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中年男人有些肥胖,穿着的西装褶皱得不轻,看着有些邋遢,头发稀疏,混浊疲惫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盯着笔记本屏幕,头也没抬,手指在键盘上敲击地飞快,眉头紧紧皱着,不耐烦道:“随便。”
连理不经意扫了一眼,那屏幕上是密密麻麻的代码,约么这人是在加班。
“老板别在意,”男人对面坐着的女人歉意地笑了笑,温和地说道:“他加班呢,心情不好。”
连理了然。
这大好的日子还得加班,搁谁心情都不会好。
“今天元宵节,麻烦您做点汤圆吧,”女人望着男人,目光柔软,带了些心疼,道:“现在的年轻人都忙,这都一天了,只喝了几口水。”
连理这店卖的是馄饨,并不卖汤圆,但今天日子特殊,店里又只有这一桌客人,汤圆是现成的,给下一碗又不费什么事,连理便应了。
见男人嘴唇有些发干,连理先泡了壶茶,茶壶放在桌上,男人依旧没抬头,倒是那女人道了谢。
店门开着,子桑却没在,也没给留消息,应该是临时出去了,很快会回来。连理从满桌子汤圆里挑了些个儿大的出来,下进了沸水里。
他端着两大碗汤圆出来,放在了客人桌上,笑着对那女人说:“当心烫。”
女人似乎有些窘迫,摆手道:“这很贵吧……一碗就好了,我不吃。”
女人头发白了大半,身上的天蓝色棉袄被洗掉了色,皮肤粗糙,这么一摆手可见手上布满了老茧,平时应该是个卖劳力的。连理摇了摇头,温声道:“今天老板心情好,买一碗送一碗,只收馄饨的价钱。”
汤圆白白软软地挤在碗里,配着白瓷的勺子,热腾腾的冒着热气,只是闻着就十分香甜,女人垂眸看了会儿,轻叹了口气,道:“仔仔小时候最爱吃汤圆,每次元宵节我下汤圆时,他就搬着个凳子扒着锅台看,不住地问什么时候能吃。”
连理一怔,看了眼正挣扎于工作中的男人,轻挑了下眉,道:“仔仔?”
女人点了下头,望向那男人,虽是笑着,却隐隐带着些心疼,道:“可他现在太忙,这么好吃的汤圆放着,他看都不看一眼。”
女人五十来岁,男人看起来四十出头,连理默了默,安慰道:“人长大了,口味没准变了。”
女人一怔,少顷摇了摇头,道:“他是不爱吃饭了,不是像小时候那样挑食,是有空的时候就往肚子里塞,我瞧着也没吃出什么滋味儿,他就又去忙了,小时候我因为他挑食打过他几回,现在我倒是宁愿他挑食些。”
店里灯光宁静明亮,墙上挂钟不紧不慢地走着,已经过八点了。窗外有一群穿着汉服的姑娘提着花灯款款走过,恍惚间,明亮的月光下,有种不分古今的浪漫。
天上圆月,碗中汤圆,都是圆满。
连理从窗外收回目光,轻叹了口气,道:“人都长大了,已经会自己经历风雨了,您该放心。”
女人擦了擦眼角,自语道:“话是这么说,可他多少岁我才能放心呢?我是想着,能给他遮风挡雨一辈子就好了。”
正说着话,店门开了,一身火红毛呢大衣的琼鹿走了进来,看了眼桌上那两碗汤圆,未语先笑:“我说小狐狸精,你和子桑都结契两年了,怎么还分不清人和鬼?”
连理:“……”
他在心里小声抱怨了一句“你才是狐狸精”,瞧着她风姿绰约地走了过来,开口道:“没看仔细。”
琼鹿将手中的礼盒递了过去,道:“下边发的福利,子桑走得急,忘带了。”
连理接过,放在桌上,道:“吃汤圆吗?再给您煮一碗。”
“不用了,减肥,”琼鹿似乎也不着急走,背着手在店里溜达,仰头欣赏子桑做的灯笼,随口道:“你戒备心太弱了,不是所有的鬼都是善的,只是你还没遇到恶鬼罢了,以后要留个心,要不以后岁月漫长,总是有倒霉的时候,万一出什么事子桑可怎么办?”
