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骨为臣 第77章

接下来的话江辞停顿了许久,他望着江褚寒道:“所以我已经向陛下请旨了,添上此前的惩罚,我会带你去城外的栖岩寺住上一阵,今年年节之前,你都不要回京了。”

江褚寒骤然抬头,“出城?”

马车滚过路面,江褚寒能感觉到下面一阵一阵的颠簸,他方才未曾往旁的地方想,也未曾注意过着一路走过的方向,这路……难道不是回府的?

江褚寒朝马车帘子看了过去。

马车里有些出奇的安静,江褚寒一点升起的冲动就这么抬了头,他突然从马车上起来了,他弯起膝盖,借了些许蹬过地板的力气,像支出鞘的羽箭猝然就朝马车外的方向冲了过去,像是要从半路上跳出马车。

但不想江辞只看他起了个势,立即就伸手拉住他的半边胳膊,江辞满身的甲胄冰凉,整个人都带了点不近人情的意味,他只翻手一掀,竟然轻易就把江褚寒那么大个人往旁边掀了过去,江褚寒磕到座椅,江侯爷竟也没停手,他起身两手往江褚寒两腰肋骨的地方生硬一戳,接着扯过他的腰带,直接把他半个人都提起来,朝着远离帘子的马车后壁上摔了过去。

“砰”的一声撞上壁板,江褚寒这一下没能躲闪,摔得结实,几乎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镇宁侯回来头一件事,就把江世子揍得起不来身。

江褚寒疼得蜷了一下,他咬了咬牙,竟然还是盯着那马车帘子的方向,不想江辞身子一偏,直接在那帘子前坐了下去,他满身的铠甲犹如铜墙铁壁。

“留在京城你就是靶子,连今夜的事情你都收不了场。”江辞解下腰间佩刀,和着刀鞘立在身前,“陛下旨意已定,你今日不想走也要走。”

江褚寒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有一日会被这样带出京城,他捂着胳膊,不甘心地望着父亲,“此事我能收场,这么多年我都未曾……”

江褚寒说不了自己没出什么岔子,面前就还有没收场的烂摊子,“可你不是都知道了吗?”

他对上江辞有些无情的眉眼,江褚寒明白地苦笑起来,“你是明知道他……”

“你明知道卫衔雪出不了京城……”

第80章 :长者

卫衔雪披着夜色回了雪院,等鼎灰走了,他并未在庭院里停留,也没有回卧房,而是直接去了书房。

方才见到镇宁侯,将他掩藏起来的心事打散了,回了府卫衔雪才想起些疑虑的事情要弄明白。

书房里没人,卫衔雪先摸黑去将书桌上的烛台点上了,然后在摆满书卷的书架前蹲下了身,他拨开最下层摆放的层层书卷,将一本厚厚的书从最底下抽了出来。

卫衔雪捧着书到了桌边,那书翻开一页,上头写着“祈族物纪”四个大字,正是当初立府的时候先生送过来的,说是崇文馆无用的书卷,来送他填一填书房。

卫衔雪虽是祈族后人,但关于祈族的事情他几乎一无所知,只知道那是燕国避世而居的一个族群,只是人们见得少了,就会冠以隐秘出奇的名号,有了所谓“天臣”的说法。

直到卫衔雪看了这本纪事的书卷,他竟然真的想过,可能祈族这天臣的说法并非奇谈。

这书里记的东西他大多未曾听说,卫衔雪飞快地翻过书页,他一目十行地找寻过去,最终在一页带了图画的书页里停下了手。

“雪仙兰……”卫衔雪顺着读了下去,“三叶兰瓣,雪叶青花,可存尸身不腐……”

果然……这书卫衔雪早读过了大半,今日在那密室里的时候,他看到那开满棺椁的罕见兰花,登时就想到了这本书里记载的雪仙兰,当时他便对这一页印象深刻,只因这一页的旁边标注了几个醒目的字迹。

卫衔雪把按住书页的手松开,露出了旁边被人用笔标注的几个字:“起死回生。”

他自然是不信这世上有起死回生的事的,可卫衔雪自己的重生放在面前,活死人医白骨的事情好像也并非天方夜谭了,他跟着往后翻过一页,还想再追究些什么,可发觉当时看的时候并未注意,那书页的缝隙之间有些纸页凸起的地方,竟然是被撕掉的痕迹。

这书的中间被人撕掉了两页。

从前这书若是摆在崇文馆,有人看到也是寻常,想到今日见到的余家幼子,莫不是……

卫衔雪尚在出神思索,不想这书房突然被人敲了两声,卫衔雪一个激灵,有些被吓了一跳,他抬头一看,就见一个熟悉的人影站在门边。

夜色沉沉,尹钲之背对暗夜,屋子里的烛光有些暗淡,落不到他的脸上,显得他整个人带了些难以看清的深沉。

“先生……”卫衔雪阖了下书页。

尹钲之走进来,目光在卫衔雪手边停了一下,他手上提了个食盒,走过去将盒子放在桌上,“没在卧房找到你,就猜你来了书房。”

