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骨为臣 第6章

卫衔雪还未望上一眼那少年的模样,就被前面的小太监拉着往宫墙边上靠,两个太监当即就跪了下来,拉着卫衔雪的衣角催促:“三殿下来了,还不快跪下。”

三殿下……卫衔雪身上禁不得拉扯,他跟着跪在宫墙下面,抬眸间心里念出了他的名字:褚黎。

过往的记忆一道上涌起来,他清楚记得从前入宫第一日,就偏巧在路上遇到了三皇子褚黎,褚黎不过是听了他的身份,就对着他一鞭子抽了上来,想到这里卫衔雪觉得胳膊一疼,仿佛是当即被什么抽了一下。

卫衔雪又想了遍这条来路,是有人故意想让他遇上褚黎的吗?

他往后边的鸦青看了一眼,鸦青目不斜视,像是等着褚黎过来。

今日按照往例,是宫中皇子考校的日子,前些日子永宴皇帝病重,如今好了一些,正巧就宣了三皇子过去考校骑射,可褚黎是个温柔乡里长大的皇子,平日里有些贪玩耍懒,今日竟然当着陛下的面从马上摔了下去,他伤了屁股,正正是被人用步辇抬出去的。

那步辇上的三皇子脸色比阴沉的天还要难看,他骂骂咧咧地揉着屁股,一边催促着前面,“这么冷的天,怎么走得这么慢?”

抬轿的叫苦不迭,若是走得快了颠到这位小祖宗,怕是还要挨旁的罚。

褚黎也不过十三四岁,正是脸上藏不住喜怒的年纪,他杵着下巴埋怨道:“今日褚寒在场,也不帮我说几句话,让我白白被父皇训了这么久。”

“等等€€€€”褚黎漫无目的地甩着视线,忽然目光在边上停了一眼,他抬起腰来“嘶”了一声,“停一下。”

卫衔雪眼睁睁看着褚黎的步辇停在了跟前。

“鸦青?”褚黎认出了江褚寒身边的侍卫,“你来入宫找褚寒?”

他好像是自问自答,没等鸦青说什么就随意自己“嗯”了一声,接着就把目光落在了卫衔雪身上,他眉头一挑,“这又是什么人?”

卫衔雪梳洗之后披着狐裘,跪在哪里像个白瓷做的,与旁人分明地差出界限,旁边的小太监把头埋在地上,“回殿下的话,这是燕国来的质子。”

“质子?”褚黎不悦的脸上又是一沉,他把手搭在轿边的把手上,“就是那个屠了我朝蕲州,又打了败仗的燕国送来的质子?”

那步辇边上的侍从随着褚黎的动作搭了手过去,三皇子杵着边上的侍卫,硬生生地从步辇上下来了。

卫衔雪身边的小太监听出语气不对,立马瑟瑟地往后挪了一步,“回,回殿下,正是那燕国的质子。”

褚黎眉头皱得更深了,他立在轿子前缓了下筋骨,语气不善地冲卫衔雪叫唤:“你把头抬起来给本皇子看看。”

这一句与卫衔雪记忆里重合,褚黎考砸了骑射,伤了屁股,还被陛下好一顿教训,心里正憋着气,如何看卫衔雪都是个合适用来捏的软柿子。

软柿子卫衔雪感觉到了褚黎跋扈的目光,他缓缓抬起头,谦卑地把身上的刺全都摘干净了,“拜见三殿下。”

可褚黎对这态度并不受用,他抬高下巴,伸手朝步辇上摸了摸,旁人立刻就看出他的意思,却有些不敢伸手,“殿下……”

褚黎一眼横了过去,“嗯?”

这才有人颤着手把鞭子递了上去,褚黎捏着鞭子,他甩开身边要扶他的人,顾自地往前走了几步,他鞭子一抬,“你们燕国杀了蕲州的百姓,我身为皇子,自然是忍不得你这……”

这鞭子一抬,众人都有些不忍地闭了眼,可不等褚黎的鞭子落下,跪在地上的卫衔雪忽然往前挪了一步,他当即磕头下去,“三皇子恕罪。”

这动作突然,没想到褚黎扬起的手竟然当即停在了半空,他手中一顿,像是忽然闪了腰,整个人有些木然地停了一下,后面的随从立刻晃过了神来,以为三皇子是崩了伤口,立马上前来把褚黎围着扶住了。

褚黎只轻声“嘶”了一声,他脑子里升腾的火气像是被突然堵住,有些恍惚地迷了会儿眼睛,众人早怕三殿下再惹出什么麻烦,赶紧一股脑儿地把他扶上了步辇,三两下地带着他要离开。

卫衔雪这才抬起头来,将手往衣袖里缩了缩。

后面跟着的小太监似乎有些后怕,又震惊三皇子没再发作下去,跪了好一会儿才听卫衔雪先叩首道:“恭送殿下。”

