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他总在翻旧账 第18章

顾朔自然地说下去,“娴妃宫中的宫人众口一词,我的衣食住行全在娴妃宫中,仰人鼻息。皇后和大皇子一口咬死就是我。”

“而我父皇,他当然知道不是我,可他不在乎真相,他只需要一个交代。”顾朔道:“我无可辩驳,只能沉默。”

苏景同心头一紧,被父母明知冤枉还要推出去顶罪,难怪顾朔小时候不爱理人。

“我跪在青石板路上,周围宫人来去,人人都能看到我被责罚,”顾朔笑了一下,笑意不达眼底,“我好面子,这比再给我二十板子还要让我难堪。”

“我跪着的时候心里有很多愤懑,很想站起来和他们分辨是非。等我情绪平复,我开始反思我为什么会失控。”

苏景同服气,顾朔情绪稳定得可怕,其他十岁的小孩遭遇此事,只怕哭得不能自已,而他挨了二十板子又被罚跪,居然在反思自己怎会情绪失控。

“我认为是我没看清自己的处境,对他们有过高的期待。”顾朔慢条斯理道:“我们兄弟十一人中,我父皇最看重大皇兄,他是嫡长子,外祖父掌握禁军兵权,我父皇想在你爹手中讨得喘息,要依靠他外祖父。其次是我,他觉得我最像龙子凤孙,赏大皇兄两件东西,会想着赏我一件。因此宫人不敢因我生母卑微怠慢我。他是宫中权与力的代表,随手一举就能改变我的处境。我对他有不切实际的期待。”

“他那天选择冤枉我,理由很充足。第一,大皇兄和皇后娘娘视我为眼中钉,指证是我,他想维系和皇后一族的关系,不肯拂他们面子。第二,他急需给你爹交代,没空去查真相。第三,养母冤枉寄养的孩子,是皇室丑闻,他不想丢人。”

顾朔平静地像在说别人的故事,“我太把自己当回事,以为他作为我父亲,会为我主持公道。所以当他没有,我失望,我愤怒。”

第18章 厌恶

“我对娴妃倒没什么怨气,娴妃娘娘心中,我是寄养在她名下的皇子,和亲生的儿子有亲疏远近之分。只是我出生起就在娴妃宫中长大,视她为亲娘。她待我和气温柔,我曾经很喜欢她。骤然遇到此事,没收拾好心情。”

顾朔道:“这只是一次合情合理意料之中的偏心,我早有预料却依然失控,是因为情感淡化了我的理性。”

“我回想了我和娴妃相处的点滴,娴妃起初待我很一般,她养我两年后怀孕生子,从此心思都在小八身上。后来父皇待我有两分看重,偶尔来娴妃宫中坐坐,问我功课,娴妃才待我好起来。”

“娴妃宫中的宫人,平时待我不错。但事到临头,依然会听从一宫主位娴妃的安排。”

“这就是权力的力量。”顾朔说:“跪在那里的是我,而不是别人,是因为我没有权力。我不能让皇权统一、不能让摄政王忌惮、不能让父皇依靠、不能让宫人臣服。情绪失控是因为我没看清自己的处境,有错误的期待。”

“这是严重的错误,我需要纠正。”顾朔垂眸,“纠正不容易,我需要时间。所以那时躲你,也躲所有人。”顾朔揉苏景同的头发,“不是针对你。不讨厌你。”

苏景同窒息,作为孩子,觉得自己爹娘爱自己,这是什么错误?他需要纠正什么?

看清自己在周文帝和娴妃心中什么都不是?

用对皇帝和一宫主位的态度去面对自己的爹娘?

顾朔说得轻描淡写,苏景同听得字字钻心,他那时要用什么心情,去一遍遍洗脑提醒自己,爹娘不爱他,一切都是假的,他们的温情掺杂着利益纠葛,他必须要把家当做战场严阵以待。

苏景同把脸贴在顾朔手背上,亲昵地噌噌,“对不起。”摔一跤是什么大事?假如他没有哭着回去告状,他爹不会找周文帝要说法,顾朔也不会受此苦,“你没有错,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你当时才十岁,你足够冷静、足够理性,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是他们不负责任,错的是他们,是我。”

顾朔手翻转,掐住苏景同的脸,“收回你的道歉。”

苏景同不明所以。

五岁的小孩,从轿辇摔下来,磕破头,哭着回去告状,情理之中。苏景同一面安慰顾朔,说这不是他的错,是周文帝和娴妃不负责,一面却又怪五岁的自己不该哭,不该没预见到对他的伤害。“你道德感总是过高,你最擅长的事是难为自己。”顾朔评价,“朕不想从你口中听到道歉。”

苏景同奇怪地看他。

顾朔补充:“这是圣旨。”

“那,”苏景同犹犹豫豫,“接旨。”

顾朔又将话题带回来:“朕有一点不明白。”

“嗯?”

“不止朕躲你,学府的皇子、伴读,人人都怕你。”顾朔问:“你为何偏记朕?”

