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骨为臣 第7章

他的伤口竟然又破开流出了血,北川并想到卫衔雪当真伤得这么重,一时无措地比划,“殿,殿下,这,这可如何是好……”

卫衔雪这会儿也感觉自己肩头温热得不似寻常,分明昨日才上了药,怎么……卫衔雪思绪有些不大明晰,他捂着肩头咳嗽,撑起眼来,“劳烦你去,去太医院,找……”

找谁来着?卫衔雪使劲想了想,“找邱太医……”

邱太医宅心仁厚,卫衔雪想来如此处境,大抵只有他会来给他看伤。

北川赶紧“哦”了一声,甩开袖子就要往外跑,可他走到门边又停顿了下,复又回头看了卫衔雪一眼。

卫衔雪清瘦,躺在那榻上形单影只,像个被人抛下的可怜人,北川似乎是犹豫了会儿,又继续往外走了。

卫衔雪的世界立马清净了起来,他方才看北川停顿,心里无端起了悲戚,今后到底还有什么是他能依靠的……

他只能心里苦笑,卫衔雪阖上眼,身上细密的疼似乎在黑暗里更加明显了,可他眼皮沉得厉害,卫衔雪已经睁不开眼了,他似乎是对着空气,很轻地说了一句:“阿娘骗人。”

卫衔雪似乎是做起了梦。

梦里他还在燕国,燕国地处南境,四季多是和煦暖阳,何处都有春日光景。

卫衔雪幼时住的宫殿叫艳昭宫,艳昭宫里栽了许多海棠,春日里开了花,风一吹整个宫殿随处都能捡到花瓣,年幼的卫衔雪读完了书,捉着一片花瓣去问他母亲,“阿娘阿娘。”

卫衔雪在庭院里找到一棵海棠树,那明媚的花树上垂着一根长长的粉色披帛,他仰起头,就看见一个女子坐在树梢上,那女子脸上只涂了淡淡的胭脂,坐在花丛里却比花还要明艳。

卫衔雪冲她喊“阿娘”,“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

“阿娘在看什么?”卫衔雪嘴里的诗没读完,就看见树梢上的母亲直直地看着宫墙,仿佛她的视线能透过宫墙,看到远处的山云。

阿鸢好像坐得有些累了,她把脚从树梢上垂下,脚上竟然没穿鞋,腕上系着的银铃一摆一摆地响。

“阿雪方才说什么?”阿鸢有些不好意思地朝下面笑了笑,“阿娘方才没听清。”

卫衔雪觉得更奇怪了,阿娘是看了什么,才连他的话都没听清,他好奇地顺着阿鸢的视线追过去,可他还是只能看见高高的宫墙。

“阿娘到底是在看什么?”卫衔雪垫了垫脚,他顾自地猜到:“是不是在看父皇?父皇说今日下朝,就来看阿娘的。”

那时的燕明皇卫懿还是很爱来艳昭宫的,他甚至时常来给后宫里的鸢夫人带些小物件,但是卫衔雪隐隐觉得,他母亲好像并不爱见他。

阿鸢忽然道:“阿雪喜欢燕国吗?”

卫衔雪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这么问,他想了想,“儿臣喜欢燕国的风。”

阿鸢嘴里轻轻念:“南境的风……”

燕国的风四季如春,她也喜欢,风儿越过宫墙,能漫山遍野地跑,阿鸢笑了笑,她低下头问:“那阿雪想不想看雪。”

卫衔雪的名字是他母亲取的,他名字里带了“雪”字,可燕国并不时常下雪。

阿鸢笑着说:“我曾听人说,大梁的冬日下雪,遍地清白,大雪簌簌,很是好看。”

“阿雪想不想去看?”

