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昼已焚 第48章

第73章 前兆

十年前。

刚回国时,我并没有觉察出异常。

父亲还是不着家,有时候大半夜才回来。母亲说,他近期生意上到了一个关键节点,所以经常熬夜出差,我们要多体谅。我给父亲打了两个电话,他都接了,我便暂时放下心来。唯一一个插曲是,回家一周会,家里来了位叔叔登门拜访,自称陈律师。说我父亲委托他为我和母亲申请外籍移民,询问我们倾向什么国家。

那几年,有钱人里拿身份或者绿卡是潮流,我并没有多想。第一反应是:“挪威。”

陈律师一愣,笑道:“周小公子不是去英国留学吗,怎么想移民挪威?”

我按耐住脑中祁昼的影子,支支吾吾地解释:“刚去过挪威玩,印象很不错。”

我妈在一旁闲聊:“是和你们学校那个混血的男孩子一起吗?他长得挺好看的,看来那边的人漂亮。”

我先不假思索地点头,然后忽然一愣:怎么听起来我妈和见过祁昼似的?

但因为父亲不喜欢我和他走得近,我没带他回来过。

“哦,前几天你爸回来的时候在书房见过他一次,我还以为是你带回来玩的……不是吗?”母亲随手拨弄头发。

这真是太奇怪了。我还想问。那办移民的陈律师轻咳一声:“打扰一下,咱们还是先说回正题吧?其实挪威也可以,不过根据周先生的意思,我建议再多列几个我国无法引渡的目标国家同步进行€€€€比如更好移民的加拿大和澳洲……啊,周太太您不要多想,没出什么事,只是保险起见……”

……

€€€€此人的来访和他对移民引渡条约的重点考虑,其实是家中的第一个明显的异常。但当时尚且年少的我完全没有注意到,只是一心系在祁昼身上。

而我和祁昼的关系也陷入了另一重诡异。

一方面,我总是提心吊胆地怕他出车祸,找各种离奇尴尬的原因跟着他。并且十分忧心等开学了,我得出国,他得去上大学,分隔两国,我要怎么继续看着他。

另一方面,我……又觉得再也没法正常的面对他。以前我看到祁昼的脸,心思坦荡,放松自然。现在,我听到他说话,就仿佛幻听那晚耳边湿热的风。他站在我边上,我就想到那夜他俯下身的温度……甚至他搭一下我的肩,我就像触电一样,满脑子都是那些无法克制的混乱场景。

我真的很后悔,但是后悔是没用的。

这样若即若离的过了一个月,在一个傍晚,祁昼和我摊牌了。

“周灼,你让我很困惑。”他站在我家楼下,目光专注地看着我,开门见山:“我不知道应该怎么面对你……每当我进一步时,你就后退。当我死心想后退时,你却又这样吊着我……你是非要逼得我再也克制不了自己吗?”

若是后来,我应当能体会祁昼的意思。但或许因为一开始就排除了他喜欢我这个选项,或许是少年时太过晚熟吃顿……我第一反应竟是面红耳赤,满脑子都是他那句“进一步”。

“混账!你瞎说什么!”我结结巴巴地甩开他的手:“我只是担心你的生命安全。我和你说过的……我能做预言梦,看到你出车祸了。”

说到这里,我又有点丧气:“好吧……不用说了,想想你也不信我。所以我只能自己跟着你了。”

祁昼却认真地摇头:“不,我信你。所以如果是为了这件事,我会自己注意安全的。你不用……这么有责任感,把不相干的人事情都牵在自己身上。”

“你觉得自己对我来说是不相干的人?”我一时间只觉心脏轰得燃起一把火。要是他祁昼真是什么不相干的人,我暑假打游戏不香吗,大热天地跟着他跑来拍去,若是他是不相干的人……我怎么可能让自己被他€€€€