苏景同难以启齿,“他们长得不好看。”

顾朔:……

“你……”顾朔憋得说不出话。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苏景同无所谓,“你们读书人就是太拘泥,谈美色变。”

“陛下,”苏景同懒洋洋道:“你这般容易脸红,很难不让人想逗哭你。”

“除了这件事,”顾朔冷静地转移话题:“你还有别的要控诉朕讨厌你的事吗?”

苏景同冷笑,“数不胜数。”

顾朔:……

何至于此。

天色太晚,“先捡要紧的说。”顾朔道。

“滨州赈灾。”苏景同斩钉截铁。

文和11年,大皇子和皇后撺掇周文帝把刚满十四岁的顾朔扔到新州当郡王,封号熙,远离权力中心。文和15年,摄政王苏季徵担心在外的藩王坐大,以给周文帝祝寿为由,将所有藩王找回来,包括十八岁的顾朔。

新州苦寒,顾朔去时,一身锦缎,回来时换了粗棉衣。

国家再乱再穷,京城都不穷,生活富足。顾朔生在宫闱、长在宫闱,曾经走的最远的路,是在皇宫狩猎场。他睁眼是繁花似锦,闭目是纸醉金迷。

顾朔自以为在宫中看尽人情冷暖世态炎凉——自挨过周文帝的罚后,宫里拜高踩低,一应用度都是别人挑挑拣拣剩下才给他,锦缎是缝制错版不齐整的,饭菜是不新鲜的,冬日炭火是克扣的,就连笔墨纸砚,都是最差的。

他到了新州才知什么是民生凋敝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原来就算一年到头劳作,也会饿死;原来一个小孩卖身为奴任打任骂,只要十来斤粮食;原来草皮树根观音土,都是可食用的;原来全家只有一条裤子,谁有需要谁穿出门。

他曾经顾影自怜的爹娘不爱,找不到出生活着的意义,在新州真正的巨大苦难面前不值一提。比起矫情的鸡毛蒜皮,如何让新州百姓活下去才是正事。

他没日没夜研究怎么能治理好新州,砥砺四年,才堪堪让新州百姓能吃饱肚子。

锦缎自然不穿了,穿着锦缎在新州,像行走在他人的伤口上,火辣辣地羞耻。

顾朔自新州回来,再看到京都的金碧辉煌挥金如土,愈发沉默。

文和16年,滨州水灾,急需朝廷救援。

周文帝安排大皇子携带尚方宝剑前往赈灾,为他攒攒声誉功绩——赈灾并不容易,但摄政王把持朝政,轻松挣功劳的活他一点不肯放给大皇子,赈灾又苦又累,风险高,地区错综复杂,一个做不好容易把自己搭进去,摄政王作壁上观,由着周文帝操作。

周文帝也想到这点,光把大皇子放下去,他一万个不放心,皇子中若问谁有本事把事办好,盘点来盘点去,只剩顾朔。

顾朔在新州的政绩着实突出,他从新州走的时候,百姓哭着送了几里路,争抢着往他马车上塞干粮——粮食是百姓的命根子,但愿意给他路上吃。顾朔红着眼下车给送别的百姓磕了个头,才转身离开。

——探子报回时,周文帝长吁短叹许久,顾朔生错肚皮了,他要托生在皇后肚皮里就好了。

大皇子为钦差,顾朔为辅。有顾朔辅佐大皇子,大皇子应当能圆满完成任务回来。

圣旨下后,摄政王把苏景同也插进赈灾队伍——与其让大皇子一个人独占政绩,不如大家一起,苏景同十四岁了,也是时候攒功绩了,周文帝放心顾朔,苏季徵同样信得过顾朔,有顾朔在,此行自然无忧。

苏景同一到滨州就吐了。

他们带着粮的马车刚进滨州,就被流民拦截哄抢。流民们赤身裸体,瘦得皮包骨头,脸色发黑,泥污遍布,能看到他们薄薄的一层皮裹在肋骨上,每根肋骨都清晰可见,胳膊和腿上没有一点肉,膝盖骨突出。饥饿的驱使下,流民丧失了理智,只知道一拥而上,你抢我抢,从马车上扒下来的生米,不管能不能吃,先囫囵塞口里,每个人都在拼命地疯抢,生怕晚一步抢不到粮食。

苏景同看到不少人在抢粮食的时候,被人推搡摔倒,他们来不及爬起来,就被后面蜂拥而上的流民们踩着过去,连声音都没发出来,就被活活踏死。

苏景同的马车也不曾幸免于难,粮食车前人山人海,挤不进粮食车的人,便来扒马车,马车上说不定有吃的,无数双枯黄的手扒上苏景同的车……

等顾朔带人驱散流民,维护好秩序,苏景同下车,吐了个天昏地暗。

苏景同抬头,看到顾朔的脸,他面无表情,不知在想什么。

“你当时大概很讨厌我。”苏景同回忆当年顾朔的眼神,他的眼睛没有任何情绪。

“为什么这样想?”顾朔问。

“我吐了。你可能认为我在厌恶流民,被他们扒上马车,弄脏马车,恶心吐了。”苏景同说,“我听我爹说过你从新州离开时,百姓沿街送别,你爱百姓,百姓也爱你。你大抵是看不惯我这等娇贵的人。”

