒绝的羞耻似乎化成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愉悦感,仿佛是个人都可以踩他两脚。
没有一个人质疑这件事情对的真实性。不,应该说是没有人在意或者期待所谓的真相€€€€我忽然意识到了这一点。
祁昼连续两天都没有来上课。听说事情还在调查中,秦盈真的母亲是市里的领导,所有人都高度重视这件事。
我毫不怀疑,如果祁昼被确定欺辱女生致其跳楼,别说绝不可能再有保送机会,甚至很可能会被休学。这件事将成为市里一桩热谈。那些小报的标题我都能猜出来€€€€“高分低德,冷血强暴女同学”。
如果这样下去,祁昼的人生就完了。
€€€€只有我知道真相。只有我可以帮他。
我要说吗?我应该说出来吗?
但我和祁昼非亲非故,还算得上有仇。他让我在同学面前丢脸,我也曾和人一起欺辱他。
更何况,秦盈真家境的确不错,甚至我家还有生意需要她父母疏通,我虽然年少顽劣,却也知道不能给家里添乱。
保送面试名额确定在下周二,而下周一就要公布对祁昼的处分,在许多人眼里,这件事已经板上钉钉。
周末回家,母亲在晚饭时问我:“你们学校是不是有个姓秦的女孩子摔伤了?”
我扒着饭,面无表情地点头。
“是你王阿姨的女儿,”我妈说:“趁机会多关心关心人家,小姑娘现在正需要安慰,你和这样的女孩子交往,我们家里也是放心的。你爸和人家爸爸也有生意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