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骨为臣 第78章

江世子这下精神了些,只是镇宁侯那话说出来太过轻巧,让江褚寒一时有些发怔,“你把槐安阁端了?”

这么几年不见父亲,江褚寒看不见他的身影,就算想要追逐他的脚步,也一时成了望尘莫及,可这短短一句话,江世子又重新瞥见父亲伟岸身影似的,那是他随便一望,就是能将他阻拦在千山之外的差距。

前些日子在蕴星楼的时候,卫衔雪曾明暗里问他能不能将槐安阁的事情管上一管,江褚寒那时还因为这个妄自菲薄,仿佛被人戳了伤心事,但他知道自己做不到这样的事。

江侯爷却是轻轻一句,就能概括了无数刀光剑影。

江世子还是被自己的无能为力羞愧到了。

江辞骂了一句:“傻小子发什么呆。”

江褚寒眼神黯了黯,“父亲是在为我出头……我却给你惹麻烦。”

马车里顿时安静了下,两人都神色有变。

“你小子良心成谜,早跟我好好说两句不行吗?”江辞杵着刀鞘往江褚寒身上戳了戳,“受伤了还跟老子动手,当自己几条命,你先把伤养好,想动手的时日还多着。”

“爹还知道我伤着呢……”他镇宁侯对自己也没留手啊。

但江褚寒从他话里隐隐听出什么,“你说……什么动手的时日?”

江辞隐秘一笑,“我久不回来,也探不出你如今的身手,在京城里藏着掖着,你也不自在,栖岩寺的住持同我从前有些交情,他手下有好些武僧,自栖岩山三十步往上,每隔三十步都有一个伴山师父,他们几十年不下山,诵经拜佛之外,也就平日里练练身手。”

“你去跟他们过过手,等你什么时候能打赢了这些人,你就可以下山了。”

江褚寒听明白了话,脸上忽然冒出几分惊喜了,“那这么一说,我若是能早些打赢他们,就能……”

“听你这意思,明日就要试上一试。”江辞笑着摇头,“江褚寒,你小子这几年变傻了吧?”

第81章 :和尚

栖岩山远在京城几里之外,是座京郊难得险峻的高山,栖岩寺坐落山顶,经年都被云雾缭绕给遮掩住了。

当今陛下在位并非笃信佛法,因而除了护国寺与附近的一些庙宇香火鼎盛,其他的寺庙都算清净,这高山上的栖岩寺更算是有些人迹罕至。

栖岩寺不为俗物打扰,过的一向是苦修的日子,偏偏寺里的住持名为听俗。

上山的后半截路马车上不去,江褚寒即便还伤着,就被他爹按着爬了半座陡峭的山峰,若非世子平日底子打得好,怕是半路就要倒下。

后半夜江世子才上了山,眼前的庙宇在这月夜显得孤寂万分,但寺庙高挂的牌匾写得铁画银钩,竟替这山野上的孤寺添了几分森严之相,仿佛隐隐藏着俗世之外的淡然清高。

江褚寒心里生了些肃穆,直到进了庙宇,凑合住进了替他备的屋子。

江世子仰起头,透过屋顶直接同皎洁万分的明月打了个照面。

“……”江褚寒回过头,又顺着视线往那破了大窟窿的房顶上望了过去,“侯府其实有些余钱,父亲既然和住持有些交情,怎么也不应当见人寺庙破败也不出手相助,孩儿平日省吃俭用些也好,总不能看人屋顶都破着,咱们今日还是先回去,商量商量补屋顶的事吧?”

江褚寒肚子里文采不多,装出一副懂事的模样只知道学卫衔雪,可见江侯爷一脸不为所动,他心平气和地重新说:“爹,我在京城的时候其实是个纨绔。”

“这荒山野岭的,晚上会有猴子过来同我抢床榻吧?”

“要不你把我关进侯府的地牢呢?”

“我说江侯爷……”江褚寒说着说着,开始往门外溜达。

江侯爷伸着大刀往地上一杵,“滚回去。”

“……”江褚寒摸了摸下巴,“行吧。”

“这里风景挺好的,夜风也凉快。”江褚寒往回走着,对自己说:“抓只猴子来玩玩也挺有意思。”

“父亲用心良苦,大概是想磨砺我……”

江褚寒往生硬硌人的床板上坐上去,床板嘎吱响了一声,他仰头“欢欣”地赏了赏今夜的月色。

这一夜像做梦一样€€€€江世子即便平日里并不奢靡,可侯府里的确什么都不缺,他就算是故意装出一副纨绔的样子,那日子怎么过也是做不得假的,他还真没住过两块木板搭起来就能睡的床铺和两面都会漏风的屋子。

但这一夜也就这么过去了。

翌日天光刚起,江褚寒只并不安稳地睡了两个时辰,就被寺庙撞钟的声音敲醒了,然后他才迷糊地起来抹了把脸,出门就有人告诉他,往后的半年他都要跟着寺里的和尚同吃同住,一道修行。

