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衔雪正抓着自己手腕揉着,悄然地把两指搭在了脉间。
日暮时房间实在有些太昏,江褚寒要去看卫衔雪的脸,干脆蹲下了身,“卫衔雪,早先一路你装得像个兔子,没想到没讨到好,所以你装不下去了,然后借着受伤的由头玩起了昏迷,让你回京的路上过了好长一段好日子。”
“是不是?”江褚寒盯着他的眉眼:“小狐狸。”
被他盯了许久,卫衔雪心里叹了口气:被他看出来了。
从燕国到大梁,他那满身的伤还不够偿的,燕国人还要把他折磨到绛京城,卫衔雪知道自己从前受了多少苦楚,与其和江褚寒虚与委蛇,倒不如釜底抽薪,自那夜之后昏迷不醒,毫无知觉地到绛京城来。
“江世子冤枉。”卫衔雪左不过不承认就是了,他呆愣之后变作恳切的模样,沙哑着声音回道:“那日受伤,多亏江世子出手相助,后来重伤不醒,也感念世子施舍汤药,才保住我一条性命,至于中毒……其中怕是有什么误会。”
“误会?”江褚寒还想发作,“你的意思是你中毒还是因为本世子?”
卫衔雪一怔,江褚寒怎么自己扯到自己身上了,“不,不敢。”
“……”江褚寒沉默了会儿,其实昨日大夫说卫衔雪中毒,江褚寒本来是当即就要找他麻烦的,可那大夫又的确提到,一路给卫衔雪灌的汤药杂七杂八,生了毒性也并未可知,说起来,也不一定就怪得到卫衔雪身上。
捕捉到江褚寒的犹豫,卫衔雪立刻猜出了一二,他当初挑拣的汤药让自己中毒的时候就想到了这个借口,只是当时还赌了一把,赌这个年纪的江褚寒有没有那么好骗。
毕竟不过十五岁的儿郎。
“江世子……”卫衔雪沉吟了片刻,他缓缓拖着锁链跪坐了起来,又摆出一副隐忍诚挚的模样,当着江褚寒的面给他行了个拜礼,“我不知江世子为何如此想我,倘若是当初多有得罪,还请,世子多多包涵。”
“哦?”江褚寒停顿,又在卫衔雪头顶轻笑了声,“你竟然跟我求饶?”
求饶不求饶的,卫衔雪又不傻,如今他在江褚寒眼里,恐怕是与阶下囚无异。
卫衔雪没抬头,可片刻之后,他又听到江褚寒道:“卫衔雪,你把头抬起来。”
与这声音同时,卫衔雪忽然感觉自己额头上一冷,好似被个什么锐利的东西抵住了,卫衔雪心里突然跳了一下,这是……
他缓缓抬头一望,就望见江褚寒的手里拿着一根羽箭,箭尾捏在他的手里,箭头却抵在卫衔雪的额头上。
卫衔雪感觉自己的神思都颤动了一下。
对面的江褚寒眼神锋利,他挑起眼的样子自带了一副居高临下,哪里像个玩世不恭的京城纨绔,怕是所有人都快忘了,他身体里流的,可是当初征战沙场的长公主与如今安邦定国的镇宁军侯的血脉。
卫衔雪望着那冷冰冰的箭头,被箭尖穿透胸膛的感觉仿佛又重新笼罩了他,他看着羽箭另一端的江褚寒,整个人的呼吸都滞了一瞬。
“反应这么大。”江褚寒用那箭点了下卫衔雪的额头正中,“看来你是认得这箭了。”
他应该认得吗?卫衔雪的思绪堪堪回来了一点,他呼吸有些急促,这才看清那白色的箭尾有一点黑色痕迹,这箭他从前不认得,如今是认识的€€€€燕国派往大梁的探子,所用的羽箭就是这样黑色的箭尾。
前世没想明白,原来江褚寒想试探的是这个,卫衔雪胸口一阵一阵的疼,他稳着语气问:“江世子想干什么?”
