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双脚步没停,继续往下走。
“陈双。”
下至最后一个台阶的时候,他被拦了一下,抬头看敖猛,刚发现他似的,“啊”了声,开口道:“猛哥。”
敖猛刚刚都跟他对视了,知道他看见自己了,似笑非笑道:“装不熟呢?”
敖猛身后的同学好奇地往他们这儿看,陈双黑漆漆的眼睛盯着他,用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让我在这儿管你叫老公吗?”
敖猛忽然往他面前跨了一步,几乎贴在陈双的身上,陈双被逼得往后退了半步,撞上了墙。
身后边儿那些敖猛的同学都看着呢,敖猛低下头,微微眯起眸子,低声说:“上楼干嘛去了?”
陈双半靠在墙上,扬了扬手里的语文卷子。
敖猛扫了一眼,开口道:“下周一晚上看电影去啊。”
陈双知道县城有电影院,但是那破地方就没见开过几回门,就是占地儿当古董摆设的。
“什么电影?”
“阿凡达,新出的。”
陈双点了点头,说:“行。”
上课铃开始响了,周围学生都快走光了。
敖猛垂眸扫了眼他的手上,说:“手里拿的什么?”
陈双摊开手,慢吞吞说:“老师给的糖。”
话还没落,手上又多了几块。
陈双抬头看他。
敖猛没说话,转身上了楼梯,大步追上了等他的同学。
2009年最后那一周,陈双过得不太好,他的电热毯有点接触不良,热不热都靠缘分,本来他那个房间就没供暖,电热毯也不好用了,就成了一个冰窖。
他冷得受不了,睡在了客厅沙发上,准备明天元旦放假去买新的,刚迷迷糊糊睡着,房门开了。舅舅半夜回家被他吓了一跳,醉醺醺地臭骂了他一顿。
半夜一点钟,他摔门离开了那个家。
振哥的台球厅这个点儿关门了,KTV也关了。
他站在黑灯瞎火的KTV门口,忽然就觉得自己跟丧家犬似的,北方冬天,呵气成冰,他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大街上,风四面八方从他的破棉袄往里钻,冷得浑身打颤。
他想,这里应该是全世界最冷的地方了,冷得他清楚意识到,如果他在外面待一夜,一定会被冻死。
半晌,他拿出手机,找到敖猛的对话框,发过去一条消息。
“猛哥,我能去你家睡吗?”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求一个人收留他,他其实有点害怕被拒绝,“家”这个词对他来说很奢侈,他不敢过度打扰别人,怕招人烦,就像他从来不去振哥、大眼他们家里睡觉一样,但是……敖猛和他一样,也只有一个人啊。
蹲在KTV旁边背风的角落等了将近十分钟,敖猛没回他。
他点开电话号码,犹豫了半晌,没拨出去。
好在身上还有钱。
附近有个网吧,他进去准备包个夜,刚进去就被赶出来了,他没带身份证,不让进。
陈双心里的烦躁已经达到了顶峰,觉得难受想哭,又哭不出来,寒风跟刀子似的在他脸上乱剐。
他的大脑被冰封住了一样,昏昏沉沉。
到了学校附近的那家网吧的时候,终于被放进去,万幸,里边还有空位。
难闻的暖空气解救了他几乎成了冰碴儿的血液,他顺着狭窄的过道往里走。
吵吵嚷嚷的、拥挤杂乱的地方,那么巧,他就看见了敖猛。
他旁边都是他的同班同学,坐了一排,他坐在边上,悠闲地靠在椅子上,他的腿上坐了一个染着黄头发的姑娘,他那双拽了吧唧的眼睛看着那个女孩儿,笑着和她聊天。
不知道说了什么,姑娘笑着俯下头去,从陈双这个角度,能看出他们亲得挺上瘾的。
光线昏暗的网吧里,冻得太过的陈双又被快速回暖,导致他的皮肤针扎一样刺痛,手骨节僵硬到难以活动。
他低下头,问旁边打游戏的一个男人:“有烟吗?”
