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郢转身,望着他的背影,道:“钱府的水很深,我跟着你。”
户斐从镜中对上了他的目光,轻挑眉梢,道:“明炤听话,我近日用得顺手,换人不习惯。”
澹郢沉默了下来,没走,也没吭声,仿佛自己真是一道影子。
明炤性子稳,对主人忠心不二,身手好,足够护主人周全。
可明炤不成……主人如今对待明炤的模样,分明是如同对待第二个他。
他喉咙有些干涩,望着他护了两年的主人,想问他对明炤的想法,可开口时,却变成了:“我也听话。”
户斐:……
门外传来脚步声,澹郢一言不发地挡在了他身前。
房门吱呀一声轻响,又轻合,来人脚步声发沉,不像是会武。
脚步停在了水晶帘外,那人一席青衣,折扇在掌心随意的敲了敲,看模样颇为潇洒。
户斐走到桌边坐下,随手给自己剥了个桂圆,静静等着那人开口。
“在下凉州知府李策,不知阁下是哪位?来这钱家有何贵干?”
户斐吐出籽,眸目微转,扫了眼身前那个高大挺拔的身影,启唇道:“白日里刚拜过堂,怎么夜里就不认得了?夫君。”
澹郢敛眸,握刀的手却缓缓收紧。
李策爽朗一笑,挑开珠帘,信步走了进来,一双含情凤眸里满是笑意:“就猜到是钦差大人到了凉州,只是没想到大人竟是嫁入了这钱府。”
户斐饶有兴致地打量这殿前有过一面之缘的英俊才子:“今年的新科探花郎,什么时候从姓李变成了姓钱。”
“钱策已经过世了,”那李策眸色有些暗淡:“不瞒大人说,我是顶了他的身份才得以入了钱家。”
“钱家人不认得你?”
“钱策八岁居于长安,十三年未回凉州,钱家人早就不认得他了。”
户斐摆了摆手,澹郢沉默的收起刀,站回了他的身后,玄铁面具在灯光下闪着冷锐的暗茫。
户斐:“如果我没记错,你上任的日子还没到。”
李策恭恭敬敬地答道:“不瞒大人,我上月就到了凉州城,四处走访,想着对这凉州城民风早些熟悉起来,也是一个不经意得知了钱家的事。这钱家,实在是有些古怪。”
户斐到凉州城时日也不多,他本是受皇命巡查五郡,途经这凉州城,听闻一奇事。
凉州各个妓院,无论大小,最近总是有姑娘、小倌失踪,多是被客人花了高价带回去春风一度,可就再也没回来。那些客人做什么的都有,都是生人,凉州南来北往的客商本就多,人很杂,本就不好管理,所以也就能吃个哑巴亏。
若是一个两个失踪也就算了,可这一个月来就丢了二十来个人,实在是有些不寻常,户斐叫明炤暗地里查那些带人出来的狎客。有趣的是,里边十个里面就有一两个是被暗地里带进这钱府的。
可这钱府简直如铁桶一般,实在难进。那朱粉楼的花魁姚曼月不是至阴的八字,但这虚假的“至阴八字”能将他带进钱府。
户斐沉吟道:“你查到了些什么?”
“说来惭愧,”李策摇了摇头,道:“我只道这钱府处处诡异,可半点也没查出来有何异样,那些失踪了的妓子,我连个影子都没找到。”
户斐:“是钱府戒备森严?”
“不,恰恰相反,”李策眸色有些奇异:“这钱府,没有戒备。”
前厅宴席早已散去,今夜无星无月,处处可见的描喜大红灯笼随着渐起的夜风晃动,照得一旁的婆娑树影影影绰绰,如同鬼魅。
春夜,风卷着水汽扑在人的身上,有些潮,像是要下雨了。澹郢将身上的外袍脱下,欲要披在主人肩上,却被他抬手止住,说了声:“不必。”
钱府很大,几乎赶得上一个刺史府,富贵外露,檐牙柱角无一不精,雕梁画栋更是描着金漆,皇宫瞧着都比这里简朴些。
风穿过长廊,枝叶簌簌晃动,惊动了树上的老鸹,“呱呱”叫了声扑棱棱冲上天际,除此之外,整个钱府一片死寂。
白日里来来往往的丫鬟、小厮都不见了踪影,除了走廊上的灯笼,没有房屋燃灯,这偌大的府邸仿佛是空的。
澹郢收回了自己的衣裳,紧紧攥在掌心,没穿回去。
“该是亥时了吧?”
“大人,快到子时了。”李策答道。
“这是有宵禁啊。”户斐饶有兴致道。
“正是,”李策用折扇隔开随风飘荡的廊下璎珞,四处观察,道:“我来时就被告知亥时后府内不允许出门,最先些日子有人监视,后来人撤走了我才能出来转转。”
户斐思忖少顷,道:“澹郢。”
“属下在。”
“去看看这府里还有喘气的没。”
澹郢犹豫了下,没动。
户斐没看他,轻飘飘道:“忘了,我使唤不动你了,也罢,换明炤过来吧。”
“没有,”澹郢快速接口:“属下这就去,主人不要乱走,属下很快回来。”
户斐没吭声,肩头微微一重,他侧头看,澹郢已经消失在了夜色中,那件黑色外袍披在他的肩上,替他挡住了初春的风。
李策把他们的举动看在眼里,试探着问道:“大人,咱们回去等?”
