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骨为臣 第5章

“哐”的一声,卫衔雪闭上了眼,但接踵而至的疼痛没有爬上他的脖颈,一声金石碰撞的声音在屋子里回荡了会儿,江褚寒竟然是横刀斩断了卫衔雪脚上的锁链。

随后江褚寒将那刀随意一扔,偏过身来倚靠在了桌上,“洪公公怎么来了。”

大冬天的寒意逼人,洪信竟摸了摸额角,像是给吓出了一身冷汗,他赔笑道:“世子横刀断铁,不愧天生神力,真是可惜了这样一番造化。”

他说罢往身后看了眼,外头又鱼贯而入几个提灯笼的内侍,一道从屋外进来,屋子里瞬间就被明亮的灯笼光给填满了,洪信接了边上一人递过去的灯笼,打着往江褚寒身边走了过去。

他先是拿灯笼晃了眼卫衔雪的情况,那一眼灯笼光下,脸色惨白的稚子躺在地上,凌乱的衣服碎了一半,肩头一只羽箭插入血肉,模糊地不住往外渗出血来。

洪信当场就不忍地别了下眼,“这质子怎么伤成这样。”

江褚寒瞥了他一眼,没说话,紧接着洪信抬了下手,示意后面有人上前过来,他一边提着灯笼转向江褚寒,“寒世子,这燕国质子一路过来路途遥远,患上重疾在所难免,讳疾忌医却是不应当的,老奴自作主张,先让人抬他去医馆治伤,好歹先把这血给止上。”

“不知世子意下如何?”

洪信这老太监说话滴水不漏,江褚寒不喜欢他,却挑不出他的错来,“洪公公今日过来,就是想来接走燕国质子?”

未等到江褚寒真的答应,洪信身后的内侍已经上前来了,他们听着吩咐扶起了地上的卫衔雪,洪信往靠近卫衔雪的方向走了一步,算是挡在了他的面前。

两个内侍仔细抬起卫衔雪的胳膊,就要带着他往外走。

洪信又忽然喊了个停,他一边赔笑:“寒世子说哪里的话,燕国质子无足轻重,老奴前来不过是给世子搭个手,此行自然别有目的。”

洪信话没说完,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他又对着卫衔雪的方向回过头去,被扶起的卫衔雪身子单薄,外头的风丝毫不歇地往屋子里灌,卫衔雪整个人发着抖,也不知是疼还是冷。

江褚寒也顺着视线看了一眼,卫衔雪装得一手的可怜样,今日正是被他咬了一大口,江褚寒心里不痛快,目光却在他后背上定了一下€€€€卫衔雪肩头的衣服被他撕了半边,露出了他瘦弱的后半边肩膀,他脊背很白,但他雪白的皮肤上,竟然分明地漏出了一半印记,像是画着什么图腾一样。

江褚寒鬼使神差地站直了些,那印记他好似在何处见过。

可接着洪信不知从哪里接过来一件狐裘,正正好盖过他的视线,披在了卫衔雪身上。

江褚寒本想去把那衣服扒了,可他动作一顿,那通体灰色的狐裘上有个雪白的印记靠在左侧,事情偏巧,他也有件灰色狐裘,上头的雪白印记靠在右边。

陛下赏的……

前一岁大梁秋猎场上,永宴皇帝亲自射猎,猎得两只狐狸,正巧一左一右地有块白色印记,陛下大喜,让人做了两件狐裘,一件早春赏给了江褚寒,另一件……

接走卫衔雪,是陛下的意思。

眼见卫衔雪被两个小太监扶了下去,江褚寒把视线收回来,他不耐烦地推开杯盏,给自己倒了杯水,“洪公公闭口不言,是还要和我卖关子吗?”

洪信把拂尘换了方向,人也转了过来,“世子久等。”

他将自己怀中那个明黄色的盒子举到江褚寒面前,恭敬地把头低下了,“陛下前些日子病重,好在有侯爷和世子为国尽忠,这才身子好了许多,今日老奴前来,是想传些陛下的旨意。”

“世子此行和谈离京多日,虽是为国为民的功德,可世子少有离京,如今一去多日,陛下不免心里有些挂念,今日特意遣了老奴前来,是想接世子入宫住上几日。”

“入宫?”江褚寒示意鸦青将盒子接过去,他把杯子放下,“陛下是让我此时入宫?”

