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酒店又是晚上,两人随意叫了些简餐来吃。
可能是累得狠了,孟绪初半点胃口都没有,草草解决就起身去洗漱。
他发着烧又起疹子不能泡澡,只能洗个头用淋浴器简单清洁一下。
一直以来,泡澡都是孟绪初缓解压力最常用的方式,不像运动那么激烈,不会让他第二天浑身酸痛;也不像阅读那样需要不停思考耗费精力。
只有在无人的浴室,温热的水里,他可以完全的、不管不顾的静止放空,哪怕因为发呆走神太过而露出有点愚蠢的表情,也不会有人发现。
但今天他没法泡澡了,压力得不到纾解让他更加烦闷,干什么都恹恹的。
从浴室出来时,江骞已经将餐桌收拾好了,客厅里不见人影,只有卧室灯是亮着的。
孟绪初略显迟缓地发现,现在他对于江骞出现在自己卧室这件事,已经见怪不怪了。
他拖着沉重的步子往前走,暖光自前方敞开的门口倾洒,又缓缓溢出照亮脚下的路。
孟绪初一步一步踩在越来越暖和的光晕里,内心泛起一丝微妙的恍惚,说不清是因为这些亮光,还是因为一些别的什么。
房间里床品全被换掉了,从酒店自配的纯白被罩,变成印着淡淡纹路的米黄色四件套,在暖光下散发着一股被太阳晒过的暖烘烘的气息。
江骞正坐在桌前的转椅上,坐姿随性地翘着腿,低头清点从医院开回来的药。
孟绪初将擦过头发的毛巾挂回置物架上,弯腰摸了摸被子,比先前酒店里的柔软轻盈许多,像团蓬松的云。
他压下心里隐约的触动,随意道:“也不用全换了,又住不了几天。”
按照计划他们不会一直在这里等到审查结束,孟绪初不可能完全放下本部的工作只在这里当一只吉祥物。
最多再过两三天,只要确保流程运作正常,穆玄诚能够有条不紊地处理,孟绪初就可以打道回府了。
江骞闻言抬头,冲他笑了下:“这套舒服,换就换了吧,原来那个你半夜肯定磨得睡不着,到时候浑身挠出血印子,还得我抱你去医院。”
孟绪初:“……”
他想说自己还没有娇气到那个程度,但看江骞目光灼灼的样子,最终没开口和他进行一番幼稚的争论。
终归这套被子确实舒适很多,实实在在享受到好处的是他自己。
江骞一直在捣腾孟绪初袋子里那些药,好半天抬起头问他:“是不是少了一支?”
孟绪初靠坐在床头,手肘撑着枕头,闭眼轻声说:“我把外涂的软膏带进浴室了。”
江骞眉梢一挑:“你自己涂?”
孟绪初顿了顿,缓缓睁眼:“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江骞笑:“只是你后背能抹到吗?医生说每一处都要好好涂才能好得快。”
孟绪初不说话了,撑着床坐直身体,审视地轻轻看着江骞。
江骞也不回避,好整以暇地靠在转椅里,似笑非笑地回望孟绪初。
两人就这么静静对峙了片刻,孟绪初垂眸轻笑一声:“确实有点困难,你帮我涂后面吧。”
江骞睁了睁眼,对孟绪初如此轻易地妥协感到诧异:“现在不害羞了?”
“所以你涂不涂?”
“要,当然要。”江骞笑起来:“等我,马上回来。”
说着大步走进浴室,翻翻找找从置物架的角落找出那管刚用过的,还带着水汽的软膏拿。
回来时,卧室的主灯却熄了,孟绪初坐在床边半弯着腰,手指压着床头灯的调节器。
他刚洗过澡,只在身上套了件暗色的绸质睡袍,大概是不想压到腰上的疹子,腰带系得很松,胸前露出大片雪白的皮肤,修长的小腿微微弯曲陷在被子里。
和主灯明亮的色调不同,床头灯是朦胧的,暗沉的,像深夜星星稀疏时,独自照耀漆黑夜空的月晕。
孟绪初侧脸、胸前的皮肤都被这光映出优柔的色彩,连那些折磨他的红疹,此刻也像是某种亲吻留下的痕迹。
他听到动静略抬了抬眼眸,眼里波光盈盈闪动,手指却一拨,将那仅剩的光源也调至最暗。
江骞脚步几不可察地一顿,而后缓缓上前,抽出一张纸巾将软膏擦干,放到床边,蹲下来轻声问:“要我在这么暗的地方给你擦药吗?”
孟绪初眼尾轻轻翘着。
很少的时候,他会露出这样的表情,像一只狡黠的猫或者狐狸,提出一些让人分不清是奖励还是惩罚,却甘之如饴的要求。
比如现在,他把软膏扔进江骞手里,理所当然道:“节约用电,你视力不是很好吗?”
江骞扬起唇角,蹲在孟绪初身前向前靠了靠,下巴搭到孟绪初膝盖上,问他“那如果我涂错了怎么办?”
