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眸只有在望着出口的时候,会有情绪波动,流露出一丝渴望。
正面敌不过的时候,他也想过偷袭,趁老阁主和苏仕元喝茶的时候,他忽然袭击。
没什么用,老阁主轻轻松松用两指夹住小竹棍,“殿下若就这种程度的话,那还是趁早放弃吧,老老实实等你先生回来接你。”
“我不。”江弃言一击失手,也不再浪费时间纠缠,转身就走,他皱着眉头在空地上不断回忆老阁主的一招一式,然后尽力消化。
最开始只是简单模仿,后来便慢慢研究破解的法子。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从秋走到冬,从冬走到秋,循环往复。
谷中岁茶一年采三次,如今已是第十八次换新茶。
苏仕元正和老阁主对弈,老阁主刚刚端起茶杯,那杯子就被一根小竹棍挑起,江弃言将竹棍微微上扬,那茶杯顺着竹竿滑到他手里,竟是一滴都未洒。
老阁主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凝重的神色。
六年了,太子殿下好像着了魔似的,心里执念越来越深,有时候半夜他们两个老东西都睡下了,江弃言还在月光下练剑。
累了就托着腮帮子琢磨,时不时比比划划。
一直折腾到后半夜才睡下。
有时候老阁主会想,这孩子刻苦的模样,倒是跟他先生如出一辙。
蒲听松当年三岁跟着他练武,两年修出内力,三年后就不需要他再教什么了,可以自行摸索更适合自己的路子。
这太子殿下基础要差一点,却也三年半就入了门,有了内力傍身。
在这遗忘谷,连他这个老头子都忍不住分心给那些神秘的植物、动物,江弃言却能做到完全心无旁骛,所有时间都拿来练武,休息的时候就跟着苏仕元读书,偶尔他拿着一些新奇物故意去逗对方,对方也依旧不理不睬。
苏仕元跟他讲很多东西,倾囊相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有的时候,也会讲一些外面的局势,比如漠北的兵权被皇室收回,比如江北惘开始一点点揽政,比如寻花阁被通缉,阁中人尽皆被追杀。
两年前,方家大公子方鸿禧参加科举,一举夺得状元,如今入了大理寺成为皇帝走狗,听说还抓了寻花阁主,提审了好些日子。
自己的孙儿被抓,这位老阁主却好像一点不着急,躲在遗忘谷讨清净。
可他不急,江弃言却很急,他知道方鸿禧就是方无名,父皇灭了方家满门,方鸿禧却还能与父皇合作,他们一定会对先生不利。
如今寻花阁陷入危局,那么还在漠北周旋的先生……
漠北可都是父皇的人啊!
苏仕元也知道事态不妙,早在一个月前就把谷中的人遣了三分之二的人去帮蒲听松。
越是不妙,越不应该让太子殿下去冒险,但偏偏这节骨眼上老友好像压不住他了。
秦廊站起身,看着面前气势汹汹的少年,眼中不再只有玩味,反而多了几分谨慎。
这最近半年来,江弃言已经很少来挑战他了,他还以为江弃言终于想通放弃了。
没想到啊没想到,倒是他小瞧人了。
两人蓄势待发,剑拔弩张之际,谷口处忽然一声惊天巨响!
“不好!”苏仕元首先反应过来,“是调虎离山!陛下原本就是冲着太子殿下来的!如今遗忘谷中不过只有三分之一的战力,怕是挡不了多久了!老秦!快带着人走!”
“苏仕元!那你怎么办?”
“苏某……放不下谷中那些生灵……”苏仕元眼眸中浮现一抹决绝,“老秦!保护好太子殿下!”
江弃言上前一步,刚要说些什么,毫无防备之下后脖子被劈了一下,秦廊把昏过去的他背起来,从谷中密道离开。
这密道遗留历史已久,由护龙一脉遣墨家旁支建造,自大周时期就存在了。
不周山坍塌之后,这密道却依旧完好无损。
大周时期多能人异士,可惜他们中的大多数已经无传人在世。
秦廊来不及感慨,出密道后他一路带着人躲躲藏藏,甩掉了好几波追杀之人,他年纪大了,如今实在体力不支,只好藏在地窖中,稍作修整。
外面一队队卫兵依旧在地毯式搜查,秦廊隐约听到破门声,心瞬间跳到了嗓子眼!
遗忘谷,苏仕元遣散了谷中祭司,独自站在谷口,迎接圣驾。
“既见天子,为何不跪?”龙辇之上,江北惘微笑,“早就听说遗忘谷神奇,百闻不如一见,既有如此奇物,却不上贡——”
“是看不起朕,觉得朕无能,管不得你们吗!”
苏仕元微微欠身,“臣,无话可说。”
该说的都已经说尽了,还能说些什么呢?
“苏仕元,你对朕很无语?”
“臣,只想劝谏陛下,贪心不足蛇吞象,太过贪得无厌是没有好下场的。”
“好一个贪得无厌,好一个大祭司苏仕元,你一口一个臣,一口一个陛下,却连跪朕都不肯!”江北惘紧紧攥拳,“早年朕杀蒲庚时,你们一个二个都要造反,尤其是那个方丞相,甚至以死相逼!他既然愿意死,朕就满足他!朕让他满门抄斩,全他忠义之名!”
“蒲庚死了就死了,这本就是他的宿命,可谁能想到秦廊这个老东西竟然牵着蒲听松的手向朕逼宫!那时候兵权在徐经武手上,朕无可奈何,朕忍了,朕把权力交给寻花阁,这一交就是十多年!”
