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苏景同在,第一步痛骂宫人就不敢实现。
顾朔评价道:“木桶不错。潘启。”
“奴才在。”
“着制造司制造一批有轮木桶,给各宫分分。”
“是。”潘启长出一口气,这一关看来是过了。不算太意外,苏景同当不了几天太监,宫女太监本就不敢轻易和主子接近,皇帝若因这件事罚了宫人,往后没几个宫女太监敢和苏景同说话搭腔的。
“都起来吧。”顾朔道:“你跟朕进来。”
顾朔没指名道姓,苏景同自觉跟上。
潘启等顾朔身影走远了,听不到这边的动静,才指指点点用嘴型骂他们:“你们是要上天啊,别傻跪着了,赶紧起来干活!”
顾朔换了常服,坐在罗汉床上,苏景同跟上去狗腿地捏肩捶背,“陛下累了吧,我给您捏捏。”
顾朔捏住他作乱的手,瞧了眼他的手指掌心——玩锯子没伤到手,道:“刚玩过木头,净手去。”
苏景同嘀嘀咕咕,这话真耳熟。
等苏景同回来,顾朔正捧着一卷书在看,苏景同脱了靴子上罗汉床,给顾朔按摩,“陛下……”
“嗯?”
苏景同吭哧吭哧,“新阳郡主……”
还击谢永章他做得轻轻松松,但一想到谢永章他娘新阳郡主到皇宫找顾朔哭诉,便有种做了坏事被人家家长找上门的感觉,苏景同不由得心虚起来。
顾朔睨他:“早上不是威风八面吗?这会儿心虚什么?”
苏景同习惯性地抱他胳膊耍赖,顾朔伸出一根手指,点住他的额头,“注意行为,小太监可以随意抱皇帝胳膊吗?”
苏景同:……
按摩的时候你怎么不说小太监不能随意给皇帝按摩?
苏景同果断停手。
顾朔眼皮抬也不抬,“继续。圣旨。”
苏景同:……
苏景同认命继续按起来,小太监真是命苦哟,无权无势任劳任怨任人差遣。
顾朔给他下的旨意,白天在太学府当差,晚上在广明宫值夜。
广明宫里的值夜,平素是值夜的宫女太监在东偏殿候着,正殿的卧房内守着两个太监,卧房外候着两个太监。
龙床是千工拔步床,床外又有一层空间,床中床,罩中罩,床帏放下,便是独立空间。值夜的太监们便在床外等着。
顾朔不爱奢靡享受,入主广明宫后取消了卧房内的值夜,卧房外只留一人。苏景同来了,他又恢复了卧房内的值夜,但只留苏景同一人值。
苏景同抱着毯子,坐在床外的地上,靠着床柱闭目养神。值夜并不算辛苦,多少主子贵人不起夜,一觉至天明,太监们只需要等主子睡着,就能自己也睡了。
唯一不好的点是上工地点在床榻前的地上,不大舒服。
但广明宫铺着厚实的地毯,并不比床差。
苏景同蛮喜欢顾朔的安排,在他们决裂候的那些年,苏景同很少能安眠,年少时便失眠多梦,长大后变本加厉,常常梦到顾朔死在西北战场上,然后惊醒,一夜无眠,翻来覆去地推演西北战局,直至天明。现在这样就很好,顾朔就在他身边,一抬眼便看得见。
当然,如果能上去睡就更好了。
看见,哪有抱着踏实。
顾朔瞥他:“想上来?”
苏景同心猿意马,今夜月色正美,昏黄的烛火在清冷的夜色中染着温暖的氛围,低垂的床帏朦胧着视线,顾朔身上还沾着清爽的皂角香。
苏景同伸手在顾朔手心勾了勾手指。
顾朔面无表情地打掉他的手,“朕说过,注意身份。”
“哦。”苏景同闷闷不乐地回到原位。
“等你什么时候说清楚决裂的前因后果,朕再考虑修复关系。”顾朔道:“你现在有什么想跟朕说的么?”
“说什么?”
“什么都可以。”顾朔道:“你说,朕听。”
第17章 第一次谈心
“小太监,”顾朔提醒:“抓紧时间,毕竟你藏了太多事情。”
唔……
说什么呢?
