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府的路无端变得有些陌生€€€€许是回雪院的路走得熟了,他好久都没怎么回侯府。
江褚寒心情不好,他无意地撩开帘子往外扫了眼,人群里忽然混进了阵甲胄擦响的声音,他定睛瞥见个熟悉的人影。
江世子冲马车外打了声招呼,“孙副将这是要去哪?”
一队京城守卫打扮的虎贲营将士疾步过去,前头骑马那人一身甲胄,听着声音才回了个头,孙仲须见是江褚寒,调了下马头往回几步,“世子这是从宫里出来?”
江褚寒的马车也停下了,“入宫一趟,正要回府,这天色也不早了,有什么了不得的事要孙副将亲自去处理?”
孙仲须仰天叹了口气,“这不昨夜大雨,城东的渠道堵了,闹得京城里好些商户出来吵嚷,咱们虎贲营天生要给人拎鞋,这通渠的差事只能给咱们接过去。”
虎贲营不受待见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京城里什么杂活都能揽过去,这事听来见怪不怪,但江褚寒支着帘子又问:“这活儿交给下面就得了,哪里轮得到你一个将军亲自过去,是……出了什么别的事?”
孙仲须讳莫如深地往帘子边靠了靠,“出了人命……”
“事情还不清楚,这不正是过去看看。”孙副将一勒马绳,“世子走好,改日再与你一叙。”
虎贲营那队人马很快走了,江褚寒脸色暗下来,他朝马车旁跟着的鸦青使个颜色,鸦青立马了然地跟过去了。
江褚寒顿时有些不安,他落下帘子,摸了下袖口,一张纸条还落在里面,是昨日从卫衔雪衣服里找出来那个。
纸条有些皱了,卫衔雪说……这都是昨日欺辱过他的人。
他打开纸条,里头果然落着数个名字,全是京城里的宦官子弟与富家少爷,昨日蕴星楼在场的人几乎都在上面了,而打头正写着林€€的名字。
但那个名字已经被笔迹划掉了。
……
城东。
京城里排水的沟渠还是早些年建的,前些年不似如今,这几年的雨水是比往年多些,一场大雨落下来,低洼的地方容易蓄水,淤泥久久不清,就容易堵上。
虎贲营的一个小将塞了鼻子,拎了锄具从淤泥里拔出脚来,忍不住地抱怨:“虎贲营好歹是京城里的守将,怎的要做这些腌€€事?”
“新来的吧?”旁边一人上了年纪,习惯似地翻了个白眼,“虎贲营是个软柿子谁不知道,哪能和京城里别的守备军比,这些个脏活烂活旁的将军不干,全是咱们虎贲营的差事。”
“这……”那小将睁大了眼,“这凭什么?”
“凭什么?”身旁的人冷冷一笑,“都是老黄历了……”
旁边几人一道长长地叹了口气。
有人压低了声:“先帝还在的时候,京中最大的守备军就是羽林军和虎贲营,那时候咱们虎贲营可还威风,禁军里哪个敢和咱们叫嚣,可惜啊跟了个野心勃勃的主。”
那人晦气地摇了摇头,“做了些事犯了主上忌讳,那时候的一干将领……”
“全没咯……”
这话说到这里就算点到为止,周围的人都不吭声了,那小将才似懂非懂自己琢磨了会儿,先帝在时他还没出生,这些个京城里的秘闻哪里能让他知道,以为进了个好去处,谁知是个火坑。
€€€€当年虎贲营的将领拥兵自重,差点在京中行了造反之事,这事被按下了密而不发,那些个将领和领头的全都挫骨扬灰了,虎贲营自此在京中谁也不待见,下面不知道的人叫苦不迭,可这事只能心照不宣地生生受着。
“孙副将来了€€€€”听着人群的动静,这会儿清理的人一道上了岸。
孙仲须一过来就捂了鼻子,那些个淤泥翻出来,味道散得四处都是,他直接去看那摆在岸边的尸首。
尸体上盖了层白布,旁边的小将一路走一路说着:“这尸体不是浮起来的,今日掏淤泥的时候挖出来了,应该没死两天,说不定就是昨夜的事。”
孙仲须往周围望了望,“这地方这么偏,掏个淤泥都没人来看热闹,鬼知道人是怎么死的,但也省得清场子了。”
“知道死的是谁吗?”他低头看那白布盖着的人形。
“人都泡肿了,但……”旁边的小将一脸难办:“看他穿的衣服料子金贵,怕还有些出身,要是直接喊了大理寺怕责任先给咱们担上了,所以先给将军知会一声。”
孙仲须沉吟片刻,“掀开看看。”
那盖上的白布给掀开了,一具尸体泡得浮肿,脸上的褶皱全被撑开,白得没有一丝血色,死前似乎惊恐万分,那怒目圆睁,见了就觉得骇人。
衣服上也有许些脏污的痕迹,但那料子的确不俗,透过衣服胸口开了窟窿,应当是有利刃扎过。
孙仲须神色一肃,连捂鼻子的动作也忘了,“凶器呢?可还能捞到凶器?”