……

大梁的雪……卫衔雪已经不记得自己当初是怎么说的了,她的母亲在往后的一年里病重,消逝在了春色里,而他的父皇,自从他的母亲离世,便极少再来看他。

卫衔雪就这样孤零零地过了许多年,然后他就被送到了梁国。

他初次见到大梁的雪就想起了他的母亲,她的母亲似乎很想看一场这样的雪。

卫衔雪站在雪地里,梁国的雪大得如同柳絮在天上飞,漫天遍野白花花的见不到头,但那雪冷得锥心刺骨,和着寒风一寸一寸割过他的皮肤,仿佛是能把他都淹没了。

他觉得梁国的雪并不好看。

他不喜欢大梁的雪。

第8章 :使唤

夜里宫中融雪,四处檐下滴得淅沥,经阁高耸,阁楼里的灯还亮着。

江褚寒捉着笔写了几划,有些不耐烦地推了纸页,“前日来的时候也没告诉我,皇后要的经书有这么些。”

江褚寒已经来经阁呆了两日了,前天皇后身边的宫女带着一摞的经书过来,江世子眉毛都皱成了沟壑,可那宫女说话巧得很,一口一句劳烦,江世子有脾气也发不出,何况这还是责罚。

鸦青在旁边抱手站着,置身事外的样子,“侯爷知道世子静心抄经,想必心里宽慰。”

江褚寒的性子就该磨一磨,连鸦青都知道这个道理,可江褚寒那双手写起字来不听使唤,他干脆丢下笔,站在窗子旁吹风。

窗外的冷风吹过屋檐滴下的雪水,凉意糊得江褚寒脑子清醒,他站在阁楼上看外头宫殿,这宫里的殿宇一座高比一座,鳞次栉比的檐角遮住了宫外的方向,看不到人世间的万家灯火。

这经阁还是不够高。

江褚寒的目光落在楼下,他忽然对鸦青勾了下手,“你去,把楼下那个人给我抓上来。”

鸦青的目光顺着落下去,宫中夜里素有宫禁,来往还有侍卫巡逻,应当是不会有人在下面的转悠的,世子这是看见了什么人?

“……”鸦青目光一定,他皱眉:“是。”

一队巡逻的侍卫刚从经阁下面走过,不远处的树丛后面有人探了探头,略微发出了点动静。

这夜里实在是冷,卫衔雪往手上呼了口气,搓了搓手,这才从地上抱起一个袋子,准备继续往乌宁殿的方向走。

有了邱太医的诊治,卫衔雪昏睡之后醒来好了不少,他躺了一整日,等到北川睡着,才孤身一人出了门。

要应对未来几日的麻烦,他还是得做些准备。

卫衔雪绕开树丛,好在从前在宫里过活几年,摸得清宫里的巡防和路线,现在出门少了许多麻烦。

但他方才走出几步,后面忽然森然地喊了一声:“质子。”

此前卫衔雪并未听到脚步声,这一声吓得他起了鸡皮疙瘩,他紧紧抱着怀里的袋子,下意识的反应就是跑。

可卫衔雪受了伤行动不便,他才有了加快步子的动作,后面的人立刻窜到他身后扣住了他的后脖颈,“质子还请止步。”

那人声音冷淡:“我家世子有请。”

这声音……卫衔雪心里一个咯噔,是鸦青?

他家世子……真晦气,从前他也没觉得江褚寒这么阴魂不散。

卫衔雪这几日想了想,此前多少还是有些冲动了,他江褚寒一个侯府世子,以自己如今的身份和他争斗,无异于以卵击石,好在之前的事涉及侯府和朝廷,他江褚寒并不想让旁人知道他的真面目,只能在卫衔雪面前吃这个哑巴亏。

可江世子不是个打碎了牙齿往肚里咽的性格,今后还是要来找他的麻烦的。

只是卫衔雪没想到遇到他这么早。

卫衔雪一脸无辜地转身,他低着头,“鸦青大人。”

鸦青借着阁楼里的灯火看见卫衔雪一脸无害,他把手松开了,重新道:“世子有请。”

卫衔雪无奈地跟着鸦青进了经阁。

他一上楼,就看见江褚寒坐在窗下的椅子上,江世子坐得随性,杵在桌边翘了腿。

卫衔雪扫了一眼,知道他今日扮的是纨绔世子的模样。

卫衔雪给他行了礼,“拜见世子。”

江褚寒笑,“怎么今日又转了性了,不咬我了?”