户斐拢了拢外袍,摇头道:“去钱老爷那儿瞧瞧。”
钱老爷今年有六十了,按着凉州的百姓描述看来,是个极其吝啬的有钱人,路上走路遇上一枚铜板也要弯下他那全是油水的粗桶腰捡起来,塞进肥肉*里带回家。
凉州人戏称,他生意做的大全是靠他抠门抠出来的,这人爱财爱色,长了一副白胖肾虚的虚浮模样。
“我来钱家这么久,只刚来时见过一回钱老爷,确实是胖的有些离奇。”李策走在户斐身侧,道:“只是我就见了那么一面,再去拜访就都是避而不见了,说是病重。”
暗香幽浮,转过一个廊角,一片冰蓝色瞬时映入眼帘。
今夜无天光,这花园里也没燃灯,能清晰看见这花海的原因是——花本身就会发光。
风拂过,如冰蓝色的海浪一样漾出波纹,美得不可方物。
李策忙道:“大人当心。”
户斐用帕子遮住口鼻,俯身隔着衣袖摘了一朵下来,放在眼前看了会儿,道:“这就是冰曼兰?”
李策苦笑:“说来惭愧,我本不认得这花,不慎中了这花的药性,醒的时候发现自己差一点就跳了湖,这花似乎有……”
这花只在夜里开,花香有迷人心智的效果。只用少量倒是没什么,长期放在身边养着,人很容易上瘾,严重了会陷入癫狂,迷失自我,简而言之,会变成疯子。
这花在中原少见,户斐也只是在孤本上偶然见过。这钱府一养就是一大片,着实诡异。
穿过这花园就是钱老爷的住处了,户斐正要将花扔了,面前突然落下一道黑影。
是澹郢回来了。
户斐望着面前的男人,眸子闪过一丝兴味,慢条斯理地问:“可查到什么?”
澹郢:“府中的下人都被下了迷药,钱府没有人走动,属下在书房找到了钱府的地形图,发现了些异样。”
户斐接过图纸,却没看,抬手将那朵花放在了澹郢面前。
澹郢抬起头,漆黑的眸子望着主人,有些不解。
户斐淡淡道:“闻一下。”
澹郢没有任何异议,垂眸,在那花蕊间嗅了一下,只觉恍惚了瞬间就立刻恢复了神志。
他将那花接过,扔在了地上,皱眉道:“不要碰这些来历不明的东西。”
这语气,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主人。
户斐倒是没有半点不满,眼睛里反而带了点笑意,展开图纸看了会儿,道:“确实不大对,我们站的地方,本来是一方莲花池。”
钱老爷自病后就不与夫人、妾室同房,只留自己的心腹管家在旁伺候,这位管家白日里掌管府里大大小小的事,夜里神出鬼没。
“我怕打草惊蛇,通常都是等没人了再出来,上回被这花迷了神志差点跳湖,还是被管家给拉回来的,”李策皱眉道:“这钱府我大多都走过了,唯独钱老爷这院子我还没进去过。”
话音刚落,他疲倦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连忙道:“下官无状,突然有些困。”
话刚说完,他一头栽了下去。
户斐:……
澹郢在他脉搏上试探了少顷,道:“迷药,只是晕了。”
作者有话说:
半架空,有私设
第218章 玉门雪
澹郢起身,拉住户斐的手腕,在上边搭了片刻,稍微宽心,道:“属下做的药囊主人日后记得随时带在身上。”
户斐从怀中扯出一个药囊,看了眼,淡淡道:“这是明炤配的,效果也不差,你大可放心。”
澹郢望着主人贴身放着的那个药囊,眸色有些暗淡,明知逾越,还是轻声问了句:“我的那个呢?”
户斐轻描淡写道:“换了。”
澹郢:“若是我走了,就全都换成明炤的吗?”
户斐提步往前走,道:“把李大人送回房里。”
澹郢没动作,他站在原地,又问了一句:“主人是想用明炤替我?”
户斐侧身看他,背后是蓝色花海,一张惊艳的脸让澹郢不敢直视。
“我不是用他替你,明炤就是明炤,明炤很好。”
清朗的声音传入澹郢耳中,没有丝毫迟疑。他心头发闷,闷得喘不过气来。
他想现在就转身去换那个“很好”的明炤过来,可他只是想想,他不甘心。
他沉默地拎起地上昏睡过去的人,找了个空房间扔了进去,回到了户斐身边。
钱老爷的院子并不大,院中种了不少花草,没什么美感,但都是珍稀品种。
“里面没人。”澹郢推开了房门,谨慎地检察了一圈,点燃了烛台:“是空的。”
烛光将屋内照亮,里边珍玩字画、古董花瓶琳琅满目,里边一张足够五六个人滚的大床十分显眼,金光闪闪,上嵌各色珍宝。
户斐冷声道:“这一张床就够江东灾民一年的吃食了。”
他侧眸,见澹郢也正看着那床,没被面具遮住的那下半张脸绷得有些紧,是一个硬朗的弧度。
他不知多少个夜里为这个弧度着迷,自他懂情事起,眼睛就是一直追着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