“现在不装了?”江褚寒拿箭挑起他的下巴,“自你昨日到我府上,前来的燕国暗探没有十个也有八个,看出来你身为皇子身份尊贵了,只是不知道你是否体恤下属,想不想看他们受苦。”
卫衔雪被箭尖挑得昂起头,那一眼和江褚寒对视,那个曾经喊他“阿雪”的江褚寒仿佛不曾存在过,卫衔雪胸口还在疼,全身的伤仿佛也都发作了,他有些嘴唇发白,张了张嘴没说出话,只好无力地摇了摇头。
江褚寒见卫衔雪不张口,“啧”了一声,“想来你一个皇子,是不怎么在乎他们的生死的,可我观他们远在异国,倒是有些在乎你的处境,所以你……”
“江世子。”卫衔雪缄默了许久,终于略微抬起了头,如今的江褚寒与他并无深情过往,在他眼里自己不过是个可以拿捏的阶下囚,他承认自己被情绪冲昏了头,可事到如今,软弱的卫衔雪已经不能取信江褚寒了,那他还要在他面前如此怯懦吗?
卫衔雪突然一把抓住了那根羽箭,他往前挪了一步,抓着那根箭抵在了自己的喉间,他字句明晰地开了口:“江世子何苦这样为难我一个质子。”
卫衔雪这一步与江褚寒更近了些,两个人抓着那根羽箭,脸隔得只有半根箭的距离。
江褚寒眼角一挑,“小狐狸。”
卫衔雪盯着他,“你明明知道我身处燕国身不由己,于国家无益才被送到大梁当这个无足轻重的质子,你要问燕国情报我一无所知,但若是拿我来要挟那些暗探。”
卫衔雪扯了下嘴角,“我不知道世子是看得起我还是看得起他们。”
如此就是把话说开了,江褚寒对着他,他抓着箭尾些微用力,那箭冰凉地触到了卫衔雪脖颈上的皮肤,“话是这么说,但你连戏都不会做了吗?”
江褚寒咄咄逼人:“你想清楚,如今到了京城,我无所谓你的性命会不会留在这里。”
那箭抵到皮肤,卫衔雪呼吸一滞,他低低喊了一声:“江褚寒。”
江世子被这一声喊得停顿,他手里的力气竟然收了一些,卫衔雪这才避开他的视线,他突然道:“江侯爷的事情,我并不清楚。”
江褚寒眉梢一落,“你说什么?”
卫衔雪手里攥着羽箭,他重复道:“江侯爷前线受伤之事,我并不清楚。”
“昨日江世子带我回侯府,难道不是想弄清楚是否有朝中人与燕国暗探有所勾结吗?”
上一世的时候,江褚寒也是跟如今一样无法无天,那时宫里的人管他要人,他一脚踢开了前头小吏,拉着卫衔雪就进了侯府大门。
从前卫衔雪觉得江褚寒只是昏聩,或是想要掩盖卫衔雪受伤的事实,或是真的想到当今陛下还在养病,这才把卫衔雪带回了侯府。
直到方才他看到了那支羽箭。
卫衔雪呼了口气,“昨日我若入了宫,燕国暗探知道皇宫森严,必然不会前来找我,可我若是置身侯府,想来以世子的做派,此时对他们来说,是与我见面的好时机。”
江褚寒力气渐缓,“你接着说。”
“世子向来不顾惜自己名声……”卫衔雪想了这话是否出错,干脆说了下去,“想来也并非是想拿几个暗探出去换得功劳,至于别的再牵扯了自身得不偿失,大概……也就剩江侯爷的事了。”
卫衔雪从前就知道,江褚寒不在乎自己名声,却很是在乎他的父亲。
他的父亲镇宁侯,金戈铁马了一辈子,朝中武将无出其右,可如此战无不胜的他,却在此次战前受了伤。
说起来战场凶险,也并不是什么怪事,但这次江侯爷大半是折在了自己人手里。
这一战来得突然,镇宁侯江辞从京中前往前线乃是一日千里,后面的粮草却没跟及,当时的说法,是今岁天灾频繁,秋收时节南方各府县拿不出军饷,只能从京中走了远路,又因为大雨绕行耽搁了路程,这才使粮草晚到了几日。
事情的真假还未判别,可那时正逢涂岭一战,镇远侯的赤羽营连连苦战差点就尝了败绩,江辞也是那时候受了伤。