江褚寒料想了番自己做和尚的模样,昨夜才被父亲替他出头的感动哄好的心绪一时又塌了彻底,江褚寒第一回选择了逃跑。

满山的树遮挡身形,江褚寒警惕往山下的方向探着路,不想他才走出几步远,一点€€€€的动静惹得他猝然回头,一根长长的木棍正对他的后背撞了过来。

江褚寒借着树翻身躲过之时,一脚往那木棍一端踏了过去,木棍朝向一转,他也不看是谁在拦他,毫不恋战地转头就跑。

“爹€€€€”江褚寒翻过灌木丛,他脚下生风,撂着话往山下跑,“我心里有人了,当不了这里的和尚€€€€你就饶了我吧。”

但他忽然身形一顿,这林子里鬼打墙似的,那方才被他踢开的木棍竟然正对他的方向又横空飞了过来,江褚寒脚下刹不住,只能偏身躲开,不想他才抬脚,林子上空传来江辞高扬的声音:“这棍子你不接住,一会可就是空手接白刃了。”

江褚寒没法子,只好生受了那一棍的力道,借着翻身的功夫卸掉力气,转着棍子漂亮地舞了一圈。

但他昨日被镇宁侯揍得有些狠,今日伤没好全,这一大幅度地动起来,江褚寒后背和胳膊隐隐开始发酸。

他才刚停下脚步,跟前立刻从林子上空落下一个人影€€€€一个和尚白须苍苍,一副上了年纪的模样,他手里握了根一样的长棍,稳当地落在了他的身前。

“阿弥陀佛。”那和尚单手立着行了个拜礼,“拜见小世子。”

江褚寒不认识人,但见着他手里的木棍便知道这人是来拦他的,江世子跟着拜了回去,先好言道:“大师吃斋念佛,想必知道什么是成人之美,我今日想要离开,大师手下留情,我江褚寒知恩图报,今后定然带上银子前来拜谢。”

那老和尚又“阿弥陀佛”了一声,他往前行了一步,动作还有些儒雅似的,却是横棒就朝江褚寒扬了过去,“世子若是光明磊落,留下来几日又何妨。”

“这是光明磊落的事吗?”江褚寒横棍一拦,“哐”的一声撞击过来,他手腕几乎麻了一下,但他并没后退,而是硬生生抬手,把那长棍逼退了回去。

江褚寒并未轻敌,却不想老和尚的力气比他想的还大,他只好迎上去,舞过棍子同他过了几招,“大师六根清净,我不过是个俗人,往常许些年都在红尘滚滚里不可自拔,也没想着要走上什么了断过往的宽阔正路,留我在山上还要惹大师不宁,咱们何必要闹得这样各自不快。”

可那和尚根本不搭他的话,只横过一棍往江褚寒胳膊上扫了过去,江褚寒插着缝隙挑开,差点挨了一棍,他定了定神,“老和尚不讲道理,那就是没有好聚好散的缘分了。”

方才听到林子上空的声音,江世子一猜就知道他爹在旁边看热闹,这样的倒霉场面还真不想给他见着了,江褚寒咬着牙也没让自己退开半步,可那一棍棍当头棒喝,江褚寒往日用的都是刀,往后一截棍子像是掣肘,他施展不开胳膊,几棍过来把他的巧劲卸开,让他只能用点力气硬扛。

他终于知道伤没好不能出来折腾了,江褚寒被一棍子架在肩头,他推不回去,只好接受了自己打不过的想法,“行我……”

退缩的念头只需要一瞬就能让人输得一败涂地,江褚寒力气松开半分,那一棒接着就从他头顶上旋开,棒尾重重地冲他胸口捶了上去,把他的后话一时全打回了胸膛。

江褚寒整个人都往几步外飞了出去,他摔在地上,疼得翻了个身,不想他睁眼一看,那老和尚抡着棒子没停手,几步走来对着他又是一棒。

“不是你……”江褚寒赶忙往地上滚过半圈,接着一棍就落在他脑袋边上,抡起的落叶差点糊了他的眼睛,江世子心头一跳,背后冷汗都起来了,“老和尚你真冲着要我命来的?”

那棍子接着一扫,给江褚寒手里的木棍也挑飞出去,江褚寒再不敢大意了,他忍着疼伸腿蹬了一下,借着点力让自己站起来,可他动作太慢,已经被人识破了,又给一棍子打得胸口一闷。

“……”江褚寒终于知道昨夜父亲为什么说他变傻了,这哪是防着他跑啊?早知道是这要命的打法,昨夜在马车里他就再跟他父亲犟一犟了。

“江辞!你就真看着我挨打啊€€€€”江褚寒挨了一棍子,语气都变了调,他“唉哟”了声,“我说大师,您……您放我一马,我不跑了还不行吗?”