“今日厨房炖了些燕窝,你身子弱应该补补,就给你带过来了。”尹钲之把盒子打开,端了一碗燕窝出来。

这燕窝还是从前江世子住在这里的时候让人送来的,厨子被遣走了,东西还没收拾完。

见到尹钲之递过来,卫衔雪赶紧站起来接了过去,“怎么劳烦先生亲自过来。”

“你坐。”尹钲之和颜悦色地按了下卫衔雪的肩,等他坐下才不经意道:“你今日出去了?”

卫衔雪舀了一勺尝尝,“嗯”了一声,“今日……和他一起去了太师府。”

尹钲之在桌边踱步,“今日三殿下生辰宴,余太师并不在府中,你们要去找东西,今日正合适。”

卫衔雪埋着头吃东西,他目光碰了下手边那本书,“学生想……问先生一事。”

尹钲之脚步停下,“你说。”

卫衔雪犹豫道:“先生跟……余太师可是旧识?”

尹钲之把手负在身后,“你为何这样问?”

卫衔雪握住勺子的手停下,“因为……我今日在余太师的卧房里见到了一个人。”

“可能也不便这样说,那见着的人已经亡故。”卫衔雪说起话来,就将汤匙放下了,他将碗摆正了才道:“我见到了余家的小公子。”

“可十年前余家幼子就已经病故了,这事连我这个外人都知晓,所有人都觉得那小公子已经入土为安,但今日学生碰巧闯了密室,竟然在里面看到了那小公子的尸骨,十年过去了……”卫衔雪有些不可置信地说:“若是常人肯定成了枯骨黄土,但今日所见,那余家幼子竟然尸身不腐,几如活人。”

这事情人人听了都要觉得奇怪,可卫衔雪这样说,尹钲之竟然面色如常,对上视线时只是一副任他说下去的模样。

卫衔雪便问出了心中疑虑:“此事和先生可有关系?”

尹钲之只是轻轻一笑,“十年尸身不腐,确实像是秘闻。”

见先生并不直言,卫衔雪伸手将那本祈族物纪拿过来了,“这书应当是先生刻意送到我手里的吧?”

卫衔雪将书往前摆过去,顺着书页折过的痕迹打开了其中一页。

尹钲之垂眼,面前正是记载“雪仙兰”的一页。

卫衔雪道:“我今日见到这雪仙兰了,那棺椁里面开遍兰花,余家的小公子就躺在其中,如同生者。”

尹钲之脸上露出些许难办,他在微弱的烛火下按了按那一页的书卷,“这花在大梁应当罕见,我许多年不曾见过了。”

卫衔雪沉下眼,“先生避重就轻,是不想同我明说的意思。”

尹钲之蹙了下眉,“阿雪通透……”

他沉吟片刻,把那书页阖上了,尹钲之绕过桌子,“这事并非想瞒着你,只是从前过往如云,你如今还不到知道的时候。”

卫衔雪眼中闪过一丝疑惑,“那先生可知道这一页之后撕掉的部分,到底写了什么?”

尹钲之还是不言,他停在卫衔雪身侧,“此事你如今也不必追究。”

卫衔雪不明白地摇了摇头。

尹钲之许是觉得糊弄太过,他伸过手,用他有些粗糙的手掌去拍了拍卫衔雪的肩,“你一向聪慧,往后我就算不说,你可能也会猜到,所以今日我先跟你说些旁的话,这话你需得记住。”

卫衔雪正了正色。

尹钲之叹了声气,“先生此生于世,始终只信‘因果归宿’四个字,这些年我寂寂无名,可我从前也是个不甘平凡的少年儿郎,所以才掺和进了这世道,成了如今的我,也正因如此,早些年的因已经种下了,往后的事情即便知道结果,也会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事我笃信的心道。”

卫衔雪忽然抬了抬头,好像有根心弦忽然崩了一下,这话……

尹钲之隐秘地露出个笑意,他的手顺着往上,将卫衔雪头顶的发丝归拢起来缓缓摸了摸,“所以此事不值得你烦忧,来日若有什么变数,也是先生笃信的因果,同你并无干系。”

卫衔雪怔怔地反应过来,这话从前……他好像听过。

一些追究到生死时刻的深刻记忆涌上心头,上一世卫衔雪从侯府离开,想要离开绛京城,是先生和降尘拼死将他送了出去,可那时在城门口,先生在他面前正正说了跟前几乎一样的话。

“先生……”

“阿雪。”尹钲之站在卫衔雪面前,将他眼前的视线全都拦住了,他轻轻道:“你我出身同族,我又与你母亲……”

“我自当护你周全。”

……

*

月光之下,侯府的马车已经出了城门,京城外的官道有些颠簸,马车一路朝着栖岩山的方向驶了过去。

江世子被他爹打服了,两人才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聊上一聊。

这会儿江褚寒没了之前安坐的待遇,他这一动手,被掀翻往后壁上撞了几下,人都蔫儿了几分,他跪在马车里边,江侯爷坐在他面前。

江辞叹了口气,“除了他,你就没什么别的好说的吗?”

