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有的人活着,就只是活着,没什么资格说这个。”
赤岩沉默了一会儿,说:“若是你有一日真的去了阴间,下一世你想做个什么样的人?”
这一次我不用犹豫了,我摇摇头说:“做人不好,不做了。”
赤岩说:“六道轮回,生死相续,是积了功德、做了善事,等上百年千年才能轮回做人,这很难得。”
我从未听过他说这么多的话,抬起头看他。
这上了年纪的老房子里,只有我们两个,依偎在一起,就像小时候我抱着他一起说悄悄话,什么都说,只是都是我在说,大红狗静静听着。
我并不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因为我已经做好了去阴司的准备,如果可以,我不入轮回了。我弯弯唇,说:“我爱听你说话,你多和我说说。”
赤岩望着我的眼睛,低缓地说:“我想要你活着。”
动物仙家心思纯净,一心一意只想修行,得成正果,除此之外,很少有所它求。
所以赤岩说出这话时,我很惊讶。
望着他俊美的脸,我笑了起来,亲昵地把脸埋进他的颈侧,紧紧搂住了他的腰身。
我很久没像现在一样快乐,我被人记挂着,被人破例,被人真心实意地希望我着我能好起来,我感觉到我在鲜明地活着。
我笑着说:“赤岩,我答应你,尽量多活些日子。”
可身体在疼,腹部钝痛,胸闷,几乎喘不过气来。
赤岩好像知道,他轻轻拍拍我的肩,就像我小时候在山里走丢那次,他也是那样安抚。
雨停了,今天太阳好,我起了个大早,把院子里的草都拔了,又细细把院子里的土夯实。
赤岩从屋里出来,我高高兴兴叫他:“走我去看看奶奶。”
奶奶被葬在山里,需要走上几公里的路。
我自离开大兴安岭,这将近二十年里,还是头一次再回来。
大兴安岭的林木曾被大肆破坏,国家决定决定停止砍伐后生态才重新开始恢复,不过如今在人类活动的地方已经少见野生动物的身影了。
我肚子疼,停了步,拉住赤岩的袖子仰头看他:“走不动了,背。”
温柔清爽的阳光顺着林叶空隙洒下,斑驳在赤岩的肩头与眉梢,我忽然想起来,自己已经二十七岁,不再是七岁了。
就好像老房子院里的秋天,晃着晃着,人就大了。
我慢慢松开手,赤岩俯下了身。
我蜷起的手一下一下扣着自己的腿侧,望着赤岩的侧脸,半晌,挪动步子,安安静静趴上了他的背。
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他都能很轻松地把我背起来。
我现在很瘦,以后会越来越瘦,我怕自己的骨头硌着他,所以一动不敢动。
林子里的路有些荒,不是祭祀的日子不会有人走这条路上山。
我趴在他的肩头,慢慢闭上了眼睛,享受着清凉的空气和偶尔晒下来的阳光,水流声从山里传出来,虽然看不见,但很清晰,大兴安岭在这个季节是温度最高的时候,再下两场雨,就要提前入冬了。
“赤岩,你这些年过得好吗?”我闭着眼睛,轻声问他。
“没有好与不好。”赤岩优雅平静的声音很近很近,带着轻微震动传进我的耳中。
“是仙家不像我们,”我轻声说:“在深山里修行,不沾凡间的事,清清静静,没有好也没有不好。”
赤岩沉默了会儿,说:“我在等你。”
我心头一颤,轻轻睁开了眼,望着赤岩的脸侧,轻轻问:“等我?”
赤岩说:“等你回来找我。”
我眼睛发烫,却笑了出来:“你等我干什么?一个不懂事的农村小孩儿而已……”
说着说着,我却说不下去,我哑声说:“多谢仙家记挂。”
脚下有心新的纸钱,圆的,做成铜钱模样。人死后都要洒这个,这叫买路钱,不是给逝者的,而是给这黄泉路上的孤魂野鬼和阴差花的,洒了钱,贿赂一下,好让逝者安安稳稳走下边的路。
奶奶的坟在中间,是早就做好的,人没了以后直接住进去,并不麻烦。
碑是叔叔立的,上头没什么杂草,看得出来常有人来清扫。
我把祭品摆在坟前,跪下来,看着那墓碑,也不知该说什么。
奶奶宁愿让我死在外头也不愿我回来,但她从来没问过我的意愿,如果明天我就会死,我希望在这个地方下葬,陪在奶奶身边,魂魄永远守着赤岩修行的地方。
人有千万种活法,也有千万种人说自己已经看透了这世间的事,活明白了。
可这个“明白”又好像每个人都不太一样,我的明白,是可以坦然从容地死去。
我跪在奶奶坟前很长很长时间,沉默着,一句话也没说,只想静静陪着她。
一只胖松鼠窜上了树,树上落了粒榛子砸在了我的脑袋上,不疼。
我攥紧榛子,用手撑着地起身,平静地开口:“我来不了几回了,别赶我了。”
身体忽地一晃,我没站稳,失去平衡向后摔去,赤岩及时地抱住了我的腰。
我疼得轻轻抽着气,肚子疼,腿也抽筋了,我靠在他胸前仰头看他,轻松笑着,说:“咱们回家吧。”
见过了奶奶,我最后一桩心事也放下了,从这一刻到我死去,我都要笑着,高高兴兴的。
