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前往燕国这事不假,当年肝脑涂地也算是差点丢了性命,此事世子就不放在心上了?”尹钲之缓慢地说:“至于你要论一个当年的‘是否’……”
他对上目光,“如果我说是,你会对阿雪失望吗?”
“这事情同他有什么关……”江褚寒忽然眉目一拧,“这事情,他知道?”
“是……”江褚寒思绪如同大浪奔腾,很快自己想明白,“他应该是前些时日就知道了,所以……”
所以这些时日卫衔雪对他闪躲不明,他心里纠结着什么不敢吐露,原来都是因为这个,江褚寒不把自己放得多高,但尹钲之是卫衔雪这些年的恩长,易地而处的事他还是能想明白。
“所以是你在逼他。”江褚寒拿着刀道:“他什么都没做过,我怪不到他身上,就算如今踌躇,那也是因为他重情重义,割舍不掉他跟你的师生情谊,他这人心软,舍不得挑破你当年做的事,可你怎么忍心让他知道。”
尹钲之竟然听得皱起了眉,“你怎么会这么想……多少像是自欺欺人。”
“所以你要杀我吗?”尹钲之抬手抓住了江褚寒拿刀的那只手腕,“杀母之仇我可以应下,但你猜阿雪答不答应你杀我。”
他话音刚落,反应过来拦住了江褚寒立刻上挑的匕首,两人很快在长廊里过了几招,江褚寒不知道要怎么答他这话,但杀母之仇郁结在他心里十数年,他不可能这样轻易地了结了。
手里的匕首刺破尹钲之的官袍,江褚寒受了伤也要比尹钲之动作快些,他伸刀往前探过去,逼着尹钲之退到栏杆边上,等他无路可退,江褚寒忍着怒气道:“我母亲,她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下手?”
他一掌打在尹钲之胸口,“所以是谁……指使你做的?”
尹钲之靠上栏杆,脖颈下又被刀指上了,他垂首道:“你功夫不错。”
京城里都知道江褚寒自小就有心疾,他不曾跟着侯爷远去边疆,所以众人一直当他只是个京城里的闲散少爷,即便有些天分也早就夭折在声色犬马里了,可他和旁人嘴里的都不一样。
尹钲之在灯笼光下打量,“看来江侯爷把你放在京城是想让你韬光养晦,但你若是报不了仇也出不去京城,世子就要这样藏着掖着过一辈子吗?”
“你想说什么?”江褚寒眉目寒凉,“我不想同你废话,你的主子,是燕国人还是……”
江褚寒口中一顿,“是谁?”
尹钲之缓过胸口的气,他略微抬眼,“怎么不猜下去?”
他在江褚寒的眼神里试探道:“看来寒世子是空有叛逆霸道的头衔,骨子里流的还忠君爱国的血,大逆不道的事不敢说出来吗?”
“你住口!”江褚寒当即把匕首往前一伸,细细的伤口立马溢出一线血来,“我不过顾及阿雪才想听你辩驳,京城里这些年的风云,是你在其中掺和?”
“下官倒是没有这么大本事,我这些年只做了一件事……”尹钲之顺了顺袖子,他沉声说:“我只教了卫衔雪这一个学生。”
“你这样的人……”江褚寒咬着牙道:“他怎么会和你扯上关系。”
“同我如何?世子这话可就不公道了,殿下来大梁多年,整个绛京城待他如何你心知肚明,你当年对他做过什么事都不记得了吗?”尹钲之声音微冷:“我说的可不止是当年入京的事。”
“你……”江褚寒压着心底的火,“你到底想说什么。”
尹钲之沉稳地正了色,“你想杀我,今日不成。”
“今日百官入宫,你若是杀了我,惹上的麻烦不止一个小太监那么简单。”尹钲之重新抬手推江褚寒的手腕,“我今日若是不站在这里,你到死怕是也难以查出端倪,我敢把事情向你托出,是因为卫衔雪€€€€他是我费劲心力看他走到这一步的,我不能毁了他的前程。”
“江褚寒。”尹钲之往前走一步,他避开灯笼光道:“我想和你做一个交易。”
……
*
约摸半盏茶之后。
宫里人影晃动,带人出去找人的启礼晃了晃手里的灯笼,看着不远处的人影终于松口气似的,“世子?可算是找着世子了。”
不远处江褚寒穿过宫墙,他抬眼认了认人,把眼里的晦暗戾气藏起来,平常道:“你们找我做什么,这宫里还能迷路不成?”
“世子自小宫里长大,自然无碍,只是宴会开始许久不见世子身影,陛下关照特意遣人过来,还有舒王殿下……”启礼朝身边侍卫打扮的梧七客气地行了个拜礼,“找到世子,也不枉殿下特意让梧七大人来跑一趟了。”
江褚寒脸上没什么情绪,只是声音沾染大雪,好像也染了寒意,他抬眼打量了下,“舒王的人?殿下好心让你来寻我?”