江褚寒去往前线和谈,这是他第一次去见战场上的父亲€€€€从前他觉得身为镇宁侯的父亲永远都是高大威猛、战无不胜的,可他第一回看到江辞躺在帐中,那宽阔的肩膀其实不过行军床的一半。
敌军那一刀刺进了他的左腹,江侯爷疼得彻夜难眠,可他用密密麻麻的针线缝上了伤口,用铁板支起了他的后背,他提刀的时候不如从前威猛了,眼里却还是赤诚。
江褚寒固执地觉得:这样的父亲怎么能被身后的人背叛。
所以他一定要把这背后的人通通找出来。
江褚寒咬了下牙,“燕国人向来诡计多端,若非是你们的计谋,我父亲如何能腹背受敌。”
卫衔雪却轻轻地笑了一声,“所以江世子就觉得,侯爷受伤,必然是有燕国暗探牵扯其中,或是勾结了你朝中之人,更使得局势紊乱。你便想要从我这里下手,来揪出朝廷里的通敌叛国之人。”
“但你有没有想过……”卫衔雪的后话忽然在喉中梗了一下,他看着面前眉眼青涩的江褚寒,竟然犹豫了一瞬。
他印象里那个江世子,想得长远,算得步步为营,可长成那个江褚寒之前,他还曾固执己见过,一厢情愿过,如今的他,是不是还没有完全看清这满是虎豹豺狼的朝廷呢?
想到这里,卫衔雪心里一狠,“此事无关燕国,不过是你们大梁朝中有着满腹心机打算,早已对侯府垂涎欲滴的豺狼虎豹,此事就只是因为他们想要借他人之手……”
“你住口。”江褚寒忽然一怒,他捏着箭尾的手露了青筋,“我大梁的事情还轮不到你来置喙,至于你们燕国有没有牵扯其中……”
江褚寒眼里露了凶光,他的另一手猛然按上卫衔雪完好的那边肩膀,倾身就将卫衔雪扑倒在地,那根冰冷的箭尖擦过卫衔雪的脖颈,狠狠地往他耳侧的地上扎了上去。
那一箭仿佛与扎在卫衔雪身上无异,他心里天然的恐惧一时被唤醒,他听见江褚寒的声音压在他的上面:“待我好好审一审就知道了。”
这一瞬卫衔雪确信了:江褚寒是真的会杀了他。
第5章 :教训
天已经几乎要黑下来了,外头好像又下起了雪,呼呼的冷风灌进窗户,冻得两个人全身冰凉,气愤却焦灼不下。
卫衔雪心跳得快要破出胸膛,他被江褚寒压在下面,全身疼得他几乎要失智,可那些过往的情爱与苦痛仇恨全都上涌上了心头,他气得闭上了眼,“江褚寒!”
他沙哑着嗓子高声喊了他一句,这一句像是壮了胆,卫衔雪干脆泄气地和他挑明了,“你心里有气,来找我算什么本事!”
“你早就知道侯府四面树敌,却被江侯爷压着不能再查,所以就只敢把主意打在我的头上。”卫衔雪用力挣扎着肩头,“但你就算查出了朝廷里有人通敌叛国你又能怎么样呢?”
他恨恨道:“玩世不恭的江府世子,不过只敢杀几个暗探给你消气罢了。”
江褚寒明明从回京的路上,就知道朝中有人要对侯府不利,可他父亲临行叮嘱,不让他掺和朝廷里的事情,江褚寒为此连要杀卫衔雪的人都没有查下去。
但江侯爷受了伤,江褚寒心里的那股气终究是退不下去,他只能把这股气撒在燕国身上。
忽然被卫衔雪戳了心里的痛处,江褚寒扣住他的肩膀一按,竟在他挣扎的时候撕扯下了他半边的衣服,江褚寒狠声道:“只敢杀几个暗探?卫衔雪,你看我今日杀了你,燕国敢不敢为你说半个字!”
卫衔雪瘦弱的肩膀露了半边出来,他被记忆驱使着想起过往江褚寒剥开他的衣服,生理上的拒绝将他满脑子的理智冲得全无踪迹,“杀我?燕国弃我如同敝履,但我此来梁国是你们皇帝亲许,江褚寒……”
卫衔雪突然伸出手一把抓住了江褚寒胸口的衣襟,他死死拽着他的衣服,偏动着半身要把他拉到地上来,他喉中哑然:“你真当我只是一颗废子吗?”
