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口口声声说没事,黎黛却很确定,他的处境只会比她更糟糕。
可太多事情要她处理,他表面上确实还能理智行事,她只能暂时分心于别的事情……
直到她接到通知前往医院,直到她眼见病危通知书的患者名上,写着她大儿子的名字:
段知影。
一场车祸,夺去了一个美好青年的生命。
也几乎摧毁了这对夫妻悉心经营着的小家。
“知影……知影……看看妈妈好不好?”黎黛喃喃地唤,声音已然沙哑。
但段知影只怔坐在那里,毫无变化,像一尊未点睛的木偶。
这些天,段知影接受抢救时,黎黛几乎没合过眼,只要段知影醒时,她就昼夜不分在他耳边说话,可他没给过一次回应。
好好的人怎么就能被魇成那样?
段知影怎么就能一点都听不到她的声音?
到底正经历怎样的创伤,到底内心正遭受怎样的苦痛,才能陷进那样的状态,不得片刻抽离?
黎黛无法想象,自己优秀的儿子,自己英俊又聪颖的孩子,怎么能一心只想着死?
“不许想着死,妈妈求你……不要离开妈妈……你要是走了,妈妈该怎么办……”
段知影没有回应。
“现在书逸也被吓得不轻,妈妈真的好累……知影,你睁开眼睛看看妈妈好不好?”
段知影没有回应。
“那个孩子已经走了。妈妈也很难过,妈妈明白你的感受。你告诉妈妈好不好?你有多伤心,都可以告诉妈妈……”
段知影依旧没有回应。
人的耐力是有限的。
黎黛每一句剖心泣血的呼唤,都没能换来段知影哪怕一次回眸。
她疲惫,无助,跌坐在地,终于,不得不直面最糟糕的可能性,那个她一直不敢设想的可能性:
“知影,如果你真的死了,书逸还能好好活下去吗?”
段知影没有回应。
可黎黛却感觉到,自己掌心攥着的男人僵直的手指,猛然一颤。
黎黛睁大眼睛,心跳加快,她连忙扑到床面,抓住这个间隙,对段知影说:
“知影你知道的,书逸是多么单纯善良的孩子,他那么喜欢你,你离家出走的时候,他恨不得跟你一起去外面流浪……
“他现在还不知道,救了他的人,是哥哥喜欢的人。可他总会知道的,哥哥喜欢的人因为他死了,他会怎么想?
“如果他又知道,连最爱的哥哥也因为他死了,他又会怎样想?
“一个连养的小鸡生病了,都会掉眼泪到发高烧的孩子,还能好好活下去吗?
“要么,爸爸妈妈会两个儿子都死去。要么,死一个段知影,剩一个生不如死的段书逸。知影,你真的忍心这么对书逸,这么对爸爸妈妈吗?
“知影,为了书逸,活下去好不好?
“知影,为了爸爸妈妈,活下去好不好?”
黎黛视线因眼泪模糊,但她还是清楚地看见,自己呆滞了数日的儿子,缓缓地、缓缓地扇动睫羽,死水般的眸前一阵水光晃过。
她看见,段知影闭上眼,再度睁开时,左眼眶蓄着一滴泪。
只有一滴而已。
那滴泪滚落,只堪堪淌下脸颊,就干涸不见。
若不是留下了淡淡痕迹,怕不是会被黎黛当做自己的错觉。
她感觉到自己的手被段知影的手反握住。
她看到段知影转过来,直视她,轻启双唇,淡然镇定地回应:
“好。”
*
七年过去,黎黛至今能记得在医院目睹段知影回神后的那个表情。
因为那个表情,她自那之后,看了整整七年。
段知影从那天起,活过来了,因为一个新年,勉强吊着一条贱命。
一如这满温室美艳的反季的花,脆弱得一触即碎。
黎黛平静笑着,模仿段知影的淡然,眼泪却止不住从眼眶滚出来。
作为一个演员,她只是演,都会被模拟的情绪吞没,可段知影却在亲历那样的状态。
更遑论此时眼前已经哭得颤抖的段书逸。
“我们求助过很多人,想让段知影有质量地好好活着。有些人遭受创伤会失忆,那是生命的保护机制,我们甚至祈祷他能忘掉这一切,哪怕连带着忘掉我们也没关系。
“可是,没有发生这样的情节。段知影什么都记得,清清楚楚地记得。
“最痛不过清醒地€€活,他装作不痛,里头却一直在流血、破溃、发烂,无药可医。
“他活下来了。他没有对不起我们任何人,唯独没有对得起他自己。”
*
咚咚。
咚咚。
不知是不是因为读懂了段知影的情绪,车上的妙妙,只觉得心脏怦怦跳得极快。
异常的心悸感,让妙妙不安,它扭动着身体,却发现自己小小的身体胀得难受,像一个被吹鼓的气球,马上就要爆炸。
这种难受让它产生一种危机感,那是与死生有关的本能,让它心跳愈快,更加难受。
“嗯嗯呜呜……”
妙妙虚弱地哼唧着,难受地扭动着。
驾驶中的段知影在等红绿灯的间隙,注意到了小猫的异常。
他伸手触摸小猫的身体,蹙眉,“没发烧啊,怎么突然这么难受?是发情了吗?”
“呜嗯……”
妙妙也是第一次当小猫,它不懂,这么丁点大的小猫也会发情吗?
“虽然听说未成年的小猫也会发情,没想到这么点大的也会?”段知影思忖片刻,说,“什么时候带去绝个育?”
“嗷呜!”
妙妙当即支楞。
你听听你听听,说的这是人话吗!
“这就精神了?”段知影无奈一笑,见绿灯闪,才抬指快速揉揉小猫的额头,安抚道,“再稍微撑一下,我先送你去看医生。”
“嗷呜!”
“不会带你去绝育的。只是带你去看看身体。”
“嗷呜……”
刚才被段知影口头逗了下,小猫确实精神不少。
可等安心下来,身体的膨胀感又让它疲倦,它蜷成一团,大脑困顿起来,意识转而昏沉。
这和睡觉的感受不一样。
睡觉是舒服的。
现在这种意识的涣散,是不适的。
妙妙在混沌间迷糊地回忆起,过去,它也经历过两度类似的涣散€€€€
那两片无色的海域。
那两段被它忘却的记忆。
一些声音片段混乱地闯进脑海:
€€€€“我为什么总认为,昨晚的梦与你有关?”
身着睡衣赤脚坐在地上的段知影茫然地问。
€€€€“不告诉你。你自己想。”
画馆门前的段知影赌气地问。
€€€€“快告诉我何为真实吧,我的信标。”
€€€€“我现在只能接受一个答案。小猫咪,你好好想清楚。想好了再告诉我。”
抱着它的段知影祈祷着呢喃。
这些声音在小猫雾气迷茫的意识里,炸开一片未知的海域。
它听见一个本该不曾听过的声音,在它耳边说:
€€€€“我已经知道你的名字了。”
听起来很像段知影的声音,却比现在的段知影青涩一些。
好像是,过去的段知影。
€€€€“公平起见,我也该交换我的名字。xxx”
后面的三个字,好像是段知影在呼唤这边的姓名。
只是小猫的身体打了个寒战,那名字就模糊地散去。
等一下,再叫一遍我的名字!
我是谁?
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