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搬不动了,用膝盖顶住盆底,歇了会儿气,盆子向外歪,那群小耗子就被吓得顺着坡儿拼命往里爬。
我不想它们再受罪,找了一颗粗壮的白桦树,在树下蹲下来,把盆放在了草地上。
回头看时,来路漫漫,四周都是一个模样,野草遮蔽了视线,我才发觉自己走了很远很远,已经辨不清自己从哪个方向来的了。
记得那会儿已经到了中午,早上刚被揍过一顿,屁股还火辣辣的,森林里的蚊子把我全身上下咬的都是包,我又疼又痒又累又饿,当时就已经后悔了,我想奶奶了,想回家。
眼泪吧嗒吧嗒落在盆子里,我用脏兮兮的手抹了把脸,吸着鼻子,重新站了起来。
然后,选了一个地方,继续走。
我那会儿已经完全迷失方向了,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方向对不对,四周的绿色晃得我发晕,我模糊记着来路,眼前的景色却越走越陌生。
直至太阳西斜,昏黄的洒进森林,倦鸟归巢,排排站在树枝上扭头看我,我还没有看到村子的影子,那时候我知道,自己真丢了。
可怜那一窝小耗子,跟着我折腾了一整天也没吃的,好在,它们这几天已经大了许多,粉嫩嫩的身体被一层浅灰的绒毛盖住,能四处乱窜了。
我知道,这些小耗子要是跟着我回去,大概要被奶奶打死的,何况我现在找不到路,跟着我怕是要饿死或是变成熊瞎子的口粮意识到这一点时,天已经暗下来了,兴安岭迎来了夜色,四周灰蒙蒙的,我瞪大眼睛去看,却看不清前方的路了。
夜风凉,怪异的声响从四面八方传过来,我吓得手脚发软,跑到一棵粗大的树旁蹲下。
我怕是出不去了。
我擦着眼泪,把盆上扣的网拿开,盆倾斜下来,几只已经蔫了的小耗子懵了一会儿,然后抬腿就跑。
眨眼就蹿进密林里,不见了踪影。
这下,只剩下我一个了。
周围林子簌簌作响,深林里吹出来的风鬼哭狼嚎的,我吓得浑身冰凉,可我从小胆子还行,没至于就懵了,休息了一会儿,有了点力气,站起身继续往前走。
我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只记得自己的两条腿都灌铅了似的,沉得走不动路了,林子里已经黑透了,密集的原始森林里树木参天,把头顶遮得严严实实,我几乎辨不清两米开外的东西到底是草木还是野兽。
这种时候,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我汗毛树立。不只是怕鬼的事,主要是兴安岭里活动的野生动物种类繁多,不只有刺猬、兔子、狍子这种较为温和的,还有老虎妈子(东北虎),土豹子(远东豹),熊瞎子(黑熊)这一类我们从小被家长吓唬的、隔三差五来村子叼一个不听话小孩儿的猛兽。
我的神经已经崩到了临界点,不知道你有没有那种感觉,紧张到了极致时,手脚都开始轻飘飘的,不受使唤。
就在这时候,我听到我的右后方草丛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很轻微,但很明显不是风吹的。
我当时手脚就麻了,僵在原地,不敢动弹,也不敢回头。
然后,声音没了。
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就跟有狗追一样,拔腿就跑,身后好像始终有声音如影随形,我越跑越快。
不知过了多久,我整个人都恍恍惚惚的,嗓子里已经满是铁锈味时,我忽然看见前方有亮光,那像是一排房子,灯火通明,在这漆黑的森林里十分显眼。
我眼泪一下就流出来了,我又累又饿又怕,以为自己找到了村子,找到家了,于是大喊着奶奶,拼命往前跑。
可到了近处,却发现,那根本不是我们村子。
那像是一个大户人家,漂亮的红色大门开着,方才远远看着通明的大灯笼,近了却觉得暗,红彤彤的,让人看着不大舒服。
我往里头看,里头两侧都点了灯,瞧着灯火通明的,地方也阔气,可没见着人。
后头是茫茫深林,不知多远的地方恍惚有野兽的嘶吼,夜风把我脸上的眼泪吹干,紧巴巴的,我疲倦到了极点,打死也不敢再回头。
前边是户人家,可我也不敢进去。
奶奶常跟我说最近他们这儿有拍花子的,会偷小孩儿卖去给人家杀了,所以不让我跟陌生人走,更不能一个人进陌生人的家。
