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弃言仿佛一只得了趣的猫,趴在蒲听松胸膛上,听着里面沉稳有力的心跳。
先生啊,你心跳好像乱了呢。
他轻轻蹭了蹭心窝窝处,腰上的手加了些力道,似是不满他的乱蹭。
威胁他吗?可是他巴不得先生再把手收紧一点。
最好是掐出点青紫痕迹,那是属于先生的痕迹,他会小心翼翼的保护它,不让它被先生发现,然后留它很久。
但他最终还是安静下来,任那些疯念在黑夜里慢慢发酵。
江弃言安静了,蒲听松的脑袋却很乱,乱糟糟的一团,理不清是什么东西搅在里面,搅得他头脑都不清醒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
其实应该把人推开,然后拂袖而去。
结果却只是把人按怀里,说了声不轻不重的“睡觉”。
直至深夜,蒲听松才终于顶不住困意,睡了过去。
梦境像一幅乱糟糟的画,东一块西一块抹着不知道什么颜色,抹布一样脏乱。
太阳是刺目的白色,两边是褪色的宫墙,老人牵着他的手,每走一步,就有一排人头落地。
“知道为什么我的妹妹、你的母亲会难产而死吗?”老人一边走,一边跟他闲聊。
那一年他九岁,那一年他父亲死于他的袖箭之下。
“有话直说”,他眉心拧着,满眼寒霜。
“因为有人想让帝师一脉断根”,秦廊又问,“岁寒,知道我们为什么入宫吗?”
“你要逼宫?”蒲听松没有看身侧惨烈的情景,目光始终盯着养心殿,这个时候江北惘那个混蛋应该还在大梦中吧,大梦初醒,看见冤魂索命,他会是什么表情呢?
“不对”,秦廊从始至终都抓着他的手,“是你要逼宫。”
“整个寻花阁都是协助你”,秦廊衰老的眼皮耷拉下来,显得格外沧桑,“我对不住小妹,是我的大意造成了她的死,甚至连你也差点保不住……”
“小妹等了你爹一辈子,可蒲庚那根木头年轻的时候一心只有家国天下,直到两人双双老去才终成眷属。”
秦廊的脸忽然被颜料涂抹,黄土一样的泥浆色将他整个人都涂成了一个高高的尖土包。
蒲听松茫然地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大片大片的泥浆涂抹了天空,于是天空下起了泥水。
满目污浊。
泥浆里,有一颗小小的蒲草在挣扎着汲取营养,越长越高。
泥浆黏着它,它被迫弯了腰,却又顽强支起身子,挺直脊背。
蒲听松看着这一幕,不知道为什么,心底有些触动。
就好像他也这么挣扎过。
在他这么想的同时,他就变成了那颗蒲草。
远方一抹白色掠过,一只蹦蹦跳跳的兔子在泥浆里觅食。
他竭力把自己藏在泥浆里,那只兔子还是找到了他,把他拔起来,捧到水里洗。
兔子食草,兔子是他的天敌……
就在兔子要把他塞到口中的那刹,火红的颜料把他涂成了一只狐狸。
他抬起爪子,把兔子按在爪子下。
他不愿再做一棵草,所以他成了一只食肉的狐狸。
鲜血染成了他漂亮的皮毛。
皇权是臣子的天敌,可……
——如今我是你的天敌。
蒲听松醒了,天色还早,他们还维持着昨晚的姿势,那只软软的垂耳兔就窝在他怀里,熟睡着。
很软也很乖,很适合抱在手上玩。
为师可不是什么好人,蒲听松想,知道怕就应该远离。
江弃言是被玩醒的,他睡得有点懵,清醒过来后便“唔”了两声,垂了眼尾。
先生在干什么?玩布偶吗?
反正不是宠物就是玩物……
江弃言捏了捏拳,下一瞬就被先生屈指弹了下脑门,“攥什么拳头?很不满?”
