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现在伤痕累累,别人看不见,但他自己知道,自己脏透了。
他对自己产生了厌恶感,甚至会有那种时候和那些霸凌他的人站在同一战线,审视自己,如同审视一坨肮脏的垃圾。
手机带着爸爸的体温,握在掌心,陶瓷的微曲后壳有种莹润的触感。
他低着头,呆呆看着,半晌没有动。
漫长的信号灯等待时间过去,车辆重新发动,段乐安眼前忽然亮了起来,因为不习惯刺眼的光线,他微微眯起了眼睛。
简洁的手机屏幕上显示一条好友通过讯息,接着,滚动出了一条打招呼的消息。
今天他一共添加了两个人,而不用去刻意问,就可以分辨这个人是谁。
后边跟了一句话:“为什么他比我顺利?我有点嫉妒。”
段乐安:“……”
他轻轻抿起唇,指腹解锁,于是那个对话框直接闯入眼帘。
指尖轻轻颤了颤,他的脑海中浮现刚刚有礼有节地和爸爸对话的影子,似乎只要他开了口,别人就都会自动降低存在感。
“有什么好嫉妒的?”他说。
他这样的人,又有什么值得人去嫉妒的。
“乐乐,今晚想吃什么?”爸爸带着笑意问。
段乐安:“想吃汉堡。”
爸爸笑了声:“我们两个偷偷吃,不让你妈妈知道。”
车停在路边,爸爸下车去买快餐了,只剩下他自己。
车里没开灯,很暗。
屏幕上滚动出一条回复:“我就是嫉妒了。”
段乐安不知道该怎么回复,咬着唇看着这一路有点任性或者不耐烦的话,关掉了手机。
第二天一早,班主任宣布了一周后月考的消息。
段乐安成绩很差。
高一时他学习还算可以,可后来……
这个学校是很好的学校,他的成绩在这里大概是倒数第一名。
反正他也不打算答题,月考什么的都无所谓。
可老师下一句话就是“月考成绩下来开家长会,到时候成绩单会下发到家长手里,第一名有奖励,并需要在家长会上发表演讲。”
他趴在桌子上,无意识地翻了翻书,发现里边的东西,他完全看不懂。
班里同学也因为这句话有一点小小的骚乱,楚菲菲压低声音说:“第一名有意外吗?”
前桌说:“我只要不是倒数第一名就好了。”
楚菲菲凑过来,问段乐安:“同桌,你学习怎么样?”
段乐安顿了顿,小声开口:“没关系的,倒数第一也不会有意外。”
他平时说话很少,不是睡觉就是睡觉,别人主动和他说话他也最多回几个字,这还是他第一次说这么长的句子,还有点黑色幽默。
楚菲菲和两个前桌都笑了起来,这边的动静有点大,前边有人听见,转头看了过来。
段乐安撞上了凌以川的视线,他正笑着,望着自己,张张嘴,仿佛想要开口说话。
段乐安避开,不理,闭上了眼睛。
“你们在笑什么?”他听到凌以川问。
楚菲菲:“班长,我发现你最近怎么多管闲事呢?”
周围很闹,段乐安不想听了,把校服蒙在脑袋上,冬季的校服过滤了一些杂音,他能听到自己沉闷的心跳。
冬日的暖阳从边缘透了些过来,他其实没睡,怔怔看着那一点点光影线条。
不知过了多久,他眼睛酸了,准备闭上眼睛休息时,眼前却忽然大亮。
手腕被拉住,他懵懵地抬头看,凌以川正站在他身旁,把他从座位上扯了起来。
“你……”段乐安有些不安,刚说了一个字,就被人拽出了教室。
下课时间,走廊上人不少,他被凌以川拉着走到了一个偏僻的楼梯间。
段乐安害怕暴力,这种忽然被拉出去的情况他经历了太多次,不敢反抗,很多次教训告诉他如果反抗就会得到更激烈的对待。
他几乎身体发木,凌以川放开他后,他把自己缩进了墙角,像只鹌鹑,戒备又恐惧地看着这个看起来温和的坏学生。
他想打人吗?
凌以川走了过来,将他逼进了墙角,在他抬手的一霎那,段乐安脸色惨白,捂住了脑袋。
然后他听到凌以川的声音:“刚刚你说了什么?”