苏景同想了想,“我今天在太学府,见到了霍方和谢永章,他俩关系不大好,针尖对麦芒。”
顾朔静静听着。
“太学府的勋贵子弟和各地学子,从来都是两个阵营,天然对立。霍方是各地学子中的领头羊——虽然他才学并不是最拔尖的,但很有领导力。谢永章是除了顾炎以外,太学府身份最高的勋贵子弟。”
“我今天看到他们,突然想,你第一次见到我时,你是什么感觉。”苏景同靠着柱子,闭着眼睛说,“你一定很讨厌我。”
“为什么?”顾朔问。
“你藏得是很好啦,皇子殿下,气度浑然天成,不动声色的从容是你的必修课,你那时从不表露喜怒。”苏景同皱皱鼻子,“但你在学府总是绕道走,不跟我打照面。”
“是因为我爹吧,你觉得我们是敌人,”苏景同说:“你讨厌我。”
顾朔沉默,他没想到苏景同还记得小时候的事。
顾朔比苏景同大五岁,五岁的年龄差注定他们不可能坐在同一个学堂中,但可以在同一个学府见面。
五岁的苏景同要来皇宫进学,给十皇子当伴读,整个皇宫都折腾到人仰马翻。
给皇子讲学,讲不好不碍事,周文帝不管。给摄政王世子讲学,要是讲不好,官职不保。大学士们一时间忙翻了天,把曾经讲过千百遍的启蒙书,细细研磨,不仅要讲得深入浅出,还要讲得有趣,生动,引起小世子的兴趣。为了赶在苏景同来之前研究明白,给皇子们上课都变得敷衍起来。
学府往日两天洒扫一次,为了迎接摄政王世子,先进行大扫除,从里到外上上下下打扫得干干净净,又调整打扫安排,改为一日两次,务必不能叫世子殿下瞧见一点脏污。
学府侍奉的宫女太监,挨个拉出来检查,呆头呆脑的不要、干活愚笨的不要、长相不雅观的不要、声音粗糙嘹亮的不要……
皇子们提议了多次的学府小厨房,火速建成,宫中最好的御厨分来此地掌勺。摄政王府还送了四个厨娘进来,免得娇贵的世子殿下吃不惯宫中平凡的菜肴。
大皇子站在学堂窗前,冷冷地看着学府院子中各路宫人手忙脚乱在院中折腾。
“快点的!打扫都仔细着点,哎哎哎,来两个太监,上房顶擦擦,房顶也得亮堂堂的,等世子来了,让世子看咱们脏乱的屋顶?用点力,擦到能反光!”
“花房的把这几盆花都撤了,开得蔫耷耷的,让世子赏花呢,还是看晦气?等等,你们送的什么花?花房不是培育出金盏莲了吗,送白莲过来做什么?世子都要来了,金盏莲不拿来给世子,你们花房要留着金盏莲过冬吗?”
“那头盘食材的,挨个看清楚,你们平时在尚食局怎么偷奸耍滑吃回扣的,杂家不管,世子爷吃饭的地儿,食材必须是一等一的,再拿你们尚食局以次充好的那套手段过来,别怪杂家不讲情面!回头世子吃出问题,你们担待得起么?”
大皇子冷笑:“这狗东西。江山到底姓顾还是苏!”
二皇子摇头,关上门,合上窗,免得声音传出去,“皇兄慎言。”
三皇子功课写得不好,刚被大学士罚了写大字,才叫伴读替他抄,不由得同情起十皇子,“你们说,小十若被罚大字,苏景同能替他抄么?”
