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便只是安安分分坐着,没有不合时宜的打断或者像江北惘那样拼命表现自己不停插嘴。
他安安静静的听,然后一点点学先生的处理方式和御下之道。
他需要一点时间成长,也许终有一天,他和先生会互换角色,先生会专注地听他讲,然后为他的出色点头。
三位丞相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出了松气。
新帝,很懂事,这极大地方便了他们改革的进程。
看来帝师大人的确教得很好,新帝不会像承曦帝那样碍事。
殿外忽有加急信使奔来,信上插的鸡毛散了几根在地上,那人高声,“镇北王世子报——!”
“漠北军并未寻到承曦帝踪迹!还请陛下定夺!”
第50章 都疯了
漠北。
浓沙伴着寒冷的空气,条件艰苦,徐正年摸着下巴上又长了不少的胡须,怎么也弹不尽上面的沙子,徐正年觉得,他的胡子都要染黄了。
“他娘的,江北惘那个老阴比究竟钻到哪里去了?让老子逮到他,非得狠狠跺几脚他的小…唔…”
嘴巴忽然被副将捂住,那人难堪地笑笑,“世子,慎言……”
“怕个鸟,现在绥阳的君主那是我哥们儿!”徐正年拍着胸脯,“从小一起长大的哥们儿!他还给我写过诗,他还叫过我哥哥!”
“关系那么好,怎么没见陛下给您封王……”副将小声嘀咕。
“你说啥?你找揍?”
副将马不停蹄跑出营帐,“属下说再去带人找找!承曦帝带了那么多金羽卫,目标那么大,没道理找不到!”
“叫什么承曦帝,现在的皇帝是我哥们儿!叫他老阴比听见没!”徐正年一个杯子飞出营帐,砸在那人屁股上,“赶紧找!找不到别回来了!”
不对…漠北的资源有限…杯子丢了他拿什么喝水?
徐正年连忙跑出营帐,捡起大铁杯,用袖子仔仔细细擦干净,宝贝般踹进了怀里。
不过他心里却还在想方才副将的话。
是啊,小言儿怎么不给他封王呢……
应该是没顾上吧……以后应该会封的吧……?
没道理不封啊……
徐正年想不通,索性不再想,转而又开始思索江北惘到底藏哪去了。
“到底在哪呢……还有他为什么不来漠北军,难道他提前发现埋伏了?没道理啊……”
皇城。
如今情况特殊,承曦帝下落不明,一切都要简化。
文相提起一口气,试探着提出省去一些繁文缛节,也不上泰山了。
他心中已经做好了据理力争的准备,封禅毕竟是皇帝的脸面,这事要是当年向承曦帝提出,江北惘是绝对不可能同意的。
如果说不通新帝,那就只能请帝师出面劝阻。
文相做好了大干一场的所有准备,谁知江弃言根本不跟他打。
“准奏”,江弃言缓慢点头,“如今天下未平,四海未定,朕并不想为那些无关紧要之事耗费国力,如今诸卿最应当做的是革故鼎新。”
江弃言一句话就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新帝支持改革!
三相心中都是一惊,能把登基诸礼说成无关紧要之事,小陛下好大的魄力!
“诸位需知,向前摸索的同时别忘了回看旧时经验,寻古追今,方能更好求新。朕复辟周朝旧制,就是为诸位大人提个醒,以抛砖引玉。”
一句话,又惊醒了众人!
是啊!周朝其实有很多可以借鉴的制度,只不过后来被绥阳废除!
他们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呢?
左相陈安试探着站起身,开口,“今漠北军粮不足,钱塘水患颗粒无收,陈仓大旱难以接济,陛下以为当如何定夺?”
此话一出,其余两相和户部尚书都把目光投到了江弃言身上。
这事他们三个和户部尚书其实已经商量出解决办法了。
老陈这是要考考陛下!
江弃言没有回应,不是不知道答案,而是这个问题他不能直接答!
他把目光从先生身上掠过,然后让自己的脸上浮现一抹恰到好处的愧疚,“朕毕竟年少,又初为君,此等切实大事并不敢随意处理,诸位大人还是问帝师吧,朕从旁学习便可。”
那些大的空的理论他可以插话,但漠北涉及军事,陈仓、钱塘涉及经济,而那些,会触及先生的红线引起先生警觉。
在合适的时候知道后退,就是另一种前进!
现在让权只是为了更好地收回权利!