“这人……”孙仲须在尸身面前蹲下,他竟然也不顾何等骇人的脸庞,伸手去把那人的眼睛阖上了,随即肃然道:“这事潦草不得,去知会大理寺一声,也……让人去趟国子监。”
孙仲须当虎贲营的副将之前,还是个世家少爷,怎么也和京城里那些个子弟熟识相交,这人他仔细一辨就认出来了€€€€林大人的小儿子林€€。
“凶器的话……”旁边的人又递来一把短刀,“这也是跟着挖出来的。”
那刀被水洗得透亮,看不出染血的痕迹,孙仲须接过打量,刀柄一翻,就看清那做工精良的刀柄上刻着个清晰的“娄”字。
“……”孙副将撂着刀一摔,破口骂了一句:“都是些什么破事。”
“这刀……”
孙仲须捂回鼻子,“这么大个‘娄’字在上边写着还看不出吗?还有哪个娄?娄尚书的娄……”
“好在还只是把刀……”孙仲须面色凝重,“当年娄家老太爷分家,就有了如今娄尚书与那家偏房,老太爷传下去,两家走了不同的路子,娄尚书一家子的文官,那一家偏房做了武将,去羽林军问一问就知道是哪家的大人,这把刀,怕就是当初娄家偏房从老太爷手里传下来那把……”
这事太巧了,孙仲须从前跟娄家偏房那个户部落难的公子一道玩过,偏生就认得这把刀。
他摆摆手,望着那疏通了些许的沟渠,“等大理寺的人来了,咱们的人就撤了,这事情里边水深,咱犯不上跟着搅和。”
孙仲须回过身,偶然瞥见了后边鸦青离开的身影。
鸦青鼻子灵,被那沟渠边的味道一冲,回到侯府都有些闻不明白味道。
江褚寒听他说了情况,又打发他出去了。
鸦青马不停蹄地往雪院赶,天色已是黄昏。
黄昏时风吹叶响,卫衔雪单薄地站在院子里,打量那株断过枝叶的树梢。
“世子说€€€€他想向陛下求娶卫公子。”
“求陛下给他赐婚。”
鸦青说话时敛着眉,语气听起来还是平淡不过。
可这话听在谁耳朵里都像是惊世骇俗,卫衔雪缓缓呼了口气,“他……”
“他疯了吧……”
“陛下怎么可能会答应……”
卫衔雪淡漠的神色动了动,诧异与一些不易瞥见的柔软填了进去,他自嘲地苦笑了声,“他把这话说给陛下听,陛下怎么可能不罚他。”
连卫衔雪都觉得这事离谱,江褚寒从前就跟陛下说过把他要过去的话,那时候旁人当他喝醉了酒,说出的全都是胡话,只是惹人猜测一番,有人说他是想把人要过去折磨,还有人说是世子想要尝个乐子,但都把他赐来赐去地说了,怎么都是把他当个玩物。
可如今江褚寒竟然跟陛下说……要把他娶过去?