她揶揄地冲连理眨了眨眼睛,道:“你忍心他千年万年独自过?”
连理耳朵有点红,还不待答话,店门被推开了,子桑提着个袋子进来,视线在屋里扫了一周,走向连理,道:“我方才出去扔垃圾了。”
连理瞧着他手里的袋子眼熟,接过打开,里边正是一袋糖炒栗子。
他忍不住笑了下,温软道:“我刚买完,你又买了。”
子桑一怔,随后莞尔道:“吃得完。”
琼鹿被忽略了个彻底,在后边不满地提醒道:“客人还在呢。”
子桑侧头,有礼有节地回道:“今日恐怕不便招待。”
琼鹿:……
谁也没说要赖在这儿呢。
她无语了会儿,翻了个大大的白眼,道:“我接了人就走。”
说完,走向了那桌唯一有客人坐的地方。
那中年女人见她过来,慌乱了一下,不安地站了起来,道:“求求您,我再待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琼鹿皱眉:“这都多久了?你在人间游荡二十年,也该走了,七日前偶然见你就想带你走,念你可怜给了你时间,但你求我给你的时间现在已经到了。”
女人紧张地抓着衣摆,祈求道:“真的就一会儿就好,我看着仔仔吃完饭就走。”
琼鹿往那中年“仔仔”身上看了一眼,无奈道:“身死那一刻你就与这一世的人毫无瓜葛,不该继续执着了,入了轮回,你和他即便是擦肩都不会相识,这一世的母子情分,已经了了。”
这话说的心狠,连理都有些不忍,正要开口说情,突兀地听到一个声音。
那刚刚一直在工作的中年男人莫名其妙地看着琼鹿,他摘下蓝牙耳机,往她面朝的那个方向看了眼,奇怪道:“你在和谁说话?”
琼鹿:……
连理扯了扯琼鹿的袖子,对那男人道:“抱歉,我们在闲聊,没打扰您吧?”
男人摇头,他疲惫地捏了捏眉心,道:“没有,我工作起来听不到别的声音,元宵节还加班,累死我了。”
琼鹿要说什么,最终还是闭了嘴,拿了子桑刚买的糖炒栗子,坐到不远的地方去了。
连理看了眼那坐立不安的中年女人,她看着自己的目光露着感激。落地窗外光影流转,
映在连理清澈的眸子里如同星辰,他开口道:“快吃吧,汤圆该凉了。”
男人这才注意到桌上的汤圆,瞧见他对面那碗,有些诧异道:“我点了两碗吗?”
“那一碗是送的,”连理温声道:“今天是好日子,也祝您……和您的家人团团圆圆,您慢吃。”
男人一愣,怔怔地望向了对面的那碗汤圆,张了张嘴,又没说出话来。
半晌,他沉默地将电脑合上,放在了一边。
因为亚健康有些肥胖的脸上已经有了皱纹,头发稀疏,鬓角已经白了大半,从呱呱坠地到无忧无虑的童年,再到如今不惑之年,一个人变化太多太多,变得有时恍惚间他都不知道自己是谁。
但他还记得,他忽然想起来……
“今天是元宵节,是我妈生日,”男人垂下眸子,望着碗里的汤圆,轻声说:“谢谢。”
连理拉起子桑的手,道了声:“您慢吃。”
两个人到厨房装汤圆,把汤圆整整齐齐码在食盒里,预备回家煮,顺带着讨论晚上吃什么。
连理将一个食盒封好,道:“冰箱里还有八爪鱼和牛羊肉,做点什么吃?”
