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街巷,一路迎着春风向南走,行了两刻钟,就瞧见一排较沿途气派许多的府邸,这里住的大多是镇中的富户。
其中一家尤为显眼,门口有棵歪脖子老松树,树上贴了符纸,往门口看,那紧此的大门上也贴着密密麻麻的符纸,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家闹鬼。
朝颜跳到汲央面前,掀起他幂篱上的黑纱,仰头看他,弯着眼睛叫他:“汲央大人。”
汲央垂眸,静静看着他。
风过。
轻薄的纱轻轻颤动,暖阳落在一人一妖身上。
不知何时起,每每汲央大人看他的时候,他的胸口都会砰砰地跳,朝颜眨了眨眼睛,又叫了声:“汲央大人。”
汲央淡淡应了声。
朝颜忘了自己要说什么了,脑子空了半晌,开口道:“朝颜饿了。”
汲央眼底闪过一丝笑意,抬眸看向不远处的大门,道:“那就是这镇子邪气冲天的因。”
朝颜也看了过去,挑眉道:“那符咒……”
那符咒再厉害,挡的也是邪祟,挡不住人。
镇外小林子里,朝颜拿着符咒引火,将刚肚子里塞了蘑菇的鸡架在火堆上烤,摇晃着身子哼曲,余光却看向一旁树下闭目养神的汲央大人。
他爱看汲央大人,从小时候初见时他就是这副模样,这么多年都没变过分毫。
“你那鸡糊了,”一道清冷的声音传来,树下的人连眼都没睁。
朝颜手忙脚乱地将被自己烤糊了的鸡从火上拿起来,凑到唇边吹。
那可怜的鸡烧糊了一块儿,但依然香气四溢。
他小心将焦黑的那块儿给撕了下来,跑到汲央大人身边坐下,撕了块儿最好的肉凑到他唇边,道:“汲央大人,给。”
汲央微微睁开眼睛,看着面前那只粘着油花的细白的手指,少顷,张了张嘴。
朝颜连忙把肉喂给他,刚要说话,却忽然轻“啊”了一声,他瞧着汲央大人,撇嘴道:“吃鸡肉,不是我的肉。”
他的指尖被连同鸡肉咬了一下,不疼,有点细细的痒。
汲央松了口,朝颜连忙将手指拿了出来,下意识放进了自己嘴里吮了一下。
汲央眯起眼睛看着他的动作,漫不经心地将鸡肉吃了。
朝颜见他胃口好,又撕了一块儿喂过去,眉眼弯弯道:“我的肉不好吃,鸡肉好吃。”
汲央静静望着他,清淡道:“人肉最好吃。”
朝颜:……
朝颜靠在他蜷起的腿上,认真道:“我不好吃。”
汲央吃了两块鸡肉便重新闭上了眼睛,道:“我方才尝着好吃。”
朝颜:……
朝颜吃鸡的心思都淡了,将手指含进嘴里,拧着眉咂摸了会儿,闷闷道:“没什么滋味啊。”
少年坐在地上尝自己的味道,眼看鸡都快凉了,汲央终于纡尊降贵地又开了口:“我不吃你。”
朝颜心中重重松了口气,眉头瞬时舒展开了,道:“嗯,朝颜不好吃的。”
清风过,天上流云相逐,三月草木兴起,天却变得极快,眨眼间天地间的草色被氤氲在了新雨间。
火堆已灭,一人一妖已离开,原本安宁平静的草丛中,有什么东西轻轻动了一下。
淅淅沥沥的小雨将镇口的石碑冲刷得干干净净,也将那血红的“诡镇”冲刷得越发艳丽。
昨日初来时朝颜还有些诧异,为何好好一个镇子会叫这样的名字,如今看来,这名字确实应景。
镇中,多数百姓已经回家了,阴雨天让镇子泛着潮气,不知何时起雾了,新绿的柳色渐隐。
雾中隐有缥缈乐声传来,有轻薄的纸随着雨水幽幽落下,落在朝颜的掌心,一红一白,色彩鲜明。
哀乐与喜乐相携,相融,自镇外一路敲敲打打渐近。
朝颜转身,见大红喜轿与乌木棺材同行,自镇外而来。
魂幡高悬,纸钱与金彩纷纷扬扬自天幕散落,像是红与白的雨。
他们自朝颜身侧经过,快得仿佛一道虚影。
朝颜将掌心的纸折起,灵巧地成了一对翼,放在掌心轻轻吹了一下,那沾了水的纸笨重地落在了泥土里。
汲央淡声道:“你撕了那户人家的护命符咒,全了这镇子的果。”
朝颜一怔,转头看向一旁的石碑,那石碑上鲜红的血色正缓缓褪去,“诡”字如虫子般扭曲一瞬,变成了铭刻的黑字“桂”。
雾渐渐散去,雨下得大了,初春里,街边桂树抽枝,镇子里一片生机。
汲央大人要去紫凌峰,但并不喜与人同行,朝颜便和楚程一行人告了别,邻分开时,楚程将他叫到一边,解了剑上的剑穗,珍而重之地送给了他,道:“等你来紫凌峰,我一定好生招待。”