江褚寒看了眼外头的时辰,若是再晚些,宫门都要下钥了。

洪信揖起手,“冬日里夜长,世子此时入宫,还能尝尝陛下宫里新做的点心。”

江褚寒的手指点桌,“有点心吃?”

他忽而换了笑来,有些慵懒地伸了腰,“还是京城里日子过得好,我也想念舅舅了,洪公公,还麻烦等我去换身衣服。”

江褚寒大步离了书房,鸦青跟着他。

一路走过栏杆,鸦青脸上有些忧虑:“世子今日怎么做了这样的事?”

“审不出人,心里不痛快,还被只野狐狸咬了一口。”江褚寒想起卫衔雪那双眼睛,气得有些咬牙,“他是等着要我被老太监看到,洪信平日里跟侯府搭不上边,却是个爱吹耳旁风的,这事还不知道会传到谁耳朵里,可他怎么知道洪信会来。”

鸦青摇了摇头,“昨日世子在城门口得罪了礼部,已经有人上表弹劾,今日这事传到陛下耳朵里,可会开罪到世子身上。”

“陛下问不问罪我不知道,父亲年关归来,肯定是要……”江褚寒心中烦闷,推门的力道都重了一些。

江褚寒胸襟的衣服还乱着,他想到方才卫衔雪的样子,连着把整身衣服都换了。

他忽然想起什么,“明日是什么日子?”

“明日……”鸦青等在屏风前,“明日初七,若似往常,宫中皇子考教就在明日。”

“日子倒是巧。”江褚寒拢上大氅出来,他头也不回,“你今日就不用陪我入宫了,小太监接走了卫衔雪,说是送去医馆,你去盯着,看着他明日入宫。”

鸦青看着江褚寒步入风雪:“是。”

夜色昏沉,满天的雪飘得像是柳絮,绛京城里入夜连绵灯火,一辆马车赶着从侯府后院出来,朝着宫里的方向去了。

第6章 :入宫

医馆门口的灯笼被雪盖住了,避着外头的冷风,两个小太监掩了扇门,捉着袖子往屋里望。

“这质子伤得可真重,我方才看到他除了肩上,连手脚上都是伤。”一个内侍搓了搓手,“咱们世子下手可真狠。”

“寒世子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得罪了他……”另一人放眼望了望,低声说:“他以后哪里还有好日子过。”

“别,别说了……”两人拍了袖子,远远望见有人过来,噌地站直了身,“鸦青大人。”

鸦青生得高大硬朗,容易让人生畏,他怀里抱了刀,“质子呢?”

两个小太监低着头,跟怕江褚寒一样,“在,在屋里,大夫还在治伤,治,治病。”

鸦青往屋里一望,目光越过烛火,看见了墙上透出来的人影。

于大夫抹了把额头的冷汗,才替卫衔雪把伤口里的箭头清了出来,他撒了点药,“这伤口烂了两次,可不能再折腾了。”

卫衔雪疼得厉害,他闭眼忍着,说不出话来。

“你一个小公子……”那大夫还想说什么,他朝后望了一眼,想来又闭了嘴。

这大夫还不知道卫衔雪的身份,卫衔雪无声地叹了气:小公子……

谁家小公子不想好好活着。

大梁京城里繁华遍野,却有的是杀人无形的刀,他江褚寒只是一把剜他心口的尖刀,有些人尚未见过他,就要一口一口生啖他的血肉。

“大,大夫……”卫衔雪挪动了下手腕,他目光盯着门口的动静,“我这伤,咳咳咳……这伤上药之外,可否还能请您开几副药来。”

于大夫放下药瓶,附上手要看卫衔雪手腕上的伤,“这……方才那两位,两位公公说了,只让给您上药。”

卫衔雪手腕上满是锁链硌出来的伤痕,看着有些吓人,他掌心合着,“大夫……”

他视线上移,手却突然翻过来去碰大夫的手心,他冰冷的手缓缓展开,于大夫脸色一变,他忍不住回头一眼,立刻被卫衔雪抓住了衣袖,“大夫留心……”

卫衔雪咳了一声,“莫要把药撒了。”

那大夫的手有些颤巍,他这才翻开自己的手,方才卫衔雪手心攥着,将一个冰冷的东西塞进了他的手里,他覆开手,手里是锭沉甸甸的银子。

于大夫赶紧把手缩进了衣袖,脸在烛光下变得阴晴不定。

卫衔雪的手指从于大夫手背上划过,“只是想要这几味药,不算为难大夫。”