卫衔雪跪在地上,“不敢。”

江褚寒打量他,目光落在卫衔雪怀里,“你衣服下面藏了什么?”

卫衔雪手一缩,想把那布袋子藏回披风里,可鸦青已经过来了,他夺过袋子,接着就递给了江褚寒。

眼看着江褚寒打开袋子,卫衔雪垂头叹了口气,“是吃食。”

江褚寒打开袋子,里头果然混着绿豆大米,还有些包子馒头,全都是膳房里的东西。

“你……”娇养的江世子语塞了片刻,他把袋子放下,“你没饭吃?”

卫衔雪低垂着眼,“江世子觉得很奇怪吗?”

他一个燕国来的质子,来时的路就已经走得寸步难行了,如今在这人人见风使舵的宫里活着,哪里能过得顺风顺水。

江褚寒把袋子丢在桌上,他拿白眼看他,“活该。”

他又“啧”了一声,“卫衔雪,你此前算计我的本事呢?”

“那日你从我府里出来,连我身边亲近的人都觉得……”江褚寒往旁边看了一眼鸦青,“是我故意为难你把你整成了重伤,你倒是把自己摘得干净,听邱怀远回太医院的说法,你如今应该还是躺在床上重伤难愈。”

他怎么能把话说得这么有失偏颇,卫衔雪想不明白,那日的事情难道不是他故意为难?如今说的像是他吃了什么苦头,若非太医院里有好心人,卫衔雪如今还下不来这个床。

卫衔雪不想搭他的腔,跪在地上不说话。

江褚寒盯着他眯了眯眼,他示意鸦青给他倒杯茶,他突然问:“会写字吗?”

卫衔雪听这话有些危险,他一口道:“不会。”

江褚寒端过茶,“我不信。”

“……”卫衔雪心骂:他是不是有病?

江褚寒目光指了指桌上,“桌上有经书,你自己去抄。”

他喝了口茶,慢悠悠地开口:“前几日你那般不懂事,抄抄经书败败火,本世子觉得合适。”

卫衔雪看了看桌上,心里了然明白了,江褚寒今日出现在这经阁,是被罚抄了书。

卫衔雪动了动胳膊,“世子体恤,我胳膊还受着伤。”

“你伤的分明是左肩,哪里就抄不得书了。”江褚寒想来指了指手边的袋子,“你不抄也可以,偷窃在宫里是大过,明日本世子就派人去御膳房里查查。”

“……”卫衔雪站起来,不情愿地往书桌边走。

江褚寒这才仿佛觉得扳回了一局,勾着嘴角拨了拨茶杯盖。

卫衔雪坐在桌边看江褚寒抄过的经书,江褚寒的字……卫衔雪没眼看,他一个侯府的世子,从小受先生教养,怎么能把字写成这样,卫衔雪觉得自己左手写的字都比他好看。

从前……从前江褚寒入朝为官,写折子的时候,卫衔雪还给他代笔过……

想到这里,卫衔雪顾自地摇了摇头,想把那些回忆抛出脑后。

这般抗拒的模样被江褚寒看在眼里,他好像心情更好了,他朝鸦青挥了挥手,“这里离御膳房近,你去帮我找点点心过来。”

卫衔雪听到白了他一眼,“他还有心思吃东西。”

江世子不止有心情吃东西,他等鸦青走了一会儿,光盯着卫衔雪抄经他觉得无趣,他又使唤卫衔雪,“卫衔雪,你背后书架上,第三排……”

江褚寒数了数,“第五本书,你帮本世子拿过来。”

卫衔雪长舒了口气,他放下笔,隐忍地站起身来去找书,他背后的书架高大,不过好在第三排是他能够到的位置,他从左往右数,摸到了江褚寒说的第五本。

是本《礼记》,这经阁里除了经书,也放了许多名篇,卫衔雪摸着这本封页,倒是有些诧异江褚寒会看这种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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