朝颜不知他为何要送自己东西,但自小娘亲就教导他要懂得礼尚往来,多年来无论是仇是恩,他都尊着这“礼尚往来”四字行事。
于是他在身上摸索了会儿,没找着什么好东西,就又去摸腰间的小布袋。
还没等打开,他的耳边忽然听到传音,汲央大人明明在屋外,却十分清楚这里的事。
他语气不悦,沉声道:“你敢收那没用的东西,我就把你扔了。”
朝颜手下一顿,将刚收的东西又塞回了楚程手里,没等他反应过来时,少年的衣摆在门口一闪,已经跑了出去。
外边天色已经暗了,镇上在办丧事,镇南李家一家十口一天之间全死了,棺材一个接着一个地往出抬。
汲央就站在店外,一身黑衣,头上戴着黑色幂篱,看不大清神色。
朝颜抬手挡雨,快步跑了过去,牵住了汲央大人垂落在身侧的手。
幂篱微微晃动,汲央垂眸看了眼老老实实低着头的少年,少顷,迈步前行。
夜色渐深,一高一矮两人牵着手走在雨里,朝颜咬着唇冒雨走了会儿,忽觉雨水停了。
周围雨声渐大,不是雨停了,是雨在躲着他们走。
朝颜轻轻扯了扯汲央大人的大手,停住步子,仰头看他:“汲央大人不要扔了朝颜。”
汲央侧眸看他。
朝颜隔着幂篱的黑纱不闪不避地看向汲央大人的眼睛,道:“朝颜于大人,就如朝颜花于日月,我能活的年岁太短了,可我想陪着大人。”
汲央:……
雨沉默了良久,大妖俯身,将少年抱了起来。
身上的雨水干了,汲央大人身上暖,朝颜靠在他的怀里,闭上了眼睛。
汲央大人行路安稳,不多时,他睡着了。
第236章 妖闻
青帝庙,是祭奠春之神和百花之神的地方,大约是因为此处过于偏远,庙宇便废弃了下来。
近来荆楚多雨,弄得行人身上潮乎乎的,他们夜里行了一夜的路,白日至此歇息。
朝颜往火堆里添了根木头,将烤着的兔子翻了个面,好奇地问道:“你当真什么都知道?”
被问的那人与他隔着火堆坐着,是位仙风道骨的俊美少年,冠浅青圆角冠,衣浅青圆用帔,履青圆头履,穿着身轻细如雾的五铢服,十分清爽好看,他笑吟吟答道:“是大人谬赞了。”
方才这只妖怪推门进来时,汲央大人随口与他说,这是上清童子,学识与见识都十分丰富,还可聚财。
汲央大人似乎不讨厌这只小妖怪,让他进了庙,便不再理会。
朝颜撑着腮帮子与他闲聊:“那你说说我几岁了?”
小妖怪打量了他片刻,道:“十六。”
朝颜挑眉:“那你说汲央大人多少岁了?”
小妖怪停了停,摇头道:“天狗与天地同寿,天地多少年岁无人知晓。”
朝颜打量他:“那你几岁了?”
小妖怪道:“我六百岁了。”
朝颜明亮的眸子打量了他半晌,见他容貌也就如同自己一般年纪,心里有些羡慕。
若是他也是妖怪就好了,那样他六百岁也还是如今的模样,但他是凡人,六百岁时大约骨头已经在泥土里成了渣。
他拿了个果子在衣裳上擦了擦,咬了一口,道:“真好。”
“哪里好?”
朝颜想着自己成了渣的骨头,有些心不在焉,随口答到:“好看。”
……
待他回过神来才发现那问话是从他身后传来的。
他转头看,汲央大人不知什么时候睁开眼睛,一双妖瞳正静静看着他,他熟悉汲央大人的每一个细微眼神,立刻就察觉出了他的不悦。
朝颜轻咳了声,道:“朝颜不如他好看。”
汲央扫了眼那只笑眯眯的上清童子,眸中闪过一丝嫌弃,淡淡道:“是你好看。”
朝颜耳朵有些红了,默默啃了口果子,看向上清童子,道:“你知道的多,能说说荆楚地界有趣的奇闻吗?”
上清童子:“奇说起奇闻,还真有一桩,就是最近发生的事。”
往东十里有个庐原城,庐原城里有个穷书生叫陆生,最初家中只有两间破茅草房,家徒四壁。十六岁考中了秀才,城中富户贾家怜惜其才华,将女儿许配给他做妻子,至今已十年有余。
妻子贾氏十分能干,家中大小事都治理的井井有条,日子也蒸蒸日上,陆生住上了高宅大院,每日只需好好读书,其他琐事一概不用操心。
朝颜道:“这个陆生真是好福气。”
“正是,”上清童子笑眯眯道:“虽说十年了还是个秀才,可那城中的人没有不羡慕他家的日子的。”
朝颜来了点兴致,问道:“那这家奇在哪儿?”
上清童子道:“奇在近日里那陆生正闹着要休妻,闹得满城人尽皆知,成了笑话。”
朝颜道:“这是为何?”
上清童子摇了摇头,道:“新人笑,旧人哭,向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