没人会被玩醒还很高兴的。
“陛下压了臣一夜,可压够了?”蒲听松语气平淡,“下来,臣伺候陛下更衣。”
一觉睡醒,先生好像又变从容了。
那样也没关系,其实他早就料到了,这注定是一场持久战。
蒲听松下了龙榻,宫人早备了新衣裳在木架上。
他刚套上外衫,腰间就有双小手绕过,那双手在他腹部摸索,找到腰带拉到后面环了一圈,又穿到前面。
江弃言松了一只手,只用右手捏着腰带两头,声音很轻,像是低喃,“先生转过来。”
沉睡已久的记忆忽然涌上蒲听松心头。
那时候,他的笑有几分真心呢?
“有为师膝盖高吗就帮为师换,腰带都够不着。”
那时候江弃言的眼睛里倒全然是真心,“我……长高了帮先生换。”
不曾想,这玩笑一般的诺言还有兑现的那一天。
蒲听松想,江弃言确实是长高很多了,已经有他胸膛那么高了。
从一点点还没他腿高的小家伙养到这么大了,十二年过去的好快。
江弃言不知道先生在想什么,他低着头给先生系腰带,他不会先生那样繁复的系法,却也是用心学了几个。
今天的……是同心结。
何时能跟先生同心呢?是不是要一辈子那么久、那么久?
比起也给先生套个项圈,他更应该做的其实是努力摘下自己脖子上的项圈。
可是……可是……
他好像一辈子都摘不下来了,他等不了一辈子那么久,那太久了,他想要快一点。
一起沉沦,一起堕落,是不是会更快一点呢。
下巴忽然被托住,蒲听松微微俯身,凑近了一点,然后食指轻轻揉了揉他有点湿润的眼尾,“陛下是不是要哭了啊?”
“又不是真的兔子,怎么连眼睛都急红了呢?”
“没有急”,他深吸气,把自己从温柔泥沼里拔出来。
没有急,只是不高兴。
最后一个结系好,江弃言就把自己贴在了先生身上。
蒲听松半搂着他给他穿,龙袍的制式要比承曦帝的好看一些,蒲听松亲自设计的,会很贴他。
广袖增显威严气势,白金配色却又不失随和。
蒲听松私心在金色的江涛纹里掺了墨绿的蒲叶。
旁人看不出来,只会以为是祥云纹和竹叶纹。
前襟上有一幅画,高山青松伴着火烧云和仙鹤。
江弃言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很久很久以前,他就看出来了,那不是竹叶和卷云。
他知道这是先生在他龙袍上做的印记,代表他是属于先生的……
什么呢?宠物?玩物?禁脔?
不管这是什么,它都代表了先生对他的占有和对皇权的侵入。
但那不重要,他根本就不在乎皇权,也不介意被先生占有。
只是他不愿意单方面被占有,他也想占有先生。
似乎很小很小的时候,其实他就想要独占先生了。
蒲听松给他打扮好,戴上冠冕。
蒲听松看着他,目光复杂。
当年那个怯懦的孩子,已经初具威仪了。
他不再是那个人人可欺的废物太子,他比他的父皇更像一位君主。
“走吧陛下”,蒲听松错开一步,让江弃言走在前面,“该早朝了。”
众臣早已就位,江弃言一步一步走上高台,转身挥袖,坐在龙椅上。
没有一丝一毫露怯,江弃言大大方方坐着,目光扫视群臣,在他们准备下拜前抬手制止,“自本朝起,恢复周朝旧制,议论朝事无须下跪,来人,赐座!”
江弃言俯视着蒲听松,心底隐隐有一丝难过。
先生从未俯视过他,先生每一次跟他说话都会弯腰俯身或者蹲下来。
可他坐得那么高,没有办法不俯视先生。
入宫前,先生教他人心的用处,他学会了,当然要好好用啊。
做一位仁慈开明的君主,慢慢撬动人心的天平,当臣子们逐渐认可他时,他便不再是一只随时可以捏在手心把玩的金丝雀。
他会是一只雄鹰,他可以为先生停留,站在先生手腕上,却绝不会任由先生摆布。
当太监搬来蒲团,群臣就座之后,长生才宣布早朝开始可以奏事。
继位的圣旨早在清晨,就已经被礼部张贴。
群臣奏事,江弃言很少发表意见,只用耳朵听。
他知道那些人是奏给先生听的,不是给他一个十六岁毛都没长齐的小孩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