于大夫咽了口口水,他嘴里默念了那几味药,终是闭眼点了个头。

卫衔雪把手垂下,手腕磕在了下面的垫子,有些硌得疼,他衣袖往下盖着,露出了半根从手腕上垂下来的流苏,那流苏是缠在玉佩上的。

是江褚寒的玉佩。

他方才同江褚寒滚到一起,扯住他的衣襟死不放手,侯府世子身上有的是银子,卫衔雪摸了一锭,还顺走了他的玉佩。

可惜今夜不能再把这玉佩当了。

*

这一夜的雪下了整夜。

翌日,两个小太监一大早地给卫衔雪送了衣服过去,卫衔雪初次进宫,他挽起了他多日未束的头发,洗干净了脸,换了一身当算得体的衣服,坐上马车时,已经算是快要午时。

卫衔雪身子瘦弱,他拨开窗帘时衣袖大得有些不便,趴在窗边像个陶瓷人,“鸦青大人也要送我入宫吗?”

鸦青站在马车旁侧,垂着眼,“世子的意思。”

卫衔雪自然知道是江褚寒的意思,江世子心眼巴掌大,想必还要来找他的麻烦,他低下头,轻轻抹出个笑来,“那还麻烦大人替我拜谢世子。”

鸦青皱了下眉。

马车帘子垂下,车辙滚过了街上新铲的雪,往宫门的方向去了。

入宫时方才正午,马车停在了宫门外。

守门将领白着半个眼看了小太监递过去的腰牌,对鸦青倒是和颜悦色,“这就是燕国来的质子?可,鸦青大人应该清楚,这宫外的马车是不让进去的。”

众人目光还没落到马车上,卫衔雪已经先自己掀开帘子出来了,他脸色不好,挂着狐裘也不像娇养的少爷,迎着冷风他先咳了几声,“不敢让各位大人为难。”

守城将领打量了几眼,不咸不淡地偏了个身,“好说,质子入宫,昨日洪公公来打过了招呼,只是宫里贵人众多,各位莫让质子冲撞了谁。”

小太监应了好几句“自然”,这才领着卫衔雪进宫。

这日的雪早上就已停了,宫里的城墙朱红,其中森严被白净的雪盖住,添了几分清冷的意味。

卫衔雪仰头看了眼高过几尺的宫墙,昏沉的天几乎只露出一线,一眼过去望不到尽头似的压抑,而其中暗藏的波谲云诡都被这巍峨的宫墙遮盖过去了,不知有多少性命被这不见天日的牢笼困在里面€€€€曾经的他也是其中一个。

如今他又回了这个牢笼。

卫衔雪踏出这一步,这次他能在这个皇宫里走出另一条路吗?

小太监在前面低头走着,“按前几日的安排,应当是带质子去鸿胪寺安置,可如今误了那边的章程,就只能直接安排您进宫了。”

卫衔雪垂首听着,他身子弱,脚步有些跟不上这些内侍,走起路来略微有些喘。

“公公。”卫衔雪垂顺着眼,“不知公公今日是要带我去哪里?”

前面的小公公回头一眼,“自然是你的住处。”

住处……卫衔雪脚步忽然停顿了下,他往来时的宫墙望去,这条路……

“你停下作什么?”前头的人都在回头看他,有些不悦,“这个时辰已是不早,若是误了午时……”

那些小太监过了中午就没饭吃了,因而不想等卫衔雪磨磨蹭蹭,鸦青也回转头来,狐疑地盯着他。

卫衔雪木讷地迈开步,是他记错了吗?

按着从前的安置,他应当是住在乌宁殿,那地方几乎是个冷宫,路程偏僻,也就碍不着那些宫里人的眼,可如今这条路……

这条路直通御花园,若是要从这里带他去乌宁殿,得绕上好大一段路程,这般花费时间,那些着急去用午膳的内侍怎么可能带他从这里过去。

只可惜时间过得太久,卫衔雪已经不记得从前是怎么走过去的了,他只记得在这条路上遇到了……

前路上拐角一转,一片喧闹的声就入了耳。

卫衔雪闭眼:冤家路窄。

远处宫墙下一眼望去乌泱泱的,前头行着引路太监,后头伴了宫女,锦绣丛里一样簇拥着一顶步辇,步辇华丽,上头众星捧月地趴着个金贵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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