“徐经武不是朕杀的啊,徐经武是你们这些人一同逼死的!如果你们不逼迫朕,不把朕逼上绝路,朕会如此吗?朕要翻身,就必须收回兵权,就必须让徐经武死!”
“臣,未曾逼迫陛下”,苏仕元闭了闭眼,又睁开,眼底带着浓浓的失望,“蒲庚,也未曾逼迫陛下。”
“蒲庚是没逼朕!可是他在朝中威望太高,他威胁到朕了啊!那些年的叛乱和不太平都是蒲庚解决的,朕怎么好放心他这个老师压朕一头呢?朕杀他是情有可原啊,哪一辈不是这么干的呢?”
“良将雪藏,忠臣饮恨,是啊,陛下总有杀他们的理由,陛下总说历朝历代都如此”,苏仕元回忆着蒲听松跟他说过的话,回忆起江弃言跟他辩论过的曾经,他眼眸忽然凌厉,“可从来如此就是对的吗!”
“放肆!苏仕元!他们这些人都是乱臣贼子,只有你在帮朕,朕原本想请你入朝为相,你却说出如此胡言乱语,你莫不是也有了反心?!”
“或许吧……”苏仕元目光平静,“也许臣有了反心,也许臣只是不想一错再错。”
“陛下,你没救了。”
江北惘万料不到一贯温润和善的苏仕元能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言论,他当即暴起,拔出腰间的剑,就刺进了苏仕元的胸膛!
他像是不解气,一下又一下刺着,每捅一剑,就发出一声爆喝,“朕没救了?!是你没救了!”
“蒲庚说他教不好朕,救不了朕!”鲜血如注,喷射在江北惘脸上,但他的神情却更加癫狂,“徐经武离京前,说他宁愿死在大漠,也不愿意救朕!”
“如今你也觉得朕无药可救!你们都不救朕,那也没关系!朕不需要谁来救!朕自己可以救自己!朕有兵权,朕坐拥遗忘谷,朕才是天下的主人!朕要什么没什么?朕轮得到你们来救?!”
苏仕元的尸体轰然倒地,江北惘目光冰冷,“给朕把里面的东西都搬出去!搬不出去就放火烧!朕得不到的别人也别想得到!”
他唇角微勾,“那个逆子跑了没关系,他逃不掉的,他活着终究是个隐患,加大兵力给朕搜!无需活捉,朕要他死!”
第46章 笼中鸟,金丝雀
遗忘谷的一切毁在了一场彻彻底底的大火中。
烈火让那个世外桃源一样的地方终究以灰飞烟灭的形式谢幕。
隔着几公里,蒲听松看见了那场冲天火光,瞬间明白了江弃言的处境,他不再选择隐忍,“行动。”
一切都按原计划进行,蒲听松却悄然离场,独自骑马赶往遗忘谷。
江弃言醒了,他的手指在颤抖,不是因为恐惧,是因为愤怒。
他在地窖中,看不见遗忘谷的火光,但他在晕过去前,听明白了苏仕元话里话外的决绝。
父皇在追杀他!父皇如果没有找到他,那么遗忘谷会如何?
会承受无端怒火!
他已经不敢想苏仕元和遗忘谷会是什么下场了,而这……都是因他而起。
地窖的门忽然被粗暴撬开,一队卫兵冲进来,个个凶神恶煞,“臣请太子殿下赴死!”
“哎”,为首的那人制止,“死前何不先爽一爽?兄弟们,你们有谁玩过太子吗?这种机会可是千载难逢!”
秦廊已是强弩之末,死死把他护在身后,强撑着没有露出虚弱,“你们就那么胜券在握,觉得自己一定会赢?”
“我们难道不是已经赢了吗?”那人好笑地看着他们,“从前我们被迫分散隐藏在各处,见不得光,如今逆贼大势已去,我们才能四处行走,托圣上的福,我金羽卫终于重返世间!”
“憋了那么久,当然是要好好爽快爽快,才对得起自己十年如一日的蛰伏牺牲!弟兄们!你们说是不是?!”
“是!”
“那还等什么?拿下那老头!”
秦廊剑都快拿不稳了,他正准备拼命,手里的剑就不翼而飞。
江弃言握着剑,神情无悲无喜,那说话之人还没反应过来,那些手下就已经全部人头落地。
这是他第一次杀人,他的心跳得很快,有一种冰冷的寒意在身上蔓延,很快凉了手脚。
握着剑柄的指尖甚至都感到了一丝刺痛,可他只是沉声,“你要怎么爽?”
“他娘的……”那人骂了一声,转身就准备遁走。
江弃言甩了一下手腕,手中剑飞脱而出,贴着那人的耳廓,贯穿耳朵把那人钉在了墙上!
“为什么不答我?”随之而来的,是江弃言的手,他攥住那人的领子,“说啊,你要怎么爽?”
“你不说算了,我赶时间”,江弃言手指用力,拧断了那人的脖颈。
他要……他要去找先生……先生一定很危险……他要去找先生……
江弃言一转身,就瞬间呆愣当场。
蒲听松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下来的,也不知道看了他多久。
六年了,六年都快有他走过的半生那么长了。
先生还能认出他吗?
应该是能的,因为那道视线还跟以往一样专注,看得他心里发毛。
对,就是发毛,他不是小孩子了,他知道先生为什么这么看着他。
紧紧看着他!
“快结束了”,蒲听松的目光紧随着他,“剑放下,你过来。”
江弃言知道放下剑意味着什么,可他不在乎,他把剑还给秦廊,再转头的时候,便看见先生的目光温柔下来。
那样的温柔,是安抚,也是哄骗。
可他真的太想念了。
想到极致的时候,他反而不着急了,他一步一步走着缓慢的步子,似乎把每一步都刻在了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