子桑缓缓道:“外边有点冷了,回去吃火锅吧。”
连理刚出去的时候也觉得有些冷,弯着眼睛应道:“火锅好,吃着热闹,还方便。”
子桑侧眸望着他笑起来时眼角眉梢的好看弧度,微微低头,在他眼尾吻了一下。
连理抬头,却正对上从窗口钻进来个头的琼鹿,她正目光炯炯地瞧着俩人,一副看热闹的架势。
该说不说,这姿势、模样真的有点吓人,像断头似的。
三人目光相对,还是子桑开了口,道:“他们还没说完?”
琼鹿摇头,道:“但也应该快了。”
连理透过窗口看了出去,见那男人沉默地吃着汤圆,他对面的女人目光温柔地看着他,眼睛一错不错。
他似乎吃的急了,噎了一下,忙喝了口水,女人无奈道:“慢些,慢些,没人和你抢。”
这话说完,她微微一愣,就见她的仔仔突然哽咽了一下,接着一颗泪珠从眼角滚了下来,落在碗里,一声水落轻响。
男人拿起勺子,在自己碗里舀了一个元宵,放到了对面那个碗里,轻声说:“妈,生日快乐,这个汤圆好吃,和你给我包的有点像。”
女人愣住了,抬起手,在男人面前晃了晃,男人毫无察觉。
女人眼泪也落下来了,轻声叫他:“仔仔爱吃,就多吃些。”
男人低下头,边吃着,边絮絮叨叨地说:“妈,现在工作累,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小时候就不用管这些,我年纪大了,懂事了,就总想着你那时候是不是也这么累,一定累吧……庄户人家,都是重活。”
他说着说着,似乎自己先受不了了,他放下了勺子,双手捂住了脸,低低哽咽了起来,他声音低哑,听起来有些无助地说:“妈,我想你了,我想回去,想回小时候,想吃你包的汤圆,求求……”
求谁,他说不下去了,谁也不知道这个能求谁。
琼鹿走了。
男人将两碗汤圆吃了个干净,过来付账,眼睛还是红肿的。
连理收了钱,望着男人沉默地佝偻着身子出了门,轻声问:“父母子女的缘分,也是有今生没来世吗?”
子桑把打包好的汤圆放在柜台,穿着外套,道:“若是情分够、牵绊深,是可以有来世的。”
有年轻人结伴从门口路过,笑声传进了店里,墙上挂钟时针刚好跳到八,连理弯起眼睛,道:“老公,回家吧。”
回家需要经过庙会的路段,元夜里人流拥挤,花灯迷人眼。
“以前的上元比这时候要热闹,”子桑牵着连理的手,走在熙攘人群里,缓缓说道:“过去的时候天下同庆,花灯浮满城,烟花不歇,城不夜。”
连理望了望天,墨色天幕上一轮圆月,点点星辰,道:“现在不叫放烟花了。”
子桑轻抿了下唇,似乎有那么几分赧然,温声道:“可我心里觉得如今的上元才热闹。”
连理收回目光,歪头看他:“为什么?”
子桑转眸,与他对视,又那么几秒没说话。
连理愣了愣,然后笑了起来。
他抿着唇,往子桑身边靠了靠,手臂轻轻贴在一起,两人就都不说话了,不急不缓地往前走,转进了胡同里。
月华如水,悠长胡同的地上映着花影与树影,随着清风微微摇晃。
今夜北京温度确实有些低,连理的手被子桑包裹在掌心,两人借着月光,缓步回家。
大门口挂着通红的灯笼,推开门,院子里安安静静,明亮的月光铺了一地。
屋里暖,子桑开了灯,温声说:“我去准备火锅,你先休息一会儿吧。”
连理点头,他是有些累了。
元宵晚会正直播着,子桑进了厨房,连理坐在沙发上剥栗子,目光一扫,瞧见了茶几上放的小坛子。
这是子桑回来时带的。
他有点好奇,拿起来看了看,研究了会儿,打开了瓶口,瞬时一股子酒香传了出来。
甘醇、清甜,光是闻着就心旷神怡,子桑拿回来的,一定是好的,连理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厨房里传出子桑的声音:“吃饭时再喝。”
连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