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天意……我不怪你。但是我希望你答应我一件事……在阿灼彻底摆脱危险前……无论过去多久,你都要按我说的,拼尽一切守住我交给你的秘密……孩子,你欠我们家的命,你欠他……”父亲说道。
那瞬间,我脑中仿佛有什么一闪而过,却又来不及捕捉。很快,祁昼推门出来,说陪我回家收拾东西。我问他父亲到底说了什么,他却始终沉默。
我有种直觉,父亲的那场谈话似乎改变了他,包括他对我的态度。
当晚,我住在家中。祁昼就睡在我的隔壁客房。第二天早上起床时,餐桌已经放好了早饭,是祁昼煎的蛋,边缘有点焦,倒是个双黄。
餐盘边上是一张标签。
“周灼,我回去了。你父亲醒了,之后我就不再去医院了。保重,抱歉。
€€€€祁昼。”
只有这27个字。
我拿着这张纸,翻来覆去读了几遍。然后将煎蛋吃完,带上东西,独自去往医院。
电梯上了9楼住院部,仪器的尖锐刺鸣声从走廊尽头传来,护士急匆匆地跑进病房,我近乎迷茫地推门进去,发现他们正将白布盖上父亲的脸。
“病人原本一切情况稳定,不知怎的忽然血氧急剧下降……不治身亡……请节哀。”
医生的话变得无比遥远,我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袋子,想道:啊,那只能用来做父亲的寿衣了。早知道选一件他喜欢的颜色了。
我在他的病号服里找到一张便签纸,上面只写了一句话。
€€€€“周灼,活下去。”
我父亲的遗愿,说让我活下去。
当时,我还不知道,父亲甚至并非意外自然死亡。而是为了保住我这个一无是处、愚蠢、幼稚的儿子,自己选择去死的。
他帮我铺了一条路,包括他自己的性命、包括他对祁昼的嘱托……只为了让我活下去。
活下去、活下去。这句话彻底掐灭了我尚在绝望中滋生的死意。从那天起,我便知道,不管我以后变成什么连自己都恶心的样子,被作践的多么生不如死,我都必须……
活下去。
父亲出殡后第二天,那位陈律师找到了我,让我确认是否放弃遗产继承。
如果选择继承遗产,需要同时承担债务和法律责任。我硬着头皮熬了一夜,看家里的资产和投资分析,发现早已千疮百孔,而且因为几名“合作伙伴”的落井下石和“举报”,大都面临严重的刑事纠纷。连父亲恐怕都焦头烂额,难以应对,更何况是我?
事到如今,我其实已经没有别的选择。
移民办了一半,如今我已没钱承担高额的费用。同样的,昂贵的海外本科学费,我同样付不起了。曾经光明的未来如今全成了肩上的重担。
我想要逃避,不想面对现实。在外打游戏喝酒到凌晨两点才回家,却发现家门已经进不去了。原来因为资产风险和债务,家中宅邸已被封禁待拍。
我在门口迷茫地站了一会儿,想自己能去什么地方。
父亲那边没什么在世的亲戚,只有母亲那头有姥姥。但她年纪已经很大了,我要把这样沉重的打击带给她老人家吗?
既然没有直系亲属,我就开始给以前逢年过节总爱走动,说大家都是一家人要互相帮衬的远方亲戚们打电话。但大多一接通,我还没开口,便说起自己家有多不容易,然后就找个由头挂了,好像生怕给我露了个话头,我就要开口借钱。
年少最是傲气,我咬了咬牙,只觉脸上是滚烫的,心头又一片冰凉。但秋天外头已经有点冷了,我不可能一直露宿街头,心底也希望有人能帮我一把,至少陪我说说话。
我便继续给平日里好得称兄道弟的朋友们打电话。从前我指哪打哪的徐立发这次直接秒挂我的电话。赵知义倒是接了,我还没来得及感动,他第一句话便是:“周灼,你爸爸怎么能做这样的事情?我都在新闻上看到了,拖欠贪污建筑款,用材不良,导致房屋坍塌,工人3人死亡,这是人干的吗!”