四皇子原本趴在桌上假寐,闻言笑出声,“老三你真敢想。你看大学士的态度,小十给苏景同当伴读还差不多。”
五皇子表示四皇子说得有理。
七皇子吃着大宫女做的风干牛肉,“可怜的小十,本皇子可以分他一半牛肉。”
八皇子趁机抢了一块,“七皇兄也心疼心疼我罢,我、小九、小十、小十一,和苏景同一起进学,我们四个都会是他伴读的。”
九皇子哀叹一声,“上学不好玩,有苏景同更不好玩。”
十皇子愁眉苦脸,他和苏景同一样大,五岁,还听不明白为什么苏景同从他的伴读成了他是伴读,但看皇兄们都不高兴,想必不是好事。
十一皇子懵懵懂懂,从七皇子那儿要了块牛肉啃。
八皇子说:“本皇子有个妙计。”
大皇子懒得问,八皇子和九皇子刚满六岁,吃饭都吃不利索的年纪,能有什么妙计。这些兄弟中,唯独算能想出“妙计”的……
大皇子看向平静看书的顾朔,从刚才起顾朔就一言不发,他诸多弟弟中,顾朔是最沉得住气的,任外面风雨飘摇,他自岿然不动,摄政王世子来进学的小事,并不能影响他看书的兴致。
顾朔看完手头的书,把要记的内容记好,安静地穿过群情激昂的皇子们,去藏书阁找其他书看。苏景同要来进学的事没在他心里落下一片尘埃,一来早有预料,二来摄政王权倾朝野,皇宫内外捧他轻皇室是常态,无需惊讶,三来背后说人不是君子行径,苏景同堪堪五岁,又能做什么。
这个想法在他被周文帝罚了二十板子、带伤跪在学府门前的青石板路上时,荡然无存。
八皇子的妙计,完全符合他的年龄。他天真地在苏景同的轿辇必经之路,撒了半路油。抬脚的车夫脚滑,小小的苏景同摔了下来,磕破头,泪眼婆娑地回了家。
周文帝不能不给摄政王交代。查起来着实轻易,八皇子生母是娴妃,行事时不曾避着宫人,大大咧咧派娴妃宫中的宫人去尚食局要油。扯到娴妃头上,娴妃把寄养在他名下的顾朔推了出来,直说是顾朔挑唆弟弟行事。
顾朔带伤从清晨跪到月上中天。
等小苏景同养好额头的伤再来学府,小顾朔便敬而远之了。
顾朔想起往事,突然觉得他们应该换个姿势来聊,把苏景同叫进床帏来,苏景同坐在地坪上,头靠在床上,顾朔扯扯苏景同的耳垂,“没有讨厌你。”
“朕当时……”顾朔斟酌言辞,他亲娘去世,养母对他不好,唯有周文帝对他还算不错,平时会念叨几句,带伤罚跪那次,撕破了他的温情面具,接受爹娘不爱自己,从否定自己的出生中找到支撑的理由,是惨烈的修行,“朕对所有人敬而远之。”
顾朔沉默片刻,他情绪内敛,寡言少语,厌恶将自己的想法剖析开展现在旁人面前,像在世人前裸奔——尤其回忆他不愿提及的过去。说到这里,已经是他的极致。
苏景同拍拍他的手,便是顾朔不说,他也知道顾朔那时的状态过于疏离,必有隐情。
顾朔微微摇头,艰难地开头,“是小八。”
“嗯?”
“你来学府第一天,轿夫在路上踩到油,脚滑,你摔下去磕破头。地上的油是小八命人倒在你的必经之路。”顾朔紧绷着身体硬逼着自己说完这句,他要求苏景同要说清楚前尘往事重新开始,自己却有所隐瞒,这算什么开诚布公?他如果藏着自己的事,又有什么脸要求苏景同说清楚呢?
话一旦开头,再往下说便容易许多,“你哭着回去,摄政王大怒,当天入宫要求父皇给他交代。父皇追查,查到是娴妃宫中的人去尚食局要油。”
苏景同其实记不清五岁的事,他起话头是因为模糊记得刚入学府那些年顾朔避着他,没想到顾朔居然提到了第一天进学的事。他连自己摔了都没印象,哪里还记得什么油。
居然是八皇子么……
好端端地提这个做什么?
等等。他们是怎么聊起这里的?苏景同问他第一次见自己的印象……
苏景同突然明白,他以为的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六皇子伤好后在学府见面,顾朔眼中的第一次见面,难道是他摔了的那回?
“娴妃娘娘不愿小八被处罚……”
苏景同明白了,宫人是娴妃宫中的,娴妃舍不得亲儿子,自然就把寄养在她处的便宜儿子推出去。
苏景同拍拍顾朔的手,示意他不必再往下说,顾朔那时不过十岁,被自己养母推出去顶罪的滋味想必难熬。过去足够难受,又何必非要讲出来,重新挖开血淋淋的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