“爹……”

江褚寒这声爹倒是立竿见影,落在他上头的棍子立刻停了,那和尚竖起棍子,和颜悦色地朝江世子拜了一下,“阿弥陀佛。”

江褚寒:“……”

江辞这才缓着步子现了身,他把那跟被挑飞出去的木棍捡回来,走过去往江褚寒腿上敲了两下,“你小子没大没小。”

“……”江褚寒睁开眼来缩了下腿,“父亲再晚来一会儿试试呢?”

他躺在地上叹了口气,“可惜了,我这狼狈模样要是给阿雪看到,没准还能让他觉得出气。”

江辞原本还想说点什么,被江褚寒这没出息的话堵了一下,“自己技不如人,还怨上旁人了。”

江褚寒这话没得说,他杵着胳膊试着起来,“是我技不如人,大师有如此身手,这山林之中倒是委屈大师了。”

不想江辞又敲了江褚寒一棒,一边朝那和尚道:“孩子不懂事胡言乱语,听俗大师莫要同他见识。”

原来这老和尚是栖岩寺的住持听俗大师,江褚寒不知道哪里冒犯了,只闭了嘴,可他说得也没错,这老和尚一把年纪,的确是看不出来会是有如此棍法的高手,何况今日江褚寒受伤没能走过太多招数,这大师没准还是手下留情了。

听俗笑着摇了摇头,无碍道:“世子性情中人,同侯爷当年倒是有几分相像。”

江辞客气道:“褚寒这些年一个人呆在京城,若是和我相像,就算是他这些年未曾学到什么好本事了。”

见到父亲在这和尚面前客气得过了,江褚寒一时也不敢吱声,只是胸口的阵痛隐隐发作,把江褚寒昨日的一点侥幸驱逐得干净分明€€€€他怕是难以轻易地从这山上离开了。

再回寺里,江褚寒这回是真老实了,这几年挨的揍也没这两日的多。

白日里看栖岩寺其实分明许多,这寺庙建在山顶,出了寺门只有一条路通往山下,而那寺庙背面,是条绝无生路的悬崖绝壁,这地方若是堵上寺门上山的路,简直是个天生的监牢。

江褚寒清楚了处境,才知道自己只有一路打下山这一个选择。

能用拳头解决的事江褚寒从前其实从未退缩过,如今也是一样,甚至若能这样消解麻烦,于他而言还是好事,京城里躲藏的日子算是另一个监牢,如今能够放开手脚,怎么不算求之不得。

可现在太可笑了,江褚寒竟然要费尽心力,挣脱束缚往另一个死胡同里钻进去,就为了去见一个圈在里面的人。

江褚寒躺在屋里,才发现昨夜见到屋顶上的窟窿并非真的破开,而是一层透明的东西隔在上边,也不知是什么做的,日月光华都能透过上面照下来,然后他才知道,这庙里的规矩,若天光下来还未起来做早课,就要受罚。

江世子打算明日就找个东西把那洞遮起来。

但他现在是没这个上蹿下跳的本事了,他的伤须得上点药,可鸦青回府替他取东西还没上山,竟然是江侯爷亲自过来给他上药。

即便是父子,真坦诚相待的时候还是有些尴尬,小时候脱了衣服什么都不懂,如今再两眼一对,才知时光匆匆,把人催着往面目全非的方向引了过去。

江褚寒掀开肩膀衣服的时候就开始别扭,江辞一巴掌拍过去,才让他肯把衣服拉下去,然后老父亲就在江褚寒身上看到两个深刻未曾消退的牙印€€€€卫衔雪当初咬得鲜血淋漓,如今伤口合上,痕迹却没消除。

江辞手上沾了点药,他敛眉道:“你图什么呢?我听鸦青说,他……对你并非情深。”

江褚寒心里塞了一下,这事旁人看来,就成了他一厢情愿的事了。

他往自己肩膀上看了看,“父亲这就误会他了,我若非见过他的真心,岂会做这种死缠烂打的事。”

“他从前对我……也是极好的。”

“……”

“……别说我了。”江褚寒不敢这时候细想卫衔雪的事,他又问:“今日那个听俗大师,到底是什么人啊?父亲和他曾是相识?”

江辞有些讳莫如深,“呼轮将军的名号,你可听说过?”

江褚寒趴在床上差点起身,“你说什么?”

“嘶……”他也不知是惊奇还是疼了一下,“他是前朝的呼轮将军?可当年不是传闻他在西秦一战中……”

战死€€€€当初的呼轮将军可谓战神,可将军马革裹尸的下场太多,在人听来就算不得稀奇。

江辞把江褚寒按下去,“那一战死了太多人了,你也说了是传闻。”

“……”江褚寒还想问,有些不知道怎么开口,“那……”

他眼神暗淡下来,“那父亲也太看得起我了,你让我打赢大将军才能下山……”

“爹……你儿子我要没有夫人了。”

江辞给了江褚寒一巴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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