梧七神色微敛,“世子……世子无碍。”
江褚寒微微眯眼瞧他,“不然呢?”
“其实也并非无碍,现如今宫里谁养了恶犬咬人,本世子没被狗咬着,不想摔了一跤,受了点伤。”江褚寒跟他们并排走着,伸出自己腕上的手伸展几下,“还劳舒王挂碍,你叫什么来着?”
梧七皱眉道:“卑职梧七。”
江褚寒嫌弃地说:“这名字谁给你取的……”
江世子潦草一笑,他不再说话,还是慢悠悠地晃到了摆宴的大殿。
这时辰宴会已经过半了,江褚寒来迟了,原本是要去请罪的,可陛下喝了酒有些打盹,江褚寒不好打扰,暂且先入了席。
褚苑与江世子坐在一道,她见人坐下来,偏着身问:“你怎么去了这么久,方才父皇问我都不知道如何说,不过你这……怎么脸色不好?”
大殿灯火通明,这才能看出江褚寒一脸倦意,就连嘴唇都有些发白,他摊开手露出自己手上绑的纱布,“不妨事,受了点伤。”
“你这还叫没事?”褚苑看他伤口都溢出血来,赶忙把他倒酒的动作拦住了,“你喝什么酒,怎么出去一趟还……你这衣服也换了?”
“阿姐先别着急。”江褚寒一脸沉闷,她拦着褚苑再问他,只是往旁边探了探身,“得罪大公主,想同你换个座,方才舒王殿下特意让人出来寻我,我这还想去道个谢。”
“你……”褚苑看他那眼色就不像道谢,她撑桌站起来,“你收敛一些。”
“都看着呢。”江褚寒面无情绪地挪了坐,“我就请他喝杯酒。”
这宫宴的座位按着尊卑排下来,原本是大公主坐在上边,但如今褚霁拟了封号,坐在了前头,江褚寒历来挨着皇子坐,他同褚苑换了位子,旁边就能挨着褚霁。
江褚寒坐下来挑了个橘子,他拉长声音喊:“舒王殿下€€€€”
褚霁端酒的动作停了一下,他无知地说:“褚寒怎么来得这么迟。”
“我来得迟……自然是因为我不敬陛下目无尊卑呗,难道还能因为别的什么?”江褚寒低头剥橘子,他干巴巴地开玩笑说:“不然难道还能是因为我被人设了圈套脱不开身?”
褚霁弯了弯眉眼,“褚寒回来就好。”
江褚寒嗤笑,“舒王挂碍,我还以为是你给我下药呢。”
“你这不是好好的回来了。”褚霁放下酒杯,“褚寒总是误会我。”
“误会不误会的……”江褚寒口中沉吟片刻,他慢悠悠吃了两口橘子,等到身后给他送过来一个酒壶,他接过去摇了摇,搁在了桌上。
“你跟我说误会,褚霁,你觉得什么才叫误会?”江褚寒的视线在大殿里扫过,他玩笑着说:“我说兵部的何大人铁石心肠冷血无情是误会,因他色厉内茬其实惧内,说鸿胪寺的张少卿风度翩翩一表人才也是误会,其实衣冠楚楚出去喝酒就他撒疯撒得六亲不认,还有嘛……王学士内里的衣服上绣了个绿毛大王八,我这么说自然误会他,因他碰着今年本命,要绣也绣个红的……”
“至于你嘛……”江褚寒将橘皮搁下,摸了个酒杯,“我说你装模作样其实一肚子坏水,这哪里是误会啊?”
“嗯?”江世子瞅着他的表情,“别生气啊,生气了就不像一惯通情达理的舒王了。”
“……”褚霁捏着酒杯,他下垂的目光往江褚寒搁在桌上的手瞥去一点,“那褚寒是怎么伤了?单看这只手可是有些狼狈。”
“那可不是有些狼狈了,吃了大亏。”江褚寒故意露些生气的神情,他端起方才有人给他送来的那壶酒晃了晃,没倒酒,只是另外拿了个有酒的杯子,“所以啊……”
江褚寒忽然站起了身,“陛下,臣来请罪。”
褚章打了一会儿盹,这才刚睁眼有些倦意地往大殿扫过目光,就被江褚寒喊了一激灵,陛下敛着眉道:“褚寒?你今日干什么去了。”
“陛下恕罪,臣今日原是和公主一道来的,可听闻御花园的梅花开了甚是好看,想着还有些时辰,就绕路过去瞧瞧,不想御花园夜里天色太暗,有些不慎摔了一跤,这才耽搁了时间来迟。”江褚寒端起酒杯,冲着陛下朗声道:“臣这就自罚,还请陛下不要责怪了。”
众目之下陛下只是随和问道:“你摔了一跤,可受了什么伤?”