苏景同把玩着顾朔的手指,“但我不是因为这个。我知道我是来赈灾的,我爹当时要给我带一个百人护卫队,和四十个丫鬟小厮,我全部拒绝了,就带了一个小厮出门。我以为我很亲民。”

苏景同扯扯嘴角,“我下车,看到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他们是抢粮食时摔倒,被后面挤上来的流民活活踩死的。我在想,我身上这套衣服,坐的这辆马车,如果换成粮食,够他们吃几年?或者几十年。”

“所以我吐了。”苏景同淡淡道:“我在恶心我自己。”

“世上还有比我更虚伪的人么?”苏景同笑得讥诮,“皇商采买、各地上供的最好的布料,那些年都是先送到摄政王府让我爹和我挑完,再往皇宫送。全京城的贵人数起来,没人比我更奢靡。而我居然以为带一个小厮,是亲民。”

“我后来常常睡不着,我在想我爹到底在做什么。我爹总是告诉我,皇位有能者居之,每个王朝的最后都是民不聊生,是新时代建立才带来了安定富足。他从不在我面前避讳篡位之心,他觉得他是有能者。可我爹独揽朝政十余年,为什么滨州会是人间炼狱?”

苏景同望着顾朔沉沉的黑眸,“你说,我享受着民脂民膏,是否是一种罪?我借着我爹的身份,才得以挥金如土,却又在心里怪我爹,这是否是另一种罪?”

“你厌恶我是应该的。”苏景同想,你是天上的月亮,我是沉沦在欲望泥潭中的烂泥。

苏景同听到顾朔轻轻叹了一口气,他的呼吸喷涌在自己头顶,继而一只温柔的手抚在他头顶,“原来你是这样想的。”

“你想听听我当时的感受吗?”顾朔温柔地问。

第19章 行动

“嗯?”

那天……

苏景同吐得天昏地暗,头脑发晕时,一只矜贵修长的手托着月莹棉的帕子,递到他面前,帕子上用银线绣着一个小小的“川”字。

顾川,大皇子。

“吓坏了吧。”大皇子说,“出来赈灾是这样的,一个不小心,就会被刁民围追抢劫。”

刁民……

苏景同难以置信自己耳朵听到了什么,地上还横七竖八躺着流民瘦的皮包骨头的尸体,目睹了人间惨剧,他竟然在说“刁民”?

苏景同侧头,避开大皇子的帕子。赈灾出发前,他便不大看得上大皇子的行径——这人知道自己是来攒功绩的,又和六皇子顾朔一同出门,生怕穿得素净,旁人分不出他和六皇子谁主谁次,叫尚服局赶制了几套奢华无比的衣裳鞋子,好压六皇子一头。

送粮的队伍是从津门抽调回的赤霄军。赤霄军独立在朝堂外,并未被摄政王苏季徵笼络。

苏景同的意思是大家急行军送粮。

大皇子心里盘算着他的小九九:禁军一共两万人,虽然都是好手,但数量上有所欠缺,一旦和苏季徵撕破脸,不够用,赤霄军负责镇守津门,一共有三万人,眼下抽调了三千人回来送粮,若能笼络赤霄军,自然是极好的。

大皇子便道:“滨州乃粮食大洲,除了滨州粮仓,滨州粮商处也有不少粮食,不必急于一时。赤霄军的将士们连夜从津门赶回,一路舟车劳顿,不如我们缓行军,也好叫赤霄军的将士们略作休息。”

顾朔罕见地插话:“急行军。”

大皇子充耳不闻——老六不愿看到他笼络赤霄军罢了。

最后是赤霄军首领三番四次表示无妨,可以急行军,赈灾要紧。他们才得以急行军快速赶到滨州。

路上,大皇子的矫情愈发上劲儿。他是真正的贵人出身,急行军只能用轻便的马车,他坐得不舒服,坐久了腰酸背痛,便时不时要停下休息,顺便去找赤霄军首领聊天,拉近感情。

吃食上也挑剔,总说“这些干粮怎能用来招待赤霄军的兄弟们,咱们去城里吃些好饭好菜”。他们离城远,一来一回需要一天。三千人的饭菜,需要几十个店家来做。

虽说急行军,但行军速度被他拖慢了好多天。

苏景同实在见不得他,堂堂皇子,不分轻重缓急,灾民还等着救援,他在这儿大肆拉拢赤霄军,在大皇子又一次提出要去城中吃饭时,苏景同冷声道:“要去你自己去,本世子急着去滨州。”

苏景同抬下巴吩咐赤霄军,“留三十人保护大皇子,其他人随本世子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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