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已经要走过他摊前的人脚步稍顿,微微侧头看了他一眼。
那目光很淡,从微垂的、显得冷肃的眼尾扫过他,英俊的脸上波澜不惊,也不说话。
雪下得越发大了,洋洋洒洒落在行人肩头,飘向那冒着腾腾热气的锅里,未来得及落下就化成了水,高汤浓郁的香气传出老远,于这几乎冷死人的夜里实在是诱人。
馄饨摊主殷勤地跑出来,拿着抹布利落地扫去破旧长的板凳上落的雪, 和气地笑道:“您坐着。”
桌上油灯的微蓝光影微微跳动了一下,那人垂眸瞧了一眼,本要向前的步子转向了桌子,于那刚被擦干净的长板凳上坐下了。
这人气质实在是好,穿得也讲究,那连漆都没刷过的板凳被他坐着,瞧着十分寒碜,那人却并没有在意。
他手上带着黑色的皮手套,慢条斯理地将面前桌上的雪拂去,那边摊主手脚麻利的下着馄饨,搭话道:“这天儿也忒冷了,整好在这吃口热乎的,这肚子里有食,身子就暖。”
那人不语。
“您甭看我这门脸寒碜,”摊主躬身将煮好的馄饨放在那人面前,翘起了大拇指,爽朗笑道:“不是我跟您吹,我做的馄饨在北平那可是这个。”
热腾腾的馄饨鲜香扑鼻,皮薄如纸,佐料精细,闻一下都让人流口水,可那人没有动筷子的意思。
他从那盏油灯看到摊主的那张历经沧桑,满是沟壑的脸,波澜不惊地开口:“你什么时候走?”
摊主一愣,和气的笑一时僵在脸上,还没等作答,身后突然传来一个清清亮亮的少年音:“你这人真是奇怪,人家给你做你就吃,管人家什么时候收摊做什么?”
那少年说话与寻常人不同,吐字清脆,腔调中有股子特别的韵味,不急不缓,隐带笑意,悦耳,又夹着那么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媚。
“这晚回一会儿多赚几个钱,”那摊主擦了擦手,转头,细细打量了一眼面前这少年,又往他身后瞧了瞧,和气问道:“您也来碗馄饨?”
那少年身着一身长袍马褂,月白的袄子,领口围着狐狸毛,盘扣细细地系到脖颈处,黑缎马褂织着暗花纹,随着他走动摆动,那摆动的幅度都极为讲究,赏心悦目。
他最多十六七,唇红齿白,发有些长,微微有些挡眼,长得干净可爱的像个雪团子,自细雪纷飞中走近,让这苦寒的冬夜都灵动了几分。
那双眼睛里带着盈盈的笑,明明是干净的长相,却平白无故有些媚意。
坐在桌前那人自他说话时就转了头,一双漆黑的眸子将他浅浅打量了一周,并没答他方才那句调侃。
少年走到烛火熹微的桌边,歪头和那人对着看了一小会儿,不知道想起了什么,他眨了眨眼,突然笑了起来。
“不必,”那少年不见外地坐在了板凳上,说道:“他不吃您做的馄饨,我吃。”
这八仙桌四个面,各摆了一个长板凳儿,其他三面他都不坐,就挑已经有人这面坐,坐也不好好坐,非要紧紧挨着人家。
他舀了个馄饨,不怕热似的直接塞进了嘴里,撑着腮帮子嚼了,似乎是觉得好吃,又喝了一大口汤,眯着眼睛回味片刻,道:“这高汤里放了鸭子?”
摊主笑了声,答道:“您是行家。”
“要不是命不好,我也想像您一样摆个馄饨摊,”一片雪花落在馄饨碗里,少年拿着汤匙搅了搅,笑吟吟道:“每日想吃便吃,就不用跑这么远满大街的找。”
“呦,”摊主添了火,将锅盖盖好,道:“您从哪儿来?”