我有心把事情说清楚,大家也算好聚好散干干脆脆。偏偏在这时,手机响起。

“儿子,你爸回来了,说待半小时就得回公司。你现在先回家吃晚饭吧,晚点再去找同学玩。”母亲的声音从话筒里传出来。

我抬头遥遥望去,见别墅二楼书房位置的窗开了,父亲居高临下地站在那里,对着我们这儿遥遥地点了点头。

老爹对我还这么讲究?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父亲其实应该是在对祁昼打招呼。

我再怎么没脸没皮,也做不出赶这几分钟,在自家楼下和男生表白的事来。便急匆匆地对祁昼说:“我觉得咱们有误会,三言两语说不清楚……明天可以吗?毕业同学会后,在旁边的街心公园见面€€€€”

我一顿,想到接连几次被打断的表白,忽然觉得约个更远的地方更保险:“算了,去大概五公里外的江边可以吗,就是西北码头渡船上客区那个位置。”

“好。”祁昼点头,目光深沉:“那我等你,不见不散……周灼,我也有话要对你说。非常重要的话。”

“好啊,不见不散,”我挥挥手,快走到家门口,忽然想到什么,回头喊道:“等一下!”

出乎我意料的是,祁昼竟然没有离开,还站在原地,似乎一直维持着这个目送我的姿势。

我不知为何只觉得心跳加快,小跑过去,压低声音,有些结巴地说:“对了,你是不是见过我爸了?”

我当时并没有多想,只觉得可能是那次祁昼来找我时我不在,碰巧遇到了我父亲。我爸这种中年才俊都有个共同点,惜才,喜欢青年才俊。我在家总忍不住念叨祁昼的事情,再加上媒体对这位奥赛夺魁又保送顶尖名校的学霸宣传,父亲若遇到他,出于好奇聊上几句,也是正常。

“对……”祁昼却少见的露出几分犹豫神色,似乎想说什么又不知如何开口。

我有些奇怪,但母亲又打电话来催了。我连忙道:“也不是什么着急的事儿,具体的明天再一起聊吧!我是想提醒你,你别把我的预言梦不当回事,注意安全€€€€我回家了!”

祁昼笑着点头:“好。我最近过马路都十二万分的小心。也没什么着急的事情,不赶路不违反交规,一般出不了事的,你放心。”

临走前,我把刚买的牛奶顺手丢给他一瓶,还说明天会送他个毕业礼物。

我已经想好了,我要送给他一只眼瞳碧蓝、皮毛柔软、又雄壮霸气的猫。我想看小猫脑袋钻进祁昼的臂弯里,对我眨眼睛。

如果他答应了我的表白,我们可以一起养它。或许可以给猫取个结合我们俩的名字,就像现在流行的新生儿同时冠父母姓氏一样。

如果他拒绝了……好吧,我得承认这或许才是个大概率事件€€€€我当然做不出没品的把礼物抢回来的事,那小猫只能给祁昼和他未来的女友一起养了€€€€我不愿意想下去了,哪怕只是冒出这个想法,都让我觉得心脏像被人踢了一脚那么难受。

直到中午吃饭时,我都心不在焉地拨弄餐盘里的牛排,一门心思地想要买什么品种的猫。布偶又大又漂亮,是个不错的选择,但是可能肠胃不好。祁昼恐怕没时间照顾。波斯猫别的都好,就是脸太扁了,我想来想去,还是决定下午亲自去宠物店选一选。

直到父亲轻咳了一声:“我有几件事想和你们说一下。”

我这才回过神来,抬头撞见父亲的目光,惊讶地发现他眼底竟缠满了血丝,下巴还带着青色的胡渣,整个人仿佛一下子老了许多岁€€€€一瞬间,我甚至恍惚间认不出他了,随之而来的是说不出的恐惧。

母亲抿了抿唇,半晌道:“阿灼先回房间吧。”

我刚想反对,父亲已经先说话了:“儿子也不是小孩了,一起说吧€€€€我最近生意上遇到了一些麻烦。”