我面红耳赤,想要发怒反驳,却发现自己也没弄明白前因后果,根本没有立场大声地说一句€€€€这和我爸没关系。
但我做不到。我沉默着,怎么也开不了求助的口,然后自己挂断了电话。
电话挂断后,微信收到转账,赵知义转给我五万块钱。我们都还是高中生,家里给钱不会太多。这估计已经是他手头大部分余钱了。
我看着那转账记录很久,发了一条谢谢。赵知义没有回复。
€€€€那也是我和少年时所谓“死党”的最后一次聊天。
我直到现在还记得那一晚,那是我第一次学习怎么样把少年意气和自尊摘下来,放在别人脚下。
其实,那晚我也找过祁昼。
第77章 笼中鸟,纱里花
但祁昼没有接我的电话。就像他没有参加我父母的葬礼。
祁昼只回复过我一次信息:“等一等,过了这周,一切都会好转。”
这安慰着实比我这些天经历过的全部敷衍还要敷衍。
最后收留我的是那位陈律师。
他说有份文件忘了让我签名,因此折返回来。发现我大晚上的坐在台阶上发呆。
他将我带回家里,说父亲曾资助他,让他从一个山区少年成了如今的律所合伙人,父亲是他的恩人。
我在他家客卧躺下,还没来得及入睡,忽然一阵嘈杂,灯光大亮。众人一拥而入,口中叫嚷着:“周含涛那混蛋的儿子在这儿是不是?还钱啊!”
€€€€还钱
€€€€还钱
€€€€还钱
€€€€没钱就去偷去抢去卖啊!
那么多人推搡着我、辱骂着,我的耳膜剧疼,身体和灵魂仿佛被这重重叠叠的噪音拉扯成一块块碎布。直到陈律师不知和他们说了什么,人群退开片刻,他进入房间,反扣上门。
“小周少爷,”陈律师温和地说,“我帮你把他们赶出去,你帮我个忙好不好?”
我木然道:“人是你带进来的,是你告诉他们我在这里。”
陈律师笑了一下,没说话。
”你不是说我爸是你的恩人吗?”我难以置信、歇斯底里,“你说没有他就没有你的今天,因为有他你才能做律所合伙人。他信任你,最危急的时候是委托你来处理我们家的事务€€€€”
我说不下去了。因为我忽然想到,父母车祸后被反噬得这么快,是否也有此人的手笔?在我尚且幼稚的大脑里,一切还都是非黑即白的。于是,这种反差让我近乎震撼的生理性颤抖起来。
“你爸爸的确是我的恩人,”他笑着、缓慢地说,“但是律所的合伙人分很多级别,也远远不止我一个合伙人€€€€真是嫉妒啊,你看……像你这种有钱人家的孩子,长到这么大了,还被保护的这样好,这样愚蠢,连如此简单的道理都不明白。”
他竟然将出卖恩人说的这样理所应当,我为父亲感到不值,只觉熊熊怒火充斥胸腔,一拳头就直接冲那陈律师鼻梁打过去。他完全没有料到,正中受了这一下。黑红的鼻血淌下,有几分可笑滑稽,随后这张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两下,神情变得无比狰狞。
他一脚把我狠狠踹在地上,我因为这几日心力交瘁,身体早已虚弱到极点, 并没有躲开,他抓住我的头发,将我扯起来冷冷道:“……看来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啊。我已经陪你说了太多废话了。周灼,你还有五分钟,告诉我你父亲的名单放在哪里。否则,外面的人就要进来了……你不会想知道他们会用什么手段对付你的。”
“就算你们杀了我也没用!我不知道!”我重复,“我真的不知道……”
但是他不信,也没有愿意听我说。
门打开,人群涌入,开始是辱骂和咆哮,然后渐渐变成拳脚交加,我抱住头部要害,蜷缩在地上。剧烈的疼痛中,忽然觉得一切都不真实起来。
……在几天之前,我还无忧无虑,遇到最大的磨难好像也就是和祁昼的关系、以及为他阻止车祸了。
几天之内,天翻地覆。
“周如涛手里那份名单至关重要,我们必须找到它。”人群议论纷纷。
“只有他儿子才能找到名单……”
“会不会周如涛没告诉这小子?这小子看着是个软脚虾,要是真知道,抗不了这么久。”
“那要不要索性弄死他?好歹解恨!那么多钱啊,周如涛当了那么久的大爷,也活该让他儿子吐出来!”忽然,又一个声音说道。
“是啊,我的钱都投在他那个该死的项目里了!”