他侯府世子的名声不要了?就算是从前精心欺他的江褚寒,也从来没跟他说过娶亲这样的话。
他江褚寒怎么可能娶一个燕国来的质子……
卫衔雪没来由地胸口疼了一下,他呼出口气平复了下情绪,又将之前淡漠的神色摆出来,“鸦青大人……说笑了……”
可鸦青哪里是个会说笑的人,“卫公子……”
卫衔雪毫不犹豫地转了身,他跟着就往屋里走,“世子今日不来我知道了,劳烦鸦青大人跑这一趟。”
“卫公子€€€€”鸦青不想他是这反应,立刻两步跟了过去,“世子还有些别的意思。”
卫衔雪脚步一顿,他没回头,已经接着道:“我不去侯府。”
鸦青:“……”
卫衔雪面对着卧房,视线落在了屋檐下面,昨夜的温存好像还未褪去,他与江褚寒撕咬的那一夜像是做梦,将他满腔的爱恨情仇一并淹没在一场梦境里,能填上些惊扰他的梦魇。
可到了梦醒时分,卫衔雪才发觉自己有所贪恋,不经意的种子一旦种下,他竟然在一瞬间犹豫了€€€€真的能长成参天大树吗?
先生从前就说他心软,卫衔雪试着狠了下心,又一字一句道:“我不去侯……”
可“府”字从他喉中一顿,鸦青不知何时走到他身后,他抬手就对卫衔雪后脖颈一记打了过去。
“……得罪了。”
鸦青直接把人打晕,他犹豫了一下从何处下手,扛着卫衔雪就从雪院出去了。
回侯府已是天黑,侯府外头有几个宫里来的守卫,鸦青只好带着人翻了墙。
江褚寒在屋子里来回踱步,等得有些焦躁似的,他把手上一本不正经的书丢了,推开窗子透了透气,正巧就遇到鸦青扛着人往窗子里一探。
“世子……”鸦青扛着人有些想松手,又不能真把人丢了,他耸了下肩,“人带过来了。”
江褚寒看这人是给扛过来的,顿时眉眼一拉,“还真要打晕了才肯过来。”
他让开身,“先把人放进来,让人去收拾个客……”
“算了。”江褚寒看鸦青把卫衔雪带进来,他话锋一改:“惯着他了,给他收拾什么客房,就把他放这。”
鸦青犹豫片刻,将卫衔雪放在了江褚寒的床上。
接着没他什么事,鸦青从屋子里出去,他翻墙进来,这会儿还得翻出去走一次正门。
江褚寒自己将门窗都关上了。
江世子走到床边,去看昏睡的卫衔雪€€€€这人睡起来安静,平静的眉目有些微微蹙着,像是藏着些化不开的愁绪,但那张脸在屋里柔和的烛光下仿佛镀了层柔光,将他平日里爱显露冷眼的眉眼衬得柔顺了很多。
江褚寒盯着人想:生了张无害的脸,咬起人来可疼了。
他肩膀还隐隐疼着,昨夜可真算是痛彻心扉,江褚寒凑近了站,视线就忍不住凝在那人的嘴唇上,他微微倾下了身。
江世子的嘴距离他不过隔了咫尺,但他的动作又停下了,江褚寒重新直起腰来。
他顾自叹了口气,偷吃多没意思,他江褚寒不爱干这种事。
第58章 :袒露
夜色沉沉,烛火过半。
卫衔雪醒来的时候还觉得后颈隐隐作痛,他未睁开眼,就闻见了侯府里历来不变的熏香的味道€€€€那味道很淡,侯府里全是大男人,也熏不了什么浓重的味道,那香还是从前长公主在世的时候选的,府里的下人采办,用的香料就没变过。
江褚寒这样的人怕是都闻不出来屋子里有什么味道。
卫衔雪倒是记得清楚,他睁眼就看见了熟悉的床幔,屋子里熟悉的摆置。
这里是江褚寒的卧房。
如今一算隔得太久了,他与这地方久别重逢似的,让人觉着熟悉又陌生。
卫衔雪缓缓起了身,视线一扫就看到江褚寒坐在榻边,他杵着靠椅像是打盹,眼睛闭着,整个人有些少见的收敛。
江世子竟然没来和他争床榻,时辰应当不早了,卫衔雪注视着烛光里那人,稍许复杂的心绪打了好些弯弯绕绕的绳结,他从床上下来,从旁边随意拿了件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