江世子一杯喝完,“也没受什么伤,就是大过年的有些不顺,陛下能不能赏臣一杯酒喝,也让我也消消晦气。”
陛下垂目摇了摇头,“你啊€€€€”
他招了招手,示意旁边的小太监往下给江褚寒呈了杯酒过去,江褚寒端着接过去,他双手捧起来,一脸笑意地仰头道:“多谢陛下。”
江褚寒一口就把酒喝完了,但他没坐下,而是端着方才送过来的酒壶,偏身面向了一边的褚霁,“舒王殿下,前些时日没去府上庆贺,是褚寒的不是,今日这般场合,给您倒杯酒赔罪。”
他一边说着,就把那酒壶倒向褚霁面前的杯子,故意偏过去说:“殿下可别不原谅我这个当弟弟的。”
褚霁看着江褚寒将酒壶里的东西倒进他杯里,有些皱眉,他略微抬眼,“褚寒这是……”
江褚寒在他身边放低了声,话里却像是提醒:“自然是因为舒王给我家那位送酒,褚寒给您还回来。”
褚霁一怔,眼里霎时闪过一阵忌惮。
后面的话江褚寒才抬高了声说:“当着陛下的面,殿下就别推脱了。”
他那话像是给褚霁杯里放了什么,又当着陛下的面把他架了起来。
“……”褚霁却只好端起杯子,他也站起身,“褚寒……不一道喝吗?”
“喝,怎么能不陪一杯。”江褚寒把酒壶放下,从桌上另拿了个杯子,但那里边的酒分明是早倒好的,“臣先干为敬。”
他喝完了阴阳怪气地故作伤心,“殿下不会不想给我面子吧?”
褚霁捏着杯子,他盯着杯子里的酒,故作冷静地垂下眼,“褚寒说笑。”
接着他抬手,将那杯酒喝掉了,褚霁脸色有些僵,他放下杯子坐下了,江褚寒含笑,也一道坐了下来。
“你在酒里放了什么?”褚霁坐下了立马沉声道:“众目睽睽……”
“是啊众目睽睽,就是不知道褚霁你还真敢喝。”江褚寒轻声笑,“殿下忍着点,众目睽睽呢。”
“你……”褚霁盯着那壶酒,似乎真有些像送出去的那一壶。
江褚寒不再喝酒了,只抽出筷子挑了点吃的,被褚苑戳了一下,“你方才打的什么主意?”
“开个玩笑。” 江褚寒揉了揉眉心,“今日这宴会是褚霁安置的吧?有些太顺了。”
褚苑看江褚寒一脸无畏的模样,“你方才……到底去干什么了?”
江褚寒没说话,他朝御前的方向望了一眼,紧接着御前的太监凑到陛下身前说了什么,陛下略微坐正,他点了点头,便见方才还神色有异的褚霁站起身来,朝御前的走过去了。
褚霁拜在御前,“父皇,今日年节,儿臣特意去猎场狩得一只野鹿进献,今日宴会呈上来,还望父皇福禄康泰。”
众人听舒王在御前说了吉祥话,也就一道从座中起身,跟着拜下来磕了头,“望陛下福禄康泰。”
褚章笑盈盈地抬起手,“诸位平身,褚霁有心了,抬上来吧。”
陛下下了旨,一阵车轱辘动静响过,几个轮子拖着个铁笼子推过来,那笼子上边盖了层厚布,几个小太监一道费力推着,将那滚轮车停在了大殿上。
众人对着笼子瞧了瞧,今年因着流民泛滥天下有灾的缘故,宫里为了少生杀戮,秋猎没办,到了这个季节野鹿难猎,又是福禄吉祥的野物,这场合众人都想瞧瞧。
褚霁从御前起来,亲自去掀那笼子上的厚布,也不知是不是方才的缘故,褚霁觉得自己面色有些发烫,他站在笼子边,捏着一角把那厚布掀开了。
笼子里呦呦鹿鸣响了两声,不想紧接着旁边响起一声慌张的喊叫,那跟着抬笼子的一个小太监忽然往后一跌,像是见着什么吓着了,整个人瑟缩着挪了两步,才断断续续地说出了话来。
伴着大殿里窃窃私语,那小太监说着:“死……死……死人!”
笼子里野鹿垂首,正吃着地上的树叶,他豁嘴一咬,嘴里嚼出块衣服布料,那鹿没尝着滋味,吐出来鸣叫了声,它往旁边挪动步子,一脚踩中了具尸首。
一个太监打扮的人满脸是血,身后几个窟窿染红了大半个后背,正正倒在那铁笼子里。
江褚寒望着那尸首,脸色阴沉,这人正是偷袭给他下药的那个小太监。
褚霁霎时脸色惨白,他手里的盖布无声地落下去,他赶忙回过头跪下去,“父皇,儿臣……”
陛下脸色阴郁。
褚苑皱着眉,忍不住要侧首看江褚寒。
“别看我,”江世子一脸漠然地挑了粒葡萄,轻声说:“不是我干的,我可不知道今日褚霁要进献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