少年道:“韩家潭。”
那穿着黑衣的英俊男子始终安静地坐着,闻言也没什么反应,倒是那摊主愣了一下。
他重新细细打量了这少年一眼,总算是明白这人身上莫名其妙的媚是什么回事了,那是风尘气。
举手投足之间,话音婉转细处,虽媚而不俗,可依旧遮不住的风尘气。
人不辞路,虎不辞山,唱戏不离百顺,韩家潭。自清以来,那韩家潭徽班多的是漂亮的男旦,说是男旦,其实大伙儿心知肚明,那干的就是卖身子的事,是男妓。
人人都知八大胡同是北平众所周知的销金窝、温柔冢,是“花街柳巷”的另一个名字,但这花街柳巷岂止这八大胡同里,大栅栏那一带勾勾连连的都是那营生,民间流传那句顺口溜——八大胡同自古名,陕西百顺石头城。韩家潭畔弦歌杂,王广斜街灯火明。万佛寺前车辐辏,二条营外路纵横。貂裘豪客知多少,簇簇胭脂坡上行。
说的正是那梨园、脂粉,是销金窝,也是红楼梦。
摊主方才还热切的笑变得有些淡了,显然是有些忌讳这少年的身份,少年灵动的眸子扫了他一眼,看得清楚明白,他却不在意,微微挑着唇将目光看向身侧的人。
他一手撑着桌子,另一手轻轻搭上了那人的臂弯,修长白嫩的手指在缎子上轻轻抚过,拂去了落的雪,声音有些乖软,用他那种独特的腔调询问道:“先生怎么称呼?”
又来了客人,摊主连忙去招呼。两人坐在一处,挨得很近,那穿黑衣的男子瞳色幽深,看不清深浅,视线从那只手挪到了少年漂亮的脸,淡淡开口:“子桑。”
“子桑,”少年也没有深究这是名是姓,将这两个字在齿间咀嚼了片刻,展颜笑道:“我叫蛮蛮。”
连理望向子桑,见他眸子低垂着,看不清神色。
屋里暖气开得足,灯光明亮,北平风霜雨雪过了百年,如今正是好日子的时候,百姓不用露天支摊子,吃碗馄饨也用不着顶着雪了。
“蛮蛮,又被叫做比翼鸟,倒是和我这名字有些配。”连理捏着一粒瓜子,那里边没有结出仁儿,是个空壳儿,被他捏住,发出一声轻响。他慢悠悠地说:“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子桑抬眸看他,轻声说:“他很好。”
连理扯了扯唇,没说什么。撇开脸想继续听故事,就听子桑又说:“就同你一样好。”
连理忍不住轻笑了声,看进了他的眼睛,道:“你又不知道我。”
你又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
“我想知道。”子桑望着他,轻声说。
于是连理心里刚生出来的那么点酸就这么散了。
老太太给姑娘倒了杯茶,道:“那蛮蛮是个暗门子?”
姑娘摇了摇头,道:“这‘妓’也是分好些种的。”
那边流浪汉听得入神,闻言嗤了声,不屑道:“都是卖身子的,还分个高低贵贱不成?”
姑娘“呸”了声,美眸向上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嫌弃道:“一瞧就是个没见识的,上林仙馆听说过没?出了多少名伶,那里头个顶个哪个不是六艺傍身,哪个不是倾国倾城。”
流浪汉有点怵这姑娘,往后缩了缩,还是有些不服:“卖身子的哪有什么好人?都是给钱就张开腿给人弄的。”
“那年头,但凡有个活路,谁会走那条路啊……”那一直没说话的男人叹了声。
但凡有条活路,谁会投身那样的地方啊?
连理磕开了一枚瓜子,照例投进了那茶盏里,里边已经有小半茶碗的瓜子仁了,他将那杯子推到子桑面前,复又随手拿了一个,继续剥着瓜子。
子桑微微怔愣,看了对面青年几秒,敛眸,伸出指尖从里取了一个,放进了嘴里,细细嚼着,仿佛不忍心咽下去。
那姑娘挑起唇,眼角眉梢都带了些笑意,收回目光,道:“那蛮蛮是个卖身子的,可不是什么暗门子。”
二两的馄饨,一两皮,一两馅,装进碗里,淋上高汤,洒足佐料,在冬夜里吃上一碗,全身就暖了。
刚来的客是两个刚下工的力夫,凑在炉子边烤火,捧着碗和摊主说着话。
一个说:“听说没,韩家潭今儿闹了一回,全是拿枪的兵,把整个巷子围了个严严实实,挨门挨户的搜。”
摊主稀奇道:“这是找什么人?”
“这您都没听说,全北平都传开了,”另一个看起来也就十六七岁,干瘦干瘦,脸上还沾着抗卸时的煤灰,他吸了吸鼻子,道:“韩大帅的独苗儿给人杀了,就是这韩家潭里的小娼干的。”
“真的?”摊主一惊,瞪圆了眼珠子,随即畅快的笑出了声:“那一家子没有好人,老子连年征税,一年比一年重,压得人喘不过气,儿子欺男霸女,傍家儿都能挤满清朝皇帝的三宫六院,男女不论,多少好人家的姑娘小子折在他手里了?”
