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是同行,我特意多看了几眼。
那家纸扎店很有趣,门口不仅卖纸牛纸马,还卖纸猫纸狗纸仓鼠。
店门口站着两个人,正在挑选,我有点好奇,想要过去看看。
刚迈出一步,我骤然渗出一身冷汗。
我分明看到,那只纸猫在那个客人的手里活了过来。
就像真猫一样,柔软地贴在人身上,我甚至听到了它的喵喵声。
我听到那两个客人在和老板讨价还价,似乎并不觉得奇怪,可我知道这实在不寻常,怪极了!
我缓缓往后退,想要远离那里。
也就是这时候,我的嘴忽然被捂住了,我被拖到了一个摊位下。
我惊悚地瞪大眼睛,几乎是下一瞬,我看到正买纸猫的其中一个客人向我刚刚的方向看了过来。
他手上握着一把古刀,身穿黑色大衣,浑身煞气,冷厉逼人的目光扫过那里,显然发现了什么不对,但旁边的人一说话,他立刻别转移了注意力。
直到那两个人离开,我才被放开。
一个有些耳熟的苍老声音操心道:“小祖宗,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我扭头看过去,觉得自己还不如被刚刚那个人发现。
油绿油绿的灯光照着满脸的褶皱,那个满头苍白的老太太阴森森看着我。
我一动不动。
“不认识我了?我啊!”她蹲在摊位下边,试图让我看清她的脸。
我吓到发麻,呆滞地看了她一会儿,猛地瞪大眼睛。
我认识她的,她是第一个向我订做棺材的奶奶。
我不敢置信地说:“您怎么在这里?”
老太太精神看起来好多了,看起来十分忧心,她说:“这是鬼市,是你走错地方了。”
风吹过,街上随处可见的白灯笼滴溜溜转了个圈儿,一个巨大的“奠”字,写在上面。
她抓起我的胳膊,说:“我带你出去,快点,趁他们没发现。”
我沉默地挣开了她,蜷缩起身体,坐在低矮的摊位下面,哑声说:“我不走,我要找人。”
“小祖宗,怎么哭了?”老太太不知所措地哎呦两声,问我:“你要找谁啊?”
我说:“我来找我对象。”
老太太叹了口气,说:“他叫什么名?长什么样?我让邻居帮着找找。”
我擦干眼泪,从摊位下边钻出去,顺着街往里走。
老太太嘱咐我,一定要小心,不要让这里面的鬼发现我是活人,否则就出不去了。
她买了一件儿寿衣,披在我身上,把我装扮成一个死人。
我快步向前走,转过一个角落,霓虹灯光闪耀,咖啡厅硕大的牌子挂在头顶,让我以为我又回了人间。
但是很快的,我从一个落水,正拿着手臂当船桨划的醉鬼身上明白,我还在鬼市。
原来阴间发展得这么快。
我走在熙熙攘攘的街上,目光茫然地扫过满世界的鬼影,他们穿什么的都有,可我没看到我做的那件衣裳。
我其实并没看得太清楚,现在想想,那道影子好像与盛谦不大像。
但我不想承认我看错了。
我听说过鬼市,在每年鬼节开,开在阴阳交界点,也就是说,只要是阴阳交界处,就有机会闯入鬼市,这是唯一一天阴间的鬼能来人间的机会,也是人唯一能与鬼重逢的日子。
如果有机会看到盛谦,只能是今天。
想到这里,我打起精神,继续往前走。
我经过了一个奇怪的摊位,那里很挤,不停有鬼向前簇拥,我想要躲开,却被裹着往前挪,塞得严严实实。
我看到一个女鬼在画画。
她拿着笔,在纸上画出一个人的轮廓,快速填充,惟妙惟肖。
我不想浪费时间,想要离开,可是太挤了。
我低着头,遮住脸,想要不引起注意地挤出去。
旁边有鬼骂我:“干什么你?窜来窜去的。”
我背后发麻,不敢吭声,余光扫他一眼,发现那张脸和现在人间的一个明星神似。
他死了?我心里一惊,我明明昨天还看到他直播。
还没来得及反应,我又看到旁边一人。
……
他们长得一模一样。
女鬼的画画完了,我看到一个极度丑陋的老头儿笑嘻嘻走上去接过来。
然后抬手,直接把那画上的肖像揭下来,穿在了自己的身上。
眨眼就成了身高腿长的大帅哥。
他和我旁边这两个,长得一模一样……
看到周围的鬼欢呼,我只觉得荒诞又可怕。
我必须得离开,我没有多少时间去找盛谦。
我埋头向外挤,一阵骂声里,我忽然听到有声音说:“怎么有活人的气味?”