思来想去,我挪了挪步子,在人家门口的石墩子旁边儿蹲下了。
虽是夏天,可大兴安岭是低温地区,山里有些地方仍结着冰,夜里风更是冷,我从家里出来,只穿了身单衣单裤,松松垮垮,根本没办法御寒。
我缩在墙角,冻得打颤,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睡意惺忪间,我好像看到一盏灯光恍恍惚惚飘了过来。
是那种手提的灯笼,像戏台子上用的那种一样。
在那个年代,外出通常照明通常用手电,是那种铁皮的手电棒,用大电池的,份量特别重,照得又亮又远。
那时候国家正处在发展阶段,新东西正在进入千家万户,虽然还有些人家用油灯省电,但是灯笼这东西实在是少见的。
那东西慢慢走近了,我抬起头看,却发现提灯笼的是个大姑娘。
那姑娘穿的衣裳特别富贵,不像是我们那儿的穷人家能用得起的,两根麻花辫子又粗又长,那张脸长得却实在不算好看,下巴尖得厉害,一双眼高高上挑,颧骨也比平常人高,嘴发尖,是人的五官,可拼起来就瞧着怪异。
我也不知怎的,老是觉得在梦里似的,眼前恍恍惚惚的,就听她笑着对我说:“小金童,外头多冷快跟我进来吧。”
她说话声儿是我们那儿本地的口音,像是本地的老乡,说话也很和善。
我那时候也不知怎的,就像被什么迷了一样,本不想跟进去,可手脚却不听使唤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她朝我伸出一只手,我老老实实将手握了上去。
她引着我进了那大宅子的门。
门里头如我外头看到的一样幽静,道路两旁的灯笼悬着,上头写了些字,我看着眼熟,但不认识,四处打量着,我渐渐被这大宅子里的东西迷了眼。
那时候我就是个乡下的土包子,没什么见识,见过最富贵的人家不过是村长家,他家有个小电视。
这里和村长家不一样,就连人家搭房子的木椽子都是雕了花儿描了彩的,往那院子里越走越深,我慢慢听见了唱戏的声儿。
那戏是真的好听,一腔一调跟神仙似的,我傻呆呆地说:“唱大戏。”
那姑娘噗嗤一声笑了,用长长的指甲戳我的头,嗔道:“你不大点个人儿,还懂戏。”
我点着头,被她拉进了一个院子里。
这偌大的宅子走了几重,就没见过半个人影,感情都在这儿听戏呢,我心里想着。
这院子很大,摆了好几张八仙桌,围坐在八仙桌旁的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坐在最中间的是个上了岁数的胖老太太,瞧着比我奶奶还老上许多,满脸的褶子。
她笑得十分和善,在桌子上抓了一大把糖,隔着老远冲我招手:“好孩子,过来给你糖吃。”
那糖像是城里卖的酥糖,我一年到头儿也吃不着几回,加上饿得要命,嘴里当时就淌起了哈喇子。
我松开那大姑娘的手,盯着她手里的糖,一步一步走到她跟前儿,眼巴巴伸手去接。
老太太很大方,直接就把糖全都塞给了我。
戏台上锣鼓声敲得热闹,这院子里也热热闹闹,和我差不多的小孩儿穿梭在人群里嬉戏打闹,大人围在一起嗑瓜子听戏唠嗑儿。
我赶忙把糖塞进了口袋里,手里攥着一块儿,剥开糖油纸往嘴里塞。
真甜化在嘴里都是糖水,我都舍不得咽。
那老太太身边儿有个空位,笑着拍了拍,冲我说:“好孩子,来坐下,听戏。”
我走了过去,吃着糖,喜滋滋地往戏台子上瞧,咿咿呀呀的戏曲,唱的哪一出我也不知道,就知道瞧个热闹。
那老太太穿着绫罗锦缎,手上拄着个兽头拐,笑起来时缺了几颗牙,她问我:“吃饭了没?”
我摇摇头,捂着自己空落落的肚子,被热闹填满了的脑袋里想起了自己为什么在这儿,又眨眼就忘没了影子,只觉得恍恍惚惚的。
老太太笑了起来,向一旁吩咐:“叫人端菜。”
那菜上得特别快,就像已经预备好,就等在门口往里端一样,流水一样,小烧鸡、猪蹄子、猪膀蹄、小鸡炖蘑菇,香气直往我鼻子里窜,刚上来我嘴里开始淌口水,迫不及待地伸手去抓。
这老太太人是真好,只看着我吃,她并不吃,笑吟吟地同我说话,还叫两个小孩儿陪着我玩儿。
我从小到大没什么玩伴儿,也没吃过这么好的席面,上头唱的戏也好听,我几乎忘了自个儿姓什么了,跟着他们笑哈哈地来回跑。
也不知玩了多久,上边的戏散了,我也有点困了,坐在板凳上打哈欠,那老太太颤巍巍走了过来,拉起了我的手,放在胖乎乎的手上紧紧攥着,满是褶子的脸上那双精明的眼死盯着我看。
我迷迷糊糊的,听着她问:“你看我像人不像?”