江褚寒已经求过父亲了,可面前的镇宁侯心比石头还硬,根本不听他的所谓真心实意,还是只能被他带出了京城。

但卫衔雪还留在城里,他身为质子,这一生只要还是这个身份,两国之间的嫌隙没有消解,卫衔雪就不能离开,除非身死,而此番江褚寒被带离京城,就是失掉了同他相见的机会。

江褚寒不敢想半年之后卫衔雪对他会是什么态度,如今他尚且不想与自己有什么瓜葛,谈何被时间冲淡的来日……

可他也知道父亲这次不会对他留情,江辞这一生忠君爱国,最忌讳的就是违抗圣意,江褚寒在京城散漫久了,也习惯了上面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唯独这个父亲不会任他这样。

江褚寒还真一时不知道说什么,“父亲……这些年过得可还好?”

江辞神色微动,这才勾起些久别重逢的父子情来了,“我虽远在边境,但你在京城的事我都让鸦青传信告诉我了,除却这次抗旨不遵,你之前身在六部,其实诸事做得很好。”

江褚寒只是苦笑了下,“京城里的事顺坡下驴,自然有下面人把祸事补上,要做大官其实容易得很,我只是个混子,算不得好。”

江辞却没当他说这话,“你母亲若是看到你现在这样,定然会很欣慰。”

见到父亲首肯,江褚寒还是抬了下头,可不想视线一碰,江辞干脆地摇了摇头,“可你要哪个卫衔雪……”

他生硬道:“不行。”

“可你以前都没……”江褚寒发觉自己混淆了过往,他改了口,“你之前都不在乎什么出身,你说我就算娶个农家女你都……”

“你就算要娶一个农家女我也不拦着,可你要的不仅是个男人,他还是燕国质子。”江辞不等江褚寒反驳,就微微倾身,往这个跪起来也依旧高大的儿子肩上拍了过去,他神色严肃,“府里的兵书我不知道你可曾读过,朝堂处境尚且不谈,你跟我说说天下如今是个什么局势。”

江褚寒微微握手,他是看过未来的人,知道将来要发生什么,江褚寒干涩道:“西秦势弱,这些年一直意欲挑拨大梁和燕国的关系,可两国事到如今,根本无须什么莫须有的挑拨,那一纸当年的和谈,有些遮羞布的意思了吧?或许有一日……”

有一日真的会重新起兵,毁掉那一纸合约。

“你既知道。”江辞扣着他的肩窝,“你可想过他来日是什么处境?”

江褚寒不作想便道:“两国若是这么相安无事,我定然待他千好,但就算来日燕国起兵,我也定然会护住……”

“你护不住的。”江辞声音有些发沉,“两国面前,他的性命你护得住一时,绝不可能一直无虞下去,褚寒啊,你不像如此天真之人。”

江褚寒攥紧了手,他抬头张了张口,但对着父亲那副认真的眉目,他竟一个字也没说下去。

江辞把身子仰了回去,他从怀里掏出什么,往江褚寒面前丢了过去,“你大晚上的出去折腾,就为了这个东西吧。”

江褚寒垂下头,两声清脆落在地上,他仔细一看,诧异地摸过去了,“天巧匣的钥匙?”

“还是两把。”江褚寒把钥匙握在手里,“是从今日那些混进太师府的刺客那里拿到的?”

江辞摩挲刀柄,“我去的时候看到人鬼鬼祟祟,就把人拿下了,可那些人是死士,还没审就没了,只能把残局收了。”

“这钥匙是两把……当日蕴星楼的天巧匣也是两个,巧合吗?”江褚寒盯着钥匙往下想过去,自语道:“今日来的这些人原来不是冲着户部的账册去的,怕是与当日的人一样,为的是另一个天巧匣,可里头到底放了什么?竟然也在余丞秋的手里……”

“还有一事。”江辞看江褚寒走神,扬高了声道:“前些日子听说你在蕴星楼受伤,为的是那什么槐安阁的拍卖,槐安阁这些年从个草台班子搭起来,手里的东西多半不干净,其后有什么势力我也没空查探,入城之前,就是昨日,我让人把他老巢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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