这一句话,让我的血液从头凉到了脚,心脏也骤停一瞬。
“是啊是啊。”
“我以为我闻错了。”
“我刚刚就闻到了。”
“在哪里?”
周围掀起窃窃私语的议论声。
我不能停下,否则会被他们生吞活剥了,我必须快走!
我硬着头皮继续向外挤,肩忽然被一只僵硬冰冷的手搭住,一个阴森森的女声说:“你,转过头来看看。”
我觉得周围都安静了,热闹的氛围降到了冰点。
我紧紧低着头,冷汗渗进了眼睛里,一阵刺目。
也就是这时,不知从哪伸过来一只手,抓住我的手腕,把我拖进了拥挤的鬼群。
周围一片咒骂骚乱,我混在里面,跌跌撞撞往前跑,一路跑出了人群,没停下,直到转进了一个隐蔽的角落。
我气喘吁吁,惊惧地看着面前干瘦的背影,他正佝偻着腰往外看,似乎在确定是不是有追兵。
转过头时,我的心慢慢放下。
我顺着墙慢慢滑坐下来,低喘着,小声说:“韩老先生。”
“这倒霉孩子,”老头儿干瘦的手指头对着我指指点点,说:“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我眼眶慢慢酸了,委屈和对他们的感激,各种情绪一起涌上来,我沉默地低着头,说不出话。
“我得带你出去,”韩老先生严肃道:“他们发现你了,如果被抓住,你会被他们生生撕开。”
我摇摇头。
韩老先生身上仍穿着那天我给他小殓时穿的寿衣,他察觉到了什么,问:“你来这里是有事?”
我抬起头看他,祈求地说:“你还记得盛谦吗?在我店里那只鬼,我想要见见他。”
“他啊。”韩老先生有点意外:“他也下来了吗?看他身上执念那么重,我以为……”
看来他没见过盛谦。
韩老先生:“我欠他的情,当初他找到我,说你能帮我,我才过去找你的。”
我愣住,怔怔看他。
“他说了,我找你帮忙,你心情会好。”韩老先生说:“你别急,我这就让麻友帮着找。”
盛谦走后一段时间,也经常有可怜巴巴的鬼上门,让我帮这个帮那个。
他真的……入了阴司也在给我找麻烦。
坏狐狸。
可是眼泪停不住,我站起身,说:“我去找他。”
我穿着那件寿衣,走在繁华的鬼街上,长桥下流水潺潺,对面高高的酒楼灯火倒映,水上飘着荷花灯,逆流而上,飘向看不到界限的天上。
我游荡在桥上,边走边四处看,我试图找到在阴间仍穿着我做的衣服那只鬼,可是到处是鬼影,晃的我眼花。
一个恍神,我的目光掠过水边一个店铺。
那是一个卖杂货的很窄很小的门脸,门口站着一个女鬼和一个小鬼,小鬼蹲在地上玩玩具,女鬼在给客人找零钱。
我紧紧扒着桥边石栏杆,眼睛一眨不眨看过去,从里边走出一个男鬼,他肩上扛着货物,摆在门口。
我太久……
太久太久没见过他们了。
真的太久,已经隔世。
他们三个仍和以前一样过日子,又不太一样了,大概黄泉的风太烈,让他们的身材干枯如骷髅,五官深深凹陷,只附着一层皮,那层皮青灰如饿鬼。
可他们一家三口仍在一起。
他们还开了铺子,能过得好,真好。
我站在桥上静静看他们,忽然就发觉,自己不恨了。
不恨他们,不恨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