“我最恨周如涛那个趾高气昂的样子!发达了让他透露点消息还假仁假义,装什么有原则,现在看是谁身败名裂啊!”这人的声音有些耳熟,是个之前每年过节都来我家阿谀送礼,腰弯成九十度的人。
“周如涛早该想到有这天的。”这是另一个中年男人粗哑的声音,应该又是父亲在生意场上的对手。商场如战场,失败跳楼的每年圈内都有许多,私仇死仇恐怕不计其数,“但这小子还不能杀!周如涛只有这一个血脉,不把名单留给他保命也说不过去。”
宣泄完情绪后,一阵沉默,其余人还是拒绝了:“算了,还是等一等吧,留这小子一条烂命看着管着,也出不了什么风浪,万一后头还需要他……毕竟,要是名单泄露出去了,不止我们得进去,上面那些大人物……那咱们身家性命都不够赔啊,老婆孩子都得遭殃……”
这些话钻进我的耳中。之后回想起来,我不得不承认……其实他们说的对。常年生活在拳打脚踢中的流浪汉才能成为黑吃黑的狠人,蜂蜜罐子里泡大的废物指甲卷了边都会痛哭流涕。很显然,父亲早就知道我是这样一个没用的东西。所以他让我知道名单的存在,却不将名单告诉我。
很显然,如果我知道名单在哪,又受不住拷打,吐露出来,必然死定了。只要这份名单确实在,但又不被找到,才能为我换取一线生机。
我的意识已经逐渐模糊,黏腻发烫的热流糊住了我的眼睛,那是头顶流下的鲜血。毒打终于停下了,我缓缓吐出一口气,身体终于从肌肉紧绷的防御状态缓解下来一些,就在这时,我忽然听到一个像蛇一样冷腻的声音说:“既然不能立刻杀了,那把这小东西存在哪里呢?”
众人又是一阵喧闹。显然,谁都怕若是别人先得到了名单,会成为自己的威胁。
“那不如就放在我这儿吧?”还是那个蛇一样的声音笑着说:“各位想解恨的话,这世上比死可怕痛苦的事情还多得去。若是各位信得过我,我可以慢慢调教……各位老板也方便随时来检查,还能带上朋友兄弟、生意伙伴,也能多少弥补点损失。不是两全其美么?”
听完这句话,我便已因为伤重昏倒,等醒来的时候,才明白那句话的意思。
……
我醒来时,是在一家夜总会里的简陋房间,巴掌大的地方有两张上下铺床位。和我关在一起的,还有一男两女四个年纪相仿的少年人。
我知道这是夜总会是因为楼上传来震耳欲聋、妖娆诡谲的唱歌声,还有……边上隐约传来男女暧昧潮湿的喘息。
我双手被反缚在身后,全身痛的厉害,但血好歹是止住了,看来那些人还是不敢让我这就去死。父亲的计策似乎暂时奏效了。
我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心中忽然又涌起更深的恐惧。昏迷前那句“比死更痛苦的事”仿佛回荡在耳边,和那男欢女爱的声音诡异地交错。
那两个女孩一直抱成一团哭泣着,身上还有青紫的痕迹。
我咽了口带血的唾沫,小声道:“……同学,这是哪儿?你们怎么了?”
这话出口,我自己其实都觉得有点呆。边上传来一声嗤笑。是那唯一的男孩子,他长得很瘦、脸色苍白,像根阴阳不良的麻杆。脸上脏兮兮的,只有一对眼睛极亮,透着旺盛的生命力。
“你是不是傻啊?还’同学’?怎么着你是三好学生吗这么讲礼貌,”麻杆学着我的语气,冷笑道,“我们没那么好命上学,她们哭是因为不想当伎女,但这事儿由不得他们,咱俩也是一样的命。”
女孩子们哭的更大声了。
我内心轰然一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语无伦次道:“但是她们还不到…… 16岁吧?强迫未满16岁少女卖淫,这是违法的啊,还会加重惩罚。”
因为最近在预习法律专业知识,我正好才看过这条。
麻杆挂着冷笑不说话了,其中一名年纪大些的女孩子却激动了,她带着哭腔嚷道:“那有什么办法?我和妹妹又有什么办法?没人会管的。这边有好些比我妹妹还小的,不从就打,逃也逃不掉,哪怕跑了报警也没用。有人试过的,未成年人最后都是带回家里父母照管,那不还是逃不掉,被送回这里来,最后挨了一顿打,人也没了。”
原来,这两个女孩是一对姐妹。
麻杆在一旁凉凉道:“你们这么大声想勾人过来调教咱们吗?我警告你们啊,别整天哭哭啼啼的,越是弱越是善良,就越会被欺负,那些人就是这样的。”
他说完,撇过头去,仿佛想到了什么久远的往事。
女孩便小声哭泣,刚才那段说的期期艾艾、断断续续。
我一头雾水:“我没太懂。你刚才不是说报警回家了吗,为什么还是逃不掉?”
少女盯着我,泪痕淌下:“你以为是谁送我们进来的?”
我忽然从头凉到脚底。
“家里几个闺女,终于生下一个弟弟。但养儿子要钱啊,哪来的钱?只能卖女儿了,”她木然道:“我娘说,这里卖的价格比邻居家丫头的彩礼还多,当然选出价高的了,我们应该高兴才对。我和妹妹就是这么被送进来的。”
“……这是哪里?”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打颤,“调教又是什么?他们要对我们做什么?这到底是他妈的什么鬼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