他们赶紧缓过了神,囫囵爬起来去把卫衔雪扶起来了。

卫衔雪无辜地回头道了谢。

“你……”鸦青不知何时走到了卫衔雪身侧,他慎重地盯着卫衔雪,“你身上好香。”

这一句说得两个小太监一怔,卫衔雪衣服下攥起了手,脸色却是为难地后退了一步,“鸦青大人慎言。”

鸦青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说了什么,他有些尴尬的移开目光,“我自然会将此事禀告世子,质子保重。”

卫衔雪拂了拂袖,“鸦青大人告辞。”

盯着鸦青离去的背影,卫衔雪揉散了自己手上的药粉,恍然想起:鸦青是个狗鼻子。

第7章 :世子

午后,御花园。

御花园里近几日备着听松宴,往来的太监宫女多了许多,却是低头放慢了步子,不敢发出什么动静打搅了暖阁。

布菜的内侍小心撤了午膳,又端了糕点上来,洪公公端详了几分摆法,才回过身去请屏风后的永宴皇帝褚章。

暖阁里燃了十足的炭火,四处都是暖的,只有一小扇窗户开着,露了半边花叶出去,永宴皇帝端着剪刀,正正剪断了那支伸出去的菊花叶。

褚章正值壮年,脸上除了久病初愈的一点病气,还算是器宇轩昂,他放下剪子,和气地冲着屏风另一边道:“昨日洪信说你想吃朕宫里的点心,今日特意喊御膳房多做了几道。”

“多谢舅舅。”江褚寒声音爽朗,他在暖阁了褪了大氅,两步到桌边拿了块糕点。

褚章移步过来,他端茶润了嗓,“你看你南境跑上一次,人都瘦了一圈。”

“南境是有些苦。”江褚寒站着吃了糕点,又笑道:“但父亲说和谈是为陛下分忧,褚寒瘦得值。”

褚章笑了起来,“你们这几个兄弟还是你懂事,江辞久不在京城,亏得你还能有如今的模样,不像……”

永宴皇帝略微叹了气。

江褚寒知道陛下是在说褚黎,他今日考校没射中箭,还骑马摔了一跤,陛下生了气,连糕点都没给他吃,可这桌上分明放了褚黎喜欢吃的青莲酥。

但真要比起来,江褚寒的名声分明比三皇子褚黎还要差劲。

“今日下雪天冷,御花园里的地又滑。”江褚寒想着说些好话:“三殿下其实……”

“你们兄弟一场。”洪信在一侧端正了椅子,永宴帝坐下来,“褚寒如今也爱分些君臣的虚名了。”

兄弟……江褚寒的母亲已逝,从前正是当朝的长公主,与当今永宴皇帝是同父的亲姐弟,因而江褚寒喊上永宴皇帝一声舅舅,与那些皇子也算得称一句兄弟。

“舅舅……”江褚寒脊背略直,他靠着桌边把糕点放下了,“实在是昨日做了错事,今天不敢胡言乱语。”

“嗯?”永宴帝眉梢略挑,有些诧异的样子,“你此次去前线和谈,拿回了和谈书,又接回了燕国质子,你有什么错处?”

江褚寒瞅了洪信一眼,那老太监面色如常,笑得模样和蔼,江褚寒抿了下嘴,“我昨日……与那燕国质子打了一架。”

永宴帝端杯子的动作停顿了下,他喝了口茶水,仿佛没听到江褚寒的话,“年关将近,你父亲这次得胜回朝,他在前线受了伤,今年就不必赶着回边境了,南方战事初平,让他留在他京里陪你过个年。”

江褚寒站得更直了些,“多谢陛下恩典。”

永宴帝放下杯子,摩挲了扳指,“战事一起,天下不宁,朕近来夜里入梦亦是不安,昨日皇后还同朕说,要亲去礼佛拜祭,祷祝天下太平。”

江褚寒低着头,“皇后娘娘宅心仁厚。”

永宴帝看着他,“朕见你这次前线走了一遭,应当是长进不少。”

江褚寒揖起了手,“小臣……惶恐。”

“你既心有惶恐,怕是在为我前线将士心有不平。”永宴帝面色和蔼地想着什么,“正巧过几日皇后前去烧香,你不妨去经阁里抄些经书,届时让皇后带去,也聊表你侯府世子的心意。”

永宴皇帝把江褚寒的过错轻轻揭过,这就只是想让他去经阁抄经,江褚寒抬起头,“褚寒今日就去抄经。”

永宴帝又笑了,夹过了盘子里洪信替他布的青莲酥。

*

卫衔雪被小太监领着,还是到了乌宁殿。

乌宁殿屋瓦黛色,远远望去像檐角站了一排乌鸦,雪天里天高地阔,这宫殿却压根不像个宫殿,卫衔雪从前不知,富贵森严的宫墙里,竟然也有这样破败的地方。

“今后质子就住在这乌宁殿了。”两个小太监并排告退,“过几日宫里备了听松宴,届时陛下要亲自召见,还请质子这几日稍待。”

卫衔雪应了他们,他孤身一人往乌宁殿的檐下走。

宫殿里冷清破败,卫衔雪从正门进去,横穿的冷风就阴森地往他衣袖里钻,他低头咳个不停,殿里还能传出回声。

“是……殿下?”这一声从屋里传来,仿佛是试探,“是殿下来了吗?”

