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染伸手,开始整理铁皮盒里的东西。
许汐言走过去,蹲在她身边。
这间小小的出租屋被闻染打扫得很干净,地板洁净而发亮。许汐言发现在一场激烈的事后,这样蹲着实在不是省力的姿势。
她一点不拘着她那贵到咋舌的西裤,随意在地板上坐下,揽了下闻染的腰,让闻染坐到她腿上。
闻染勾腰拾起那铁盒:“你还记得这只铁盒吗?这是高三时你给我的。”
“有印象。”许汐言点头:“我第一次到海城比赛,你借了丝袜给我,所以我拿一盒扁桃仁巧克力脆片当谢礼。”
许汐言笑问:“你吃了么?”
闻染瞥她一眼:“吃了。”
“好吃么?”
问这话的许汐言一手夹着烟,她方才坐过来时,把写字桌上的烟灰缸也端过来,放在身旁的地板上,此时手指凑过去轻点一点烟灰。
另一手贴着闻染后腰,轻轻的抚。
闻染顿了顿:“有点苦。”
许汐言笑了。
“那还有呢?”她对着铁皮盒里扬一扬下巴。
“手工蜡烛,是我们高三有次学校活动,一起做的。这是我做的那个,一直收在防尘盒里,至于你做的那个,当天晚上就点了。”
“这个呢?”
“这是《国家地理》封面,我裁下来做了张明信片。”闻染拿给她瞧:“这你还记得么?”
许汐言有一瞬的空白。
“是你有次痛经,我妈叫你回我家,煮益母草给你喝。我在学校上晚自习,你在我房里睡了会儿,走的时候留了本《国家地理》杂志给我。”
她问许汐言:“你现在还看《国家地理》么?”
许汐言摇头:“很少了,我旅行。”
现在的许汐言,已不再通过一本杂志,而通过自己的双脚去丈量这世界了。
闻染勾勾唇:“这不是你当时留下的那本,是我自己后来又买的一本,你的那本还在我抽屉里。”
许汐言拿起来细细的看。
闻染问:“格鲁吉亚的石头堡,你去过么?”
“没有。”
许汐言去的,大多是一些更刺激或更壮阔的地方。
闻染轻声道:“我去过。”
“大学毕业后我找到工作,攒下了第一笔钱,送自己的成年礼物,就是去了格鲁吉亚的石头堡。”
闻染说话间站起来:“还有。”
她在许汐言腿上坐的腿有些发麻,站起来时勾腰揉了下自己的膝盖。
走到写字台边,拉开抽屉,取出一部手机。
不是现在更普及的苹果,而是一部诺基亚。当年她还上着钢琴课,家里经济并不宽裕,这部手机是舅妈淘汰下来不用的,给了她€€€€不是免费,是低价“卖”给柏惠珍的。
她拿去刷机,终于去掉了所有舅妈使用过的痕迹。
她把这手机和充电器留到现在。五年前充电器坏过一次,她花高价从淘宝另买了个二手的。其实她平时也不开机,保持着每年充几次电的频率,保持这手机的正常运转。
这会儿她拿着手机和充电器,接到写字桌上的插线板上,看了眼小小电池图标,显示正在充电。
她把手机放到桌面,转身,倚住写字桌边沿,对仍坐在地板上的许汐言说:“等一会儿,需要充会儿电。”
见许汐言指间夹着支烟,燃得剩了小半,她扭腰,去写字桌上摸到烟盒和打火机,也给自己点了支。
许汐言盘腿坐着,烟灰缸被她拖到面前来了,一手垂在膝头,望着闻染。
闻染倒是没看她,垂着睫羽,一只手垂在身前,另一只夹烟的手搭在腕子上,时不时扭头去看下桌面手机充电的状态,又转回来,继续安静的沉默。
许汐言望着闻染。
淡蓝的亚麻衬衫被她俩揉皱,就显得更薄,半透的宣纸一般罩在她身上。她仍没穿回裤子,露出一双纤长的腿,和手腕一样,脚踝处微微的叠着。
时不时抬起腕子,抽一口烟。
她看着烟雾缭绕,看着指间烟灰掉了一点到地板上,又或再去看手机充电充得如何,就是不看许汐言。
平素垂顺的长发此时微微乱着,露出仍在发红的一点耳尖。
许汐言很少看到这样状态的闻染。
好似刚才周身的汗,洗去了平时周身的素淡,有什么更真实的、更惹人心动的东西浮上来。
许汐言另只没夹烟的手,指尖在木地板上轻轻敲着。等她反应过来时,她发现自己是在无声弹奏李斯特的《狩猎》。
这是一段极之矛盾的旋律。快而激烈的节奏中,却必须保持分外的优美。又或者倒过来,始终优美的韵律里,必须找到快而激励的内核。
许汐言倏然发现,这很像闻染带给她的感觉。
闻染就是这般的矛盾。
安静内敛的外表下,闻染有着非常极致的灵魂。就像她方才贴过来吻许汐言,贴在许汐言身上,两人连曲线都交缠。
这时许汐言坐在地板上抽烟,唇瓣上依然沾染着被她吮咬过的酥痛感。
这会儿她发觉许汐言瞧着她,抬眸,冲许汐言笑了下。
五官那样素淡,可那笑颜近乎于魅惑,简直像灵魂的什么底色浮上来。
许汐言心底震慑,在地板上敲击无声钢琴乐的指尖蜷了蜷。