接下来的一段时期,父亲简明扼要地说了一些地产和政策方面的事情,我听不太懂,也插不进他和母亲的话头,只隐约觉得出现了不少熟悉的人名,甚至还有许多是电视和新闻上见过的政要人物。

“……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清理,”父亲停顿下来,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低声道:“前段时间新闻里落马那几位都是我们来往多的。生意做得大的又有几个能独善其身?这不是我想不想的问题……上个月清查了很多人,上个地产生意一起做的几个老板都进去了,还好我察觉得早……”

他的眼睛里浮现出错杂的红血丝,母亲抚着父亲的背轻声安抚支持。我像一具木偶那样坐在那里,忽然觉得世界显得不真实极了,生活并非无忧无虑,父亲也不是无所不能。

€€€€我忽然意识到,我活了十九年,却还是个幼稚、天真的蠢货。我什么都帮不了家里。

父亲深吸了一口气,很快情绪平稳下来:“宋律师来过了吧?”

“就是上次来谈移民的那位?”母亲说。

“对,你们不要怕,他让你们提交准备什么材料照做就好。”父亲凝重而清晰地说,“详细的事情我不再说了,因为其实对你们来说,知道的越少安全。只要记住,从今天开始,接下来的一周会很关键,这决定到我们一家能不能全身而退。我有许多事情要打点,可能经常不在家,或者很晚才回来,你们不要担心。”

母亲捂住脸沉默了很久,然后,她说:“明天请客让我陪你去吧。别让人看出来我们家乱了阵脚。”

从前在家里,父亲从来是主要的经济来源,母亲似乎只需要逛街买包。但真正出了事,她却其实才是家里情绪最稳定的人。她还在轻柔地搭着父亲的肩膀,安抚着。

我忽然想起什么:“我明天高中举办同学会,本来要去学校的€€€€”

“照常去,日常生活照旧,否则反而让人起疑,”父亲说,“注意安全,我会让司机接送你。”

饭后,母亲进卧室打电话了,父亲穿上外套又要出门。我把围巾递给他,父亲忽然叫住我。

“周灼,你也长大了,是男子汉了,最近也沉稳了不少。老爸有件事情想交代你。”

我惶惑而迷茫地抬头看着他。

“……我,有一份名单,”父亲缓缓说道,似乎在斟词酌句,“这是我们家最后的底牌。如果发生什么意外,你和你妈就要靠这份名单自保。”

近乎本能的,我明白了父亲话中的意思……他是想说,如果他出了什么意外。

感性上,我焦虑地想要回避这个话题,但我知道这是懦弱且毫无意义的。于是我尽可能冷静地点头:“好的,名单在哪里,我需要做什么?”

父亲却犹豫了。良久,他对我说:“不,我不打算告诉你这份名单在哪里,只要你知道它的存在就够了。知道的更多只会更危险。儿子,你熬不下那些人的手段的。”

“但这样又有什么意义呢?”我一头雾水道,“都不知道东西在哪里,那我怎么用所谓的名单要挟他们呢?”

“不,这就够了。”父亲缓缓道,“我已经安排好了。名单就在你触手可及的地方,等你真的没有退路时,它会帮你的……这的确是个险招,但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希望我没有看错人。”

他话到最后,语焉不详,近乎自言自语。我那时候最直来直去,不停地追问,父亲却并不回答。

最后,我记得他只问了我一句:“对了,你会做预言梦的事情没人知道吧?”

我心里却咯噔一声,若是之前,我肯定隐瞒过去,但现在家里正是最危急紧张的情况……我略一犹豫,说了实话:“……我告诉了一个同学。因为梦到了他车祸出事€€€€但是你放心,他一定不会出卖我说出去的!”

父亲却打断我:“那个叫祁昼的男孩子?”