已经许久无人喊过卫衔雪“殿下”了,他脚步停在门口,惊讶似地朝屋里问:“谁在里面?”

“果真是殿下来了。”屋里的窗户打开一扇,飘起的灰尘落回桌面,一个模样清秀的人往外头伸出脖子,他穿着内侍的衣服,像个新来的小太监,小太监把头缩回去,又放下了手里收拾的物件,赶紧往卫衔雪面前跑,“北川见过四殿下。”

“你是……”卫衔雪故作同以往一样惊诧的样子,“你是燕国人?”

在燕国时卫衔雪排作第四,只有燕国才有人称他一句四殿下。

北川生得白,眉眼都是讨喜的模样,他在门边给卫衔雪磕了个头,“奴才北川,是昨日才到了绛京城,殿下孤身前往梁国,这一路想必是受了苦楚,奴才是受了明后娘娘的旨,前来照顾殿下的。”

这算是他乡遇故知了,从前卫衔雪见到北川,心里其实是惊讶又感激的€€€€以前明皇后待卫衔雪并不好,她是舍不得自己的宝贝太子去当质子,才特意点了卫衔雪的名字。

过往的卫衔雪性子软弱,他只能认了自己的命。

可明皇后竟然派了人来照顾他,这点好心在受了欺凌的卫衔雪这里变得愈发珍重,以至于他自认待北川也是无可挑剔。

但往后的卫衔雪并没想到,这个北川不过是明皇后放在他身边的一把尖刀,时刻都会索走他的性命。

卫衔雪赶忙同前世一样将北川扶起来,“你快起来,如今不是燕国皇宫,你不必待我这些虚礼。”

那北川并不多跪,他观着卫衔雪的面色,“昨日刚到梁国,就听闻殿下被那个侯府的世子欺负,不知殿下可有……”

北川上手朝卫衔雪身上摸索,并无轻重地碰到了卫衔雪肩头的伤,他疼得闷哼了声,惹得北川不敢再摸。

“殿下……”

卫衔雪笑着摇头,显得有些破碎,“皮肉伤而已。”

北川不敢再碰,卫衔雪就顾自地往屋里走,殿里有些昏暗,里面北川已经收拾了一些,并不算不能住人。

北川跟了上来,“殿下当真是被那侯府世子欺负了?奴才来大梁就听闻他名声不好,是个纨绔的浪荡少爷,殿下……”

卫衔雪从宫门走过来,早就没有力气了,他冲着铺了硬枕的榻上坐了过去,疲惫地按了眉心,“江世子为人如何,并未我们应当置喙的。”

从前并未告诫过北川,这回卫衔雪挑眼有些肃然,“这些话今后不要说了。”

“江世子……”北川好似并未听到他说的,反而是凑上去道:“殿下怎的喊他江世子,奴才来的时候打听了。”

“这镇宁侯府世子江褚寒,乃是长公主所生,长公主当年十分受梁国老皇帝的喜爱,因而这个世子出世,老皇帝亲自给他取了名字,就按照与其他皇子一样的称谓取了褚寒这个名字,可江侯爷就娶了长公主这一个发妻,生出的儿子自然应当随他姓,侯府世子按理应该是叫江褚寒,但这江姓冠在前面始终是僭越,因而京城里的人都不敢喊他一句江世子,都是称他为寒世子。”

“殿下。”北川嘟囔道:“往后您可要当心,莫要再喊错了。”

这称谓背后什么情况,卫衔雪心里早就明白,他喊江褚寒江世子,不过是想试探他的反应,只是如今换做北川来告诫他,卫衔雪从前忽视的事实摆在眼前,这个北川从开始就是不怕这个名不副实的四殿下的。

但卫衔雪并不想现在同北川分出恩怨,“原来是这样。”

卫衔雪扶着桌子,“你早我一日来到宫里,竟然就知道了这么多。”

北川扯了嘴角,“奴才这是担忧殿下处境,昨日光是奴才过来,就受了宫里人好一顿白眼,就担心殿下……”

“劳你挂碍。”卫衔雪说了会儿话,喉中又有些涩了,他没从桌上找到茶水,杵着额头有些犯困。

“殿下这是累了?”北川观察着卫衔雪的脸色,他连嘴都是白的,北川看着,不自觉浅浅地露了个嘲讽的笑,这人天生做了皇子,竟然过得和他没什么分别。

但杵在桌上的卫衔雪忽然往下一倒,他的胳膊像是撑不住了,整个人往榻上躺了下去,碍着伤他肩上的狐裘系得松,这一下忽然散开了,露出了肩头的一片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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