段乐安肩颤了颤,闷声说:“我没有说你的坏话。”
凌以川挑挑眉,手搭在了他的肩上。
他明明感觉到了段乐安在发抖,却装作没发现,没放开。
他又往前半步,完全把段乐安堵在了角落里,俯身,隔着他抱头的手臂说:“我就是想知道你说了什么话,他们知道,我不知道,这不公平。”
他的声音带笑,甚至有点软,没有一丝一毫恶意。
段乐安安静了很长时间,头顶忽然传来一阵刺耳响声,段乐安刚刚平静下来,又吓得抖了一下。
上课铃响了,上课铃就安装在他的正上方。
“我……我说……”嘈杂声渐渐安静了下来,段乐安想要快点结束这样的威胁,只能听话:“我说我月考会是最后一名。”
凌以川往后退了半步。
段乐安小心翼翼放下手臂,轻轻松了口气,罚站一样缩在角落里,没敢动。
凌以川忽然又抬手,他还没来得及护住自己,搭在他肩上的手轻轻收紧,他撞进了那个人怀里。
“我吓到你了,抱歉。”
段乐安微微睁大眼睛,僵硬地靠在那个体温略高的怀里。
凌以川校服是敞怀穿的,里边的卫衣有点薄,所以体温更容易传出来。
非暴力情况下,段乐安没有和人贴的这么近过,包括自己的爸妈。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因为应激反应产生的颤抖好像慢慢被体温化开,至少悬着的心慢慢落地,手垂在身侧,很安静。
“你的胆子只有兔子那么大,”凌以川双手覆在他的背上,语气轻松地诱拐:“跟我学坏吧,这样胆子会变大。”
段乐安:“……”
段乐安眼睫颤了颤,很小声地说:“你不知道,我很笨,学不会。”
凌以川肩好像抖了抖,片刻后,很正经地说:“学坏第一步,逃课。”
上课时间,上午八点,段乐安蹲在墙头,看着一线之隔,墙的两侧,有种胆战心惊的紧张。
墙里是干净整洁的林荫道,只几片落叶被风轻轻驱赶,蹦跳路过,墙外是高高的野草,被冬季寒风吹得瑟瑟发抖,似乎经常有人从这里进出,草被踩得秃了一块儿。
现在,那个穿着白色校服的男生站在墙外,向他伸手,唇角擎着笑,干净的镜片后一双眼睛专注地看着他,黑色的眼珠仿佛在诱哄他,快点跳下去。
段乐安咬唇,挪了挪身体,却始终没有下来的意思。
没有向外的意思,也没有向里的意思。
他似乎陷入了某种茫然。
“段乐安,”墙下的人叫他:“下来,我接着你。”
段乐安回过神,低头看向他,脸色有点发白。
凌以川往前一步,仰头看他:“怕高?”
段乐安摇头。
深冬的北风刺人得冷,把他身上的棉衣都吹透了,耳朵仿佛像有刀在割。
他抬手捂耳朵,呐呐开口道:“我不想出去。”
凌以川又走近了一步,站在墙下边仰头看他,眼睛微转,复定睛看他,说:“你说什么?我没听见。”
段乐安重复了一遍:“我说我不想逃课。”
凌以川好像听得有点费力:“你靠近点,风有点大。”
一阵风从墙头吹了过来,段乐安扒着墙,微微俯身,提高声音说:“我说我不想出去!”
下一瞬,他的衣摆被抓住了,心脏猛然拔高,身体骤然失去平衡,向墙外倒去。
天旋地转间,他撞进了一个坚实的怀抱,凌以川把他扶稳,慢条斯理地说:“好了,你说吧,我听着。”
段乐安:“……”
他转头看着高高的围墙,有点懵自己是怎么下来的。
墙外的地面高度要远比墙里高,容易上不容易下,刚刚在里头是凌以川把他拽上墙头的,他现在也没那个本事爬上去了。
仰头看凌以川,正对上那双带笑的眸子,呼出的空气在他的镜片上短暂地凝成了雾,复又散去,他望着凌以川那双眼睛,有些发怔。
只剩下光秃秃树枝的白杨上有一群麻雀扑棱棱起飞,碰掉了枝头最后一片叶子,飘悠悠的,落在了凌以川的肩上,有卖早点的三轮儿开着喇叭经过,喊着豆浆油条。
“班……班长,”段乐安深深低下头,小声说:“我们回去吧。”
凌以川抓住了他的手,向几米外的小路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段乐安不明白这个班的班长是怎么选出来的,就像他不明白凌以川这个人。
他坐在江边小木屋门口看着天空发呆的时候,凌以川在他身边坐下,分给他一把小米。
他茫然接过来,还没等开口,就有一直灰灰的小麻雀落在了他的膝上,用嘴啄他掌心的米。
他下意识屏住呼吸,动也不敢动,生怕吓跑它。
随后,凌以川在木屋门前洒下一把小米,很快,一群麻雀落了下来,悠然地开始啄食,看起来熟门熟路。
上午的暖阳透过枝条洒落,今年只下了一场雪,没存住,冬日里景色灰突突的,江边林间的小屋有些破旧,是暖木色,很亮堂,小鸟在门前跳来跳去,生机勃勃。
他聚精会神看着手上的小麻雀,偷偷伸出手指,像个贼一样靠近它的小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