“废子?”江褚寒的力气大得离谱,他没被卫衔雪撼动,换而卡上了他的脖颈,“连棋局都没上,就敢把自己当颗子,卫衔雪,你也配!”
卫衔雪没有力气,但他一脚围着江褚寒的腿缠了上去,那腿上套了锁链,圈着江褚寒时一压,生生把他的腿缠到了一块,“我不配?”
卫衔雪冷笑了声,他捏羽箭的那支手还没松开,好似在与江褚寒争抢着那支羽箭,微弱的力气下手腕发出了嘎吱的折响声。
正是此时,外头呼啸的风雪中,忽然有声树枝崩断的声音划破了入夜前的宁静,压满大雪的枝丫猝然断裂,引得满树的积雪滑落。
卫衔雪离江褚寒的耳朵极近,他声音沙哑得好像是带了刺,“我今日本来只想求江世子放过我,但你偏偏要咄咄逼人。”
“江褚寒,你我……”他将“夫妻”二字从嘴里无声隐去,“一场,我回敬你一场教训。”
他这声音往后越来越小,江褚寒还未听明白,眼皮就已经不吉地跳了起来,偏偏正是此时,鸦青的声音从门边急促地传来:“世子€€€€”
江褚寒分了心€€€€卫衔雪忽然手里用力,他握着箭端的那只手往下一移,整个人跟着往旁边翻去,那箭的另一端还在江褚寒的手里,他手里的力气没收,跟着就由着卫衔雪偏转的方向刺了过去。
那箭尖冰冷,竟然又直接刺进了卫衔雪受伤的肩头。
他单薄的里衣里面缠了纱布,又突然被这一箭给刺破了伤口,大片的鲜血立即涌了出来,淋漓地染红了他半边的衣服。
卫衔雪整个人都疼得一缩,可他还死死抓着江褚寒的衣服不松手,艰难地睁起眼睛来看他。
江褚寒这一眼与他四目相对,怕是这辈子也难以忘记,“你还真的是个疯的吗?”
卫衔雪脸上有些湿湿的,他手指都攥进了卫衔雪的衣服里,仿佛是借此来给自己添些力气,“得罪了……”
卫衔雪最后小声地说了这么一句,接着他忽然声音尖锐起来,“世子!”
“世子饶命……”卫衔雪的脸上忽然爬满了害怕,他整个人瑟缩着捂起伤口,抬高的声音里满是求饶,“别……别杀我……”
江褚寒就看着卫衔雪凭空变成个龟缩的刺猬,他还没从地上滚起来,手还握在那羽箭的另一端。
焦急的鸦青赶过来时差点慌了神,“遭了,世子……”
他当机立断,率先就抽刀斩断了那根扎进卫衔雪肩窝处的羽箭,赶忙在江褚寒身边蹲了下去,“洪公公来了,宫里的洪公公。”
江褚寒盯着卫衔雪眸间一厉,“原来是打的这个主意。”
他生硬地掰开了卫衔雪的抓在他衣服上的手,踹开了卫衔雪缠在他身上的锁链,他狼狈地站起身来,一手就抢过了鸦青手里的长刀。
利刃泛着冷光,江褚寒心里恨极了,对着卫衔雪就扬起了大刀。
“世子手下留情€€€€”这一声此起彼伏,鸦青刚才说出了口,屋子的门边又响起了另一个声音。
那人声音尖锐,一副宫中内侍的打扮,雪白的拂尘捧在一侧,与另一只手一道捧着个明黄色的匣子,宫中内务总管、当今永宴皇帝身边的内侍洪信正生了一副天生带笑的眼睛,凭空就能讨宫中贵人喜欢,他说起话来声音拉长:“寒世子,陛下有旨。”
江褚寒手里的刀停在半空,他傲慢地挑眼看了洪信一眼,竟然置若罔闻一般,长刀在昏暗的屋子里乍现一道冷光,对着卫衔雪的方向狠狠斩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