我把松鼠砸我的榛子掰开,用牙磕开,取出里边白生生的仁儿,自己吃了一半,塞了一半到赤岩嘴里。
我环着赤岩的脖子,软声说:“我好想去采都柿。”
赤岩脚步顿了顿,低声说:“好。”
都柿就是野生蓝莓,我们当地人都这么叫它。
它是一种古老的野生植物资源,在大兴安岭还没有人类踏足的时候,就已经生长在这片土地上。它的根系生长在零下七十度的永久冻土中,耐寒性极强,穿过层层森林,叠叠灌木,苍翠绿意间一大片蓝莓映入眼帘,它们就像森林里的精灵,生机勃勃,灵性十足。
这片蓝莓生长在深山里的杂木疏林里,因为在深山,没有人踏足,是赤岩特意找的地方。
这里有点凉,我这些日子怕冷,出来时穿着冲锋衣,又恰好给奶奶带的祭品袋子空出来了,正好配合我这一时兴起。
赤岩化成了大红狗的模样,跟在我身旁,我蹲在地上一个一个摘,紫色的果浆染了我的掌心,我将一把采好的蓝莓摊开在赤岩面前,它低下头,不紧不慢地吃着。
都柿酸,但是赤岩没有嫌弃,它将一把都柿吃光,然后用柔软的舌头轻轻舔舐我的掌心,将被沾上的果酱一点点舔净,微微粗糙的温热触感,牵得人心上发痒。
我低头看着大红狗,放下袋子,双手轻轻捧起它的脸。
它的双眼微微眯起来,午时阳光照在柔顺亮泽的毛皮上,它懒洋洋的,看起来很放松惬意。
我笑了起来,俯身,凑到它鼻尖上重重亲了一下,我小时候常这么做,我太喜欢它。
“赤岩,”我摘下它身上夹上的草叶,笑着说:“回去我给你洗澡。”
话音刚落,我忽地一怔,抬起头看向林子深处。
林间鸟虫鸣叫,风吹林叶轻灵,偶有杂声,是野鸡、松鼠之类的小型动物经过,这次却不太相同。
我定耳听着,那轻微的簌簌声好像越来越清晰。
我慢慢起身,挡在赤岩身前,皱眉看向深深密集的草地,那里好像有什么东西穿过,非常迅速,像游鱼分开水流一样,将草地向两侧劈开十数米又并拢,草浪间很清晰可以看见有东西朝着我们过来了。
我屏息死死盯着那草里的动静,那东西在五六米处停住了。
然后,一个东西缓缓从草中抬起头来。
我心里“咯噔”一下,冷汗都出来了。
刚才看动静也猜到那东西起什么,可我没料到,那竟是一条蟒蛇,身粗和人相近,浑身长着灰棕的斑纹,比正常的成年蟒蛇都要威武巨大。它把头高高探了起来,定定望着我的方向,一动不动,夏天的日光下,我遍体生寒。
我轻轻闭了闭眼,吐出的气轻微打颤,从唇齿间急促地低语:“赤岩,快走。”
仙家深山修行千百年,若是在这时候修为毁于一旦,那才是真的得不偿失。
赤岩却没动静。
我不敢有大的动作,怕那东西忽然袭击,又说了一次:“赤岩,你快点走。”
赤岩从我的身后出来,慢慢踱步走到了我的身侧。
我侧眸看它,见它也正仰头看着那条巨蟒。
大兴安岭从来不缺传说,在我们眼里,这里的动物植物都沾着灵性,不可冒犯,不可不敬。
可我根本顾不上这么多,左右我是个有今生没来世的,今天就是拼了我这只剩一点点的命也要护住赤岩。
我这时才觉得我的腿软了,被吓得浑身无力,我咬牙再次挡在赤岩身前,仰头看那大蟒,道:“你要是想吃就吃我吧,它都是毛,不好吃。”
话刚说完,我好像听到赤岩轻轻笑了一声,可我不敢回头,与那大蟒对峙着。
正午的阳光和煦,照着周围荒野林木苍翠明亮,我想现在的场景一定很滑稽,我的长短不如那蟒蛇的五分之一大小,却敢梗着脖子与它对峙。
不知何时起,周围的鸟雀虫鸣都消失了,除了微风吹拂的声音万籁俱寂。
我的背后被冷汗浸湿,然后听到了一个陌生的、带着东北口音的女声,她说:“我可吃不了他。”
电石火光间,我瞪大眼望着那大蟒,小时候奶奶家供仙,我很快反应过来是它在说话。
仙家动物形态时是传音,看不到它嘴动。
我立刻站直,恭恭敬敬道:“原来是蟒家仙。”
那大蟒没说话,只是定定看着我,良久,它晃了晃身子。
虽说知道仙家从不主动害人,可这一下仍给我吓了一哆嗦。
我不知它的来意,也不知道它为何说走就走。
只说了这一句话,缘着来路,它又离开了。草丛恢复平静,周围鸟雀虫鸣也回来了,我虚脱地坐在地上,赤岩走到我身旁,安静陪着我。
我望着那样好看的赤岩,苦笑道:“别笑话我,我第一回见这么大的蟒。”
赤岩抬起头,舌尖轻轻舔过我的脸上滚落的汗滴,我抬手挡住,说道:“别舔,脏。”
赤岩在我掌心蹭了蹭,那柔软的毛皮让我紧绷的精神慢慢放松了下来。
既然那位仙家并未说什么,便是不介意我在这里采摘的,歇了一会儿,我继续摘我的蓝莓。
小时候我跟着奶奶摘,摘一会儿玩一会儿,现在倒是认认真真,这一个布袋子被我摘满一半。
我还看到了几株牙格达,美国人叫这个做蔓越莓。“牙格达”是鄂伦春语的音译,翻译过来,它的名字又被叫做“北国红豆”,或是“相思果”,只是这个季节它还没有成熟。
夕阳落满山林,赤岩背着我下山。
我吃着那袋酸果子,偶尔塞给赤岩几个。
一路宁静,未曾有危险,我知道是赤岩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