我刚想解释,却见他忽然长叹一声,道:“也算天意。既然你已经说了,那就这样罢。”

这一晚,我又失眠了。第二天一早,盯着两个黑眼圈去宠物店选猫。我选的尤其精心,还熬夜做了很多不同品种猫的性格和饲养知识,简直像在给自己领养亲生儿子。

第74章 车祸

我担心很快就要离开这里,甚至彻底和国内的生活断绝联系,因此这或许就是我送给祁昼的临别礼物了。

我选了一只最雄壮漂亮的白猫,才三个月大,看着有点凶,很爱哈人,但其实胆子很小,我本想直接抱过去,它却瞪着双漂亮的蓝眼睛不肯挪窝。无奈之下,我只好把猫先留在了宠物店里托老板照顾,并留下了祁昼的手机号作为备用联系方式,约好当天晚上来领。

当时,我以为同学会后,我和祁昼聊完天就会一起接它回家,给它取个英武帅气的名字€€€€我恐怕做梦也想不到,我下一次见到这只白猫……已经是十年之后。

整场同学会我都心不在焉。祁昼照例作为学生代表演讲,比较奇妙的是,因为我最后申请到的学校不错,竟然也成了某种榜样,跟在祁昼后面上台一起领了个学校的优秀毕业生表彰。

这是我第一次出于正面的原因和祁昼站在一起,感觉颇有些玄幻。

领奖后下台,祁昼忽然拉住我的手€€€€自从……在挪威山顶做过那样的事后,虽然表面上祁昼态度语气没什么变化,但是他细微的肢体语言明显变得亲近和密集起来。仿佛那次越界代表了某种阻隔被戳破了。€€他小声问我:“周灼,你今天心情好像不太好,是家里出什么事了吗?”

我惊讶于他猜测的准确,但不好在这么多人的地方细说,只好胡乱点头:“是有点烦。同学会后一起在江边散步时说吧。”

结束后,祁昼被留下参加校领导的宴请,我便自己先过去了。江边有家不错的咖啡厅,我定了包厢,把位置发给祁昼。

包厢有些憋闷,我百无聊赖地刷了会手机,看到附近交通事故拥堵的信息,庆幸还好自己出发的早。又回了几条母亲的信息,她说正在和父亲去一场饭局的路上。入席的是她读书时的好友,现在也有些能力,或许会有帮助,让我管好自己就行了,不要太担心家里的事。

我看了一下他们聚会的地方离这边不远,在一条线路上。想着和祁昼聊完后正好让司机顺路去接。

昨晚一夜没睡,心力交瘁,我半躺在沙发上小憩。

……

我一直没有等到祁昼。

天色不知不觉已经暗了,咖啡店关门了,我走到江边,接连拨打祁昼的电话,却始终没人接听。正当我打算放弃回家时,电话被回拨过来。

那头传来的却不是祁昼熟悉的声音,而是陌生而公事公办的声音。

“您好,请问是机主的亲友吗?和您确认一下,机主是否姓名祁昼,19岁?我是市人民医院的医生,很抱歉告诉你……他就在刚才停止呼吸,确认不治,希望您能帮忙通知他的直系亲属…………啊,请节哀,您不要激动,听说是车祸……对,在西码头附近的十字路口,有一辆公交车在红绿灯交替时撞击了死者……唔,我记得是49路公交,再具体的我们医院就不清楚了,您需要联系警察……的确已经过世了,请亲友尽快来医院负一层停尸间认领……”

……

我泪流满面。

眼泪簌簌地往咖啡杯里落,直把进来送甜点的服务生小姐看愣了,估计在想这人一个人在包厢打瞌睡怎么还能把自己弄哭了。

“先生……这位同学,请问茶现在上吗?您等的人快到了吗?我们快关门了。”女孩小心翼翼地问。

我茫然地看了她一会儿。窗外落日西斜,江面波光凌凌,咖啡杯都仿佛杯镀了层金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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