比如沿着腰椎不小心向下太多,或者沿着肋骨不小心向上太多,性质可就变了
孟绪初垂着眼皮,懒懒的,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可以试试。”
江骞眼睛眨了眨,大致猜测了下自己可能接受到的惩罚,随即伏在孟绪初膝盖上低低笑起来。
孟绪初通常不惩罚人,但对江骞却有很多招数。
他知道身外的一切对江骞来说都可有可无,所以克制江骞,他大概会再次把他打回院子里种花,并无限期禁止他靠近二楼。
江骞仔细想了想,觉得这确实算得上残酷的惩罚。
“好,”他认真道:“我会努力的。”
江骞站起身,拿起软膏,孟绪初就将睡袍退去一半,抱着枕头趴在床上。
他后颈肩背都有不同程度的红疹,但后腰最严重,把细腻的皮肤弄伤成红肿的一片。
江骞先是静静看了一会儿孟绪初肩头长长的伤疤,这道疤前向锁骨蔓延,后又狰狞地扑向肩胛骨,是这段漂亮的肩膀被生生折断过的证据。
是当年穆庭樾为了得到孟绪初而留下的,孟绪初少有谈及这段往事,也没放在心里记很久。
毕竟肩膀是他为了逃脱桎梏自己折断的,人们总说肩膀象征翅膀,是人的羽翼,孟绪初却没有那么多纯真的幻象,断了就断了,再好看也不过只是一段骨头。
只是紧接着他就把穆庭樾的脑袋开了瓢,又生生打断他身上七根骨头,彻底绝了这个人再作乱的可能性。
后来他们遇到了那场船难,再后来……穆庭樾就死了。
孟绪初像是睡着了,闭着眼倚在枕头上,侧脸洁白无瑕。
他心里没有童真,却有一副极具欺骗性的纯真的面容,隐去了眼底的暗沉后,像永远活在光明的下的天使。
江骞借由涂抹药膏,在他的疤痕上很轻地抚摸了片刻,而后俯下身,耳廓贴着孟绪初的侧脸,似乎要落下一个虔诚珍重的亲吻。
距离咫尺时却又停下,眼里涌过几许晦暗复杂的情绪,最终没有落下去,只余几息若有若无的叹息。
江骞走后,室内彻底暗下来,黑暗中,孟绪初缓缓睁开眼,凝视着虚空出神。
他根本不可能睡着,先前注射的抗敏药含有糖皮质激素,虽然不至于引起严重的胃肠道反应,却依然隐隐的不太舒服。
更要命的事,激素让他精神亢奋心率加快,即便已经累到极点,却依然无法入睡。
白天的紧张、压迫、还有那些让他自己都心烦意乱的情绪又卷土重来,沉沉闷闷地堵在心口,让人无法忽视无法纾解。
孟绪初等了很久,企图靠倦怠来战胜药效和心结,但失败了。
门外静悄悄,连江骞洗漱的动静都消失了很久,他却仍然异常清醒,太阳穴胡乱地跳着,紧绷的神经像锯子一样撕扯着大脑。
终于,孟绪初忍不住了,夜深人静下悄悄起身。
他不敢开灯,这家酒店的门和家里的不同,底下缝隙开得不小,哪怕门紧紧闭上,光源也能从中泄露。
要是把江骞吵醒了,那人又得绕在他身边不停转悠。
但孟绪初视力不好,夜视力更是几乎为零。
曾经,王阿姨相信多吃胡萝卜可以治疗夜盲,有段时间联合孟阔江骞,举全家之力给他投喂胡萝卜,饭桌上一顿不落,所有人都用一种期盼他重见光明的目光看着他。
只是哪怕孟绪初差点被喂成只兔子,该看不见依然看不见,那么多胡萝卜进他肚子里,不长肉不养生,像被暗处的某只幽灵贪吃鬼截胡了似的。
最后还变成孟绪初安慰大家,表示他体质大概只能这样了。
总之,离开卧室的短短几步,孟绪初摸黑走得很艰难,最艰难的是,差点找不到拖鞋。
出了卧室扶墙壁走过伸手不见五指的走廊,到了客厅,窗外夜景闪烁勉强给他指了条明路。
他体重轻,脚步也轻,正常走路时不用刻意收着声,慢慢踱步在客厅里来回溜达,把每个角落每个摆件都看遍了,心里却还是不得劲。
最后,孟绪初在厨房的冰箱里找到一打啤酒。
他拆了一罐出来,找了个小酒杯倒了半杯,摆在流理台上出神。
其实在肠胃彻底坏掉前,孟绪初酒量还算不错,红的白的混着喝半斤不上脸,啤酒可以对瓶吹。
现在想想既像是昨天,又像在做梦。
孟绪初纠结很久,最终拜倒在无处释放的压力下,端起酒杯用嘴唇稍稍抿了一丢丢。
就像小时候林承安开玩笑教他喝酒时,用筷子沾白酒在嘴唇上轻轻划一道一样。
区别只是白酒可以吸到香气,将年幼的孟绪初呛得满脸通红,啤酒却难有这种效果。
孟绪初兴致缺缺叹了口气,刚要把酒倒进水槽里,身后忽然响起开门声,吓得他直接摔了杯子。
“咔嚓!”寂静的夜里,玻璃脆响响彻整间屋子。
下一秒屋里灯光此起彼伏地亮起,照亮孟绪初茫然苍白的侧脸,和酒精混合玻璃碎片的满地狼藉。
江骞一步一步走来,先上下看了眼,而后在孟绪初身前停下,抱起胳膊,眉心缓缓蹙起。
“你喝酒了?”
霎时,孟绪初感到一种身份调换,仿佛对方才是那个会发工资涨工资的顶头上司。
而他自己却成了拿着三千工资,还要被上司训话的倒霉蛋新职员。€€€€哦,可能连新职员都算不上。
看江骞那眼神,他充其量是个连五险一金的都没有的、乐观开朗的实习生。
这种视线让习惯于从高处俯视的众人的孟绪初,感到一种发自心底的荒唐,再由荒唐演变为无言的愠怒。
“你喝酒了。”
江骞还是这句话,却由疑问句变成了陈述句,用毫不退缩的压迫感和孟绪初对峙着。
孟绪初冷冷吐出两个字:“没有。”
紧接着嘴角被人刮了下,江骞把沾着酒渍的手指递到他眼前,无情地拷问:
“所以这是你流到嘴角的眼泪吗?”
第40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