她一贯喜欢矛盾的旋律,让她一层层探究。
或许,这也是她对闻染着迷的原因。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指间的烟雾缭绕在一起,窗外雨声淅沥,直到两人的烟都燃尽了,闻染扭身看了下手机:“好了,应该可以开机了。”
她把手机从充电器上拔下来,长按开机,然后往前倾身,把手机递给许汐言:“看相册。”
许汐言接过。
一张张翻过,眼神流露震撼。
全都是她,高中时的她。
事实上,照片里并不真正有她。
闻染只是拍校园里香樟的树荫。拍灰白墙面的教学楼。拍学校自行车棚的淡绿一角。拍校门口斑驳了边缘的斑马线。
可许汐言的记忆在复苏。
红色塑胶跑道边的香樟树下,她体育课跑完步去那里躲过阴凉。每每去琴房,她会路过教学楼的这个侧面。她在学校的自行车棚里倚着自己那辆素黑的山地车听过歌,耳里塞一边耳机,看薄透的淡绿棚顶似夏蝉的翅膀。而那斑马线则是她偶尔在校门口等出租,眼神在其间跳跃,仿若摁响琴键。
闻染从来不真正拍她。
所以她从来都没有觉察到过。
她抬眸,闻染还和方才一样倚在写字台边,没抽烟了,双手往后撑在桌沿,接住她眼神,又冲她很轻的笑了下。
闻染道:“你肯定不知道,你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如果每个人的青春期都有本日历的话,我的那本,肯定每一页都写满你的名字。写着「宜:许汐言,忌:许汐言」。”
闻染问:“你还记得我写的那封情书,是谁给你的吗?”
“你肯定不记得了,那个男生叫邹宇恒,是我们班的体育委员。你肯定也不记得你当时说过一句什么话……”闻染说着抿唇笑了下:“说起来,还挺好笑的。”
许汐言忽然打断:“我记得。”
闻染微怔了下。
许汐言:“我当时说,如果被什么人这样认真的喜欢过的话,那应该死而无憾吧。你纠正我说,死而无憾这种成语,不是这样用的。”
闻染点点头,转身,看上去又想从烟盒里摸一支烟,但觉得自己今晚抽得够多了,就忍住了,重新转身面对着许汐言,手指交叉在一起,垂放在胸前。
对许汐言说:“死而无憾这种成语,的确不是这样用的。”
“这个成语应该我来用。在我的青春期,这样用力的、全力的喜欢过一个人,应该我来说,我的青春,逝去的没有遗憾。”
“可是你呢?”闻染说着终于忍不住,还是回身从烟盒里摸了支烟出来,但没点,就那样夹在指间:“你看到这个铁盒,看到这些照片,你是什么心情?”
“有没有觉得很可怕?或者毛骨悚然?”闻染弯了弯唇:“好像突然发现,自己有了个跟踪狂。你们明星运气不好的话应该会碰到这种,叫什么来着,私生饭。”
“阿染。”许汐言唤了她一声。
“你等等,你先别说,你听我说。”闻染把玩着指间的烟:“其实我真正想说的是,你总说我是一个性子很淡的人,可真正性子很淡的人,是你,你没发现吗?”
“你对这世界充满热情,可那些热情都不走心,所以得到什么,失去什么,你都不在意。除了钢琴,你没对任何人、任何事寄予过真正的深情厚意。当发现有人如此迷恋你的时候,你的第一反应,会不会是想逃?”
“毕竟,你是一个很没长性的人,也是一个很怕担责任的人。毕竟,你甚至连猫都不敢养。”
“阿染……”
“你听我说完。”闻染的语调听起来很平和,可她说:“如果现在不一鼓作气说完的话,我怕我就没勇气说了。”
“阿言。”这是她第一次主动这般称呼许汐言,不是在缠绵的失控中:“你说想让我当你女朋友对吗?”
“我不是不想,我是有条件。”
许汐言望着她。
闻染把烟在掌纹里点了点,平时柔顺的长发略凌乱的挽于耳后,露出的耳尖仍在发红:“你现在知道我有多喜欢你了。”
狂热的。
痴绝的。
用尽全部青春的。
闻染的语调很轻,简直像要被窗外的雨声掩盖:“如果我们俩谈恋爱的话,一旦开始,就不要分手。”
“不要你过去的那种模式。不要有好感了就开启一段感情,好感耗尽了就结束一段感情。不要分手以后退回朋友的位置。”
“不要只在偶尔想起我的时候打电话给我。不要在自己忙碌起来的时候习惯性把我抛在脑后。不要跟我闹别扭了就去旅行、见朋友,回避掉这样一份痛苦。”
“阿言,喜欢不是快乐而已,喜欢很复杂。”闻染终于扭身拿起打火机,把指间的烟点了,素静的姑娘笼罩在缭绕的烟雾中。
“在我喜欢你的十年间,我的痛苦、纠结、敏感远多过于我的快乐,我想要忘记你,可我从来没有做到过,这才是真正的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