他来回踱了几步,像是终于扬眉吐气,高兴了一阵儿,又问:“那抓着人了吗?”
“抓着了,”先头那三十来岁的汉子往嘴里送了个馄饨,烫得斯斯哈哈地说:“当街五马分尸,血淌了一地。”
……
那摊主顿住,不吱声了。
随后就开始叹,接二连三地叹。
年纪小的那个唏嘘道:“听说是个顶好的名旦,也才十六七岁,和我一个年纪。”
摊主憋不住了,抹了把眼泪,哑声道:“我那儿子,当初若是有口吃的,能活下来,也是这个年纪。”
“害,都过去了这些年了,别想了,您老家儿怎么样了?前一阵儿不是说病了吗?”
“您不知道,”摊主哑了半晌,道:“赖我,都赖我。”
两人愣了愣,就听那摊主说:“我要是早回去一会儿,早把柴火捎回去,我老母亲她也不至于把脚都截了。”
“截了?怎么就给截了?”
“要不是那韩大帅又征税,也不至于……”
他咬牙恨道
“那阵子天太冷,交完税家里实在是没钱买煤了,我寻思着多卖几碗馄饨换煤,就回得晚了,等到了家发现我那老母亲正赤着脚蹲在烧红的铁掀上,脚上那肉都熟了。”
“这是因为什么啊?”
“因为天冷,她老人家在家待着,那脚冻得没了知觉,”摊主缩着脖子,闷声道:“邻居看着可怜,给分了点柴火,她缓了半天没缓过来,又实在是冷,就把铁掀烧红了,自己光着脚蹲了上去,我回去时候她还冲我笑,说这会儿终于暖和了,暖和了,脚也废了。”
年长的力夫道:“唉,这什么世道啊……”
起风了,细小的风贴着地皮,卷着雪面子吹过长街。天似乎更冷了。
那摊主咬牙恨道:“那韩大帅干的事儿就是断子绝孙的下场,活该他儿子给人杀了,那杀人的虽投身妓院,可也算个英雄。”
那三人说着话,这边坐着的俩人静静听着,听到这儿,蛮蛮突然笑了声:“您这口口声声妓院、小娼,既然瞧不起人,人也不敢当你一声英雄。”
他似笑非笑,目光轻挑,侧眸看那摊主:“更何况,就您这样的,想进那种地方都得让人赶出来,穷鬼。”
这话说得不客气,摊主都愣了一下,没能说出话来。那年纪轻的力夫看不过去,打量了他一眼,不屑道:“我当是什么人,感情也是打那里头出来的,这什么世道,都笑贫不笑娼,卖大炕的小娼也有脸走出来骂人穷了。”
少年一直浅笑着的脸撂下了,站起身,掐着腰扬声斥道:“你才卖大炕的,你全家都是卖大炕的!”
力夫羞恼,上前半步:“你……”
“何为卖大炕?”
一直没怎么开口的子桑突然开口,让这剑拔弩张的氛围突然空了一下。
摊主生怕客人打起来,砸坏了他这破破烂烂的桌凳,忙打起精神,道:“客官是外乡人?”
子桑微微颔首。
“卖大炕嘛,又被说成是暗门子,”蛮蛮对着那边凶巴巴地翻了个白眼,又坐了回去,道:“这妓院也有妓院的讲究,也分个高低贵贱。”
他似乎有些害冷,将白生生的俏脸往狐狸毛领里缩了缩,只露出小半张脸,道:“单说这八大胡同的妓院就分四等,一等‘清吟小班’,二等‘茶室’,三等‘下处’,四等‘小下处’,再下就是暗门子,脱了衣裳身价还不如猪肉贵,他骂我贱,就别怪我骂他全家。”
子桑:“……”
他这气也气得又娇又有趣,不招人烦,那个中年力夫忍不住笑了起来:“是他没理,骂得应该。”
年轻力夫恼怒道:“您甭在这儿架秧子。”
第226章 一诺百年
蛮蛮不理他们了,转头看子桑,问:“先生是头一回来北平?”
子桑端坐着,道:“许久之前来过,但处处与如今不同。”
“你今日请我吃一碗馄饨,我得答谢你,”蛮蛮将手在放他的肩头,动作轻缓地拂去了他肩上落雪,弯起眉眼,道:“这会儿时辰还早,我领你去见识见识这帮穷鬼一辈子都逛不起的八大胡同,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