不知道什么时候,周围的声儿都静了,灯也更暗了,我两边打量,见所有人都停止了说话,就连方才还笑着同我打闹的一男一女两个小孩儿也蹲在地上,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我,大红的灯笼照在这院子里,我无意间一扫,恍恍惚惚好像看见那灯笼下边的影子不大对。
是哪儿不大对?我脑子已经转不动了,那种转不动不是我太懒或是没长脑子,更像是被什么东西迷住一样,以至于我的嘴都不怎么受使唤。
我张开口,自己的声儿仿佛隔着一层什么似的传进了我的耳朵:“你像我的……”
我想说,你像我的奶奶,也确实就要开口了。
可刚吐出一个气音,只听一声尖锐的,仿佛兽类嚎叫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仿佛直接把我游在天外的魂儿给拽回来了,我一个激灵,醒了。
眼前富贵的宅子仿佛塌方一般层层剥落,我眼睁睁看着那红木头变成了横七竖八的枯树,高高的戏台子成了一块大石头,方才桌上的山珍海味变成了树叶、虫子和泥巴,匆忙看过去,只见方才还好端端的人四散而逃,乱七八糟的,慌慌张张,四爪着地,那哪里是人,竟然是一只只黄耗子。
我看向自己脚边儿,那两只小黄耗子也飞快跑了。
变故太快,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就见从远处走来了一个人。
也不知怎的,我也没想过跑,就一直盯着那人看,好像知道他不会害我似的。
那人长了张好看到难以形容的脸,我言语匮乏,现在仍没办法描绘他的相貌,不过用我们那儿的话,就是说这人长得妖道的这正常来说不是什么好词儿,可我找不到更适合的形容了,因为他就是长得妖气,一张脸窄瘦而英挺,一双眼长而上挑,眼珠子像最清透的琥珀,尖尖的下巴,有种雌雄莫辨的好看,简直就像只漂亮的狐狸精。
他走得很快,十几米的距离几乎一眨眼就到了近前,那老太太还握着我的手,长长的指甲深深刺进了我的皮肉里,我疼得跳了起来,她还是不撒手,像是不死心一样,十分着急,一个劲儿问我:“你快说,快说我像人么?”
我疼得眼泪巴巴地看她,才发现方才还慈眉善目的老太太狠狠咬着牙,嘴变得很尖,一双眼瞪着我,像是要将我生吞活剥。
我大哭了起来,说:“你像黄……”
那个字吐出,我明显看到她的脸僵住了,一双小眼睛直勾勾盯着我,一种莫名的感觉让我毛骨悚然,接着,我的嘴被人捂住了。
那个好看的男人走到了我的身旁,低眸扫了眼抓着我的爪子,淡淡开口道:“换个人讨封口吧,你也能看出来,你碰不得他。”
我后两个字被卡在了嗓子眼,嘴被一只温热的大手捂住,使劲儿瞪大眼睛,就见那老太太像是被什么压住了,压得越来越矮,越来越矮,最后变成了一个比我稍微矮点的大黄耗子。
它两条腿人立着,不甘心地把爪子收了回去,我的手疼得厉害,也不敢吭声,吓得整个人都在抖。
然后,那个男人把我抱了起来。
“我要上你家的堂口,”那黄耗子眼睛还死死盯着我,我听着从那耗子嘴里吐出的人言十分别扭,虽然年纪小,可也能看出它不怀好意,它说:“当你坏我功德的赔罪。”
“他可什么也没说,坏你什么功德?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方才还云淡风轻的男人忽然沉了脸,一双狐狸眼盯向那黄耗子,我感觉到了一种巨大的威压,那黄耗子腿一软,往后缩了几步,低着头抖了抖。
男人抬起手,居高临下道:“这是我家的孩子,再来扰他一回,我废了你的修为!”
“是是!”那黄耗子似乎十分惧怕他发怒,这时脖子都缩起来了,颤巍巍道:“我不敢了。”
说完,转身,一溜烟跑进了黑洞洞的林子,不见了。
我这时候才明白过来,我哪是进了什么大宅子,这里分明只是一个废弃的林场,满是枯树与倒塌的木屋。
被松开了嘴,我趴在那男人肩上哇哇大哭,他拍了拍我的肩,声音软了好几度,他低声说:“好了好了,不哭。”
我不知道他是谁,从未见过他,可我却十分信任他、亲近他,那种感觉很奇特,我甚至觉得,他就是我家里的人一样。
我搂着他的脖子,看着深沉的大山,还是不住抽泣,眼泪打湿了他白色戏服一样的衣裳还有黑色的长发。
那林子很大,我怎么跑也跑不出去,可他抱着我走,只是一会儿的功夫我就看到了灯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