那人磕出一根烟,给陈双点了个火。
这是陈双头一回抽烟,没什么不适应,好像天生就会。
他靠在阴影里,低着头,抽着那根烟,眉眼淡漠,也不知在想什么。
那根烟抽烟以后,他踩灭了烟蒂,向里边走去。
“猛哥……”
一旁的人忽然开口。
敖猛刚应了声,就看见陈双过来了。
陈双拍了拍姑娘的肩,挺和气地说:“麻烦让一让。”
烟熏妆的姑娘有些不解地起来,看了看敖猛,就见他脸上的笑淡了下来。
陈双盯着敖猛,毫无征兆的,抬起腿狠狠踹在了敖猛肚子上。
男生痛苦的表情里,他掐住了敖猛的脖子,按在座椅靠背上,他低着头看敖猛,冷漠的眼睛里怒气瘆人,咬牙骂了声:“王八蛋,傻逼。”
敖猛没还手,一旁他的几个朋友惊得没敢动。
骂完那句话,陈甩开了手,转身往外走。
“陈双。”
敖猛抽着冷气在后面叫他。
陈双脚步不停,可能因为时间太晚了,他心脏有点超负荷运转,一阵绞痛。
“陈双,”敖猛大步追了上来,拉住他的手臂,勉强说:“你去哪?”
陈双暴力地甩开他的手,抬腿狠狠踹上了他的膝盖,满脸嫌恶:“真特么恶心,看见你就恶心。”
说完这句话,他推门出了网吧。
未来在哪儿,他根本看不见,他生活在泥沼里,挣扎着出来透口气,却越来越窒息。
手机电量快耗尽了,他一个人游荡在空荡的街上,冷得太厉害,脚像裂开一样疼。
他打开手机,拨出一个电话:“哥,我能去你那儿睡吗?”
大眼的破摩托十分钟后突突突地来到了他面前,那时候陈双都快冻成干了,缩在不起眼的墙角,跟条小狗似的。
大眼骂了声,说:“赶紧上来。”
陈双哆哆嗦嗦爬上了摩托,搂住大眼那副骨头架子,这会儿也不嫌弃人家硌手了。
大眼住的地方条件挺差的,挤在一个要啥没啥的十来平米小房子,里边乱糟糟的都是泡面盒子。
给他倒了热水,大眼往炉子里添了把火,说:“说说吧,咋回事儿?”
那么多糟心事儿,说哪个?陈双哪个都不乐意说,脱了鞋和外套,钻进了被窝里头。
大眼那床稍微大点,里边有电热毯,开得很高。
“我就说你肾虚。”陈双裹着被子嘴坏道。
大眼瞪眼:“你特么才虚呢。”
陈双:“不虚你电热毯开这么高?”
大眼气得上来拍他,一碰才发觉他身上凉得厉害,他把热水杯子塞给陈双,说:“赶紧喝点,别感冒了。”
从极寒的地方快速进入暖和的地方,就跟一个冻土豆扔火盆里一样,皮先热起来,里边还是一坨冰。
寒气侵入了骨头,陈双浑身酸疼,太阳穴一跳一跳的,开始犯困。
他吸着热水喝,和胃里的寒气对撞,身体里一阵冷一阵热。
他往里边缩了缩,给大眼留地方,无意间坐到了什么东西,他扭头一看,看到了一盘带色的东西。
真服了。
陈双扔到床头的桌上,嘴欠地说:“怪不得呢。”
大眼抢过来,把盘子塞床下去了,脱了外套,跳上床。
再折腾会儿天都要亮了,大眼打了个哈欠,说:“想尿尿就尿门口的桶里,天齁冷的,别出去了,我明天倒。”
陈双嗯了声,大眼转头看他,忽然叹了口气,陈双听见他说:“知道你不是碰上事儿了不能给我打电话,不愿意说就算了,没什么过不去的坎儿。”
陈双深深低着头,没吱声。
第二天是元旦,2010年第一天。
他从大眼的床上醒过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很高。
大眼正在镜子前扭来扭去,哼着不成调儿的歌。
陈双感冒了,头昏昏沉沉的,抱起床头的卫生纸就放不下了。
跟着去了台球厅,振哥正往墙上换新挂历,一群大老爷们儿商量了一下准备包饺子。
陈双缩在炉子边上擤鼻涕,怀里一卷纸肉眼可见地消瘦。
他吃了大眼给翻出来的药,也不知道好不好使,反正吃完就犯困。
他还真就缩在椅子上睡着了,醒过来的时候,振哥那张刀疤脸出现在他眼前,手摸着他的额头,说:“都特么能煮鸡蛋了。”
陈双坐在火炉边上还是觉得冷,觉得周围一切都离他很远,迷迷糊糊应了声。
王振说:“走吧,去医院。”
陈双摇头。
他不想花那冤枉钱看病,好不容易攒的。
王振皱眉看他,说:“不看病等死啊?”
陈双闭上眼睛,嗓子里跟吞了锯条似的,疼得要命,勉强说:“不愿意去医院”
陈双这回睡着醒的时候还是在台球厅,不过今天没客人,都是振哥的一群兄弟在这儿。
他躺在火炉边上搭的弹簧床上,盖着衣服,吊瓶从个架子上顺下来,往他血管里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