他不像那个人那么蠢,那个人总是像个小丑一样跳来跳去,所以被先生压制了一辈子。
羽翼还未丰满的时候,他会选择主动飞到先生掌心,让先生抓住他的同时,他能安心在先生的喂养下慢慢生出羽毛。
陈安眼底闪过一瞬失望,但在看见文相若有所思的眼神时,忽然就明白了过来。
陈安摇了摇头,嘴角微微上扬,小陛下若真是考虑了那么多,连他一时都没有考虑到的都考虑了,那么还真的是让他惊喜了。
接下来群臣讨论,不断有人发表意见,江弃言从始至终都是安安静静听着,没有打断任何一个人。
这样的氛围在以前承曦帝时期,是从未有过的。
以前他们稍微吵一点,承曦帝就不高兴,他们只得放弃讨论,然后任由承曦帝独断专行。
后来秦廊携手蒲听松造反,头三年蒲听松要守丧,秦廊代理朝政,他一个武夫跟文官说不到一起去,又实在不懂治理,于是那三年他们无所事事,什么都拖着,什么也干不了。
再后来帝师入朝,虽然效率高了很多,但帝师太聪明不需要他们商议什么,且又威压太重,弄得他们战战兢兢,承曦帝时不时还要惹帝师动怒,朝堂氛围就越来越沉重,越来越无人敢说话。
可这一切自新帝上位,就大为不同了。
新帝很有远见,同时又很和气,最重要的是帝师的气场也跟着软化了下来,所以他们才敢肆无忌惮的讨论。
或许江弃言真的是一个很好的皇帝,三相不约而同想到了这一点,如果有机会,他们愿意劝说帝师大人稍微让点权给小陛下。
这一切都被坐在高位上一言不发的江弃言尽收眼底。
从小他就会察言观色,那些臣子的脸上真的藏不住事,比观察先生要容易太多了。
他低下头笑了一下,由衷觉得自己那个父皇真的是太笨了。
江北惘十几年都做不到的事,他仅仅用了一个早上。
他不过只说了几句话,就从先生那里偷走了一点人心。
他知道先生一贯喜欢宠着他,他偷那么一点点东西,先生不会很在意的。
可,水滴石穿,绳锯木断,积少成多的道理亘古不变。
待早朝结束,群臣退去,蒲听松仍坐着没动。
江弃言挥手屏退宫女太监,等先生说话。
“陛下可有不懂之处?”蒲听松并不介意助他一臂之力,更多的是好奇他能在自己手底下翻出怎样的浪花。
“嗯”,江弃言的语气很乖,“先生要教我吗?”
“臣自然是要教的”,蒲听松意有所指看了看身旁的蒲团,“就是不知道陛下愿不愿意学。”
要他走下去吗?也是,他坐那么高,先生当然会不喜欢。
江弃言站起来,走下去,把那个蒲团抱起来,搬到离蒲听松很近的地方,轻轻放下。
他于蒲团跪坐,把身体贴了过去。
好想……好想……
他的目光中不自觉流露出贪念。
好想趴先生腿上,或者枕着先生的腿,就跟小时候那样。
可他克制着自己,只是小范围的贴贴。
“陈仓居北,沿路多发干旱,漠北沙化严重,而钱塘居南,河床易受暴雨影响坍塌,所以南方多水涝”,蒲听松捏住他后颈,把他拎远了一点,“陛下说臣听听,要怎么治根?”
“春秋水灾,则北粮南调,夏冬干旱,南粮北调。”这是三相和礼部尚书的解决办法,并不是他的解决办法,但他并不想让先生觉得已经没什么可教他的,他想跟先生贴贴……
“怎么不听题呢陛下”,蒲听松把又贴上来的人再一次拎开,“臣问的是治根。”
“不知道……”江弃言眼睛红了,好似委屈到了极点,“我太笨了,先生教我……先生别再拎我了,我想跟先生亲近……”
“我一个人坐在上面好害怕,以前我不是在府上,就是在谷中,我…我没有面对过这么多人,我……”
蒲听松心道没觉得你有多怕,然后松开了捏住江弃言后颈的手,任由江弃言投怀送抱。
“想要彻底根治一个问题,就要循表摸根,陈仓和钱塘的问题其根源在于水。”
一个是水太多装不下,一个是水太少不够用。
“所以陛下应当让六部各司其职,修建水利工程,将钱塘水以沟渠引至陈仓,南水北调,再让漠北军无战事时在沙漠里栽树治沙,为绥阳扩充疆域的同时,让漠北有更好的作战环境。”
江弃言一边点头,一边暗戳戳俯身,眼看着就快要碰到先生的腿,先生忽然就往后挪了一点。
有点生气。江弃言咬了咬牙,只许先生准他触碰才能触碰,不许他自己触碰是吧!
再抬头的时候,江弃言眼中已经装满了泪珠,“我…我太笨了,我当不好皇帝……”
他越说越伤心,“呜呜……先生……呜我不当了……先生……”
伤心的语气中,好像掺杂了点什么别的东西,“先生取而代之如何?”
蒲听松眼皮一跳,随即无奈叹息,“就拿这个威胁臣?陛下不如直接告诉臣。”
他轻柔地给江弃言擦眼泪,“告诉臣,要如何哄您。”
真是疯了,江弃言疯了,他也疯了。
蒲听松拍了拍腿,“要抱是吗?过来,为师抱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