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寒风依旧,吹得树枝呼呼响。有细碎的说话声从火塘屋里传出,渐渐被风吹散飘远。
突听几声高亢的“咯咯哒”自远处响起,二黑立马警觉抬头,两只尖耳朵立起,凝神听了一会儿又重新趴下。
谢知云吃饭的动作一顿,往窗外瞄了一眼另起话头:“天天听着鸡叫,连蛋壳影子都没看见。珠哥儿和我们一道买的鸭苗,听说早就开窝,已经生了好些蛋。”
齐山往他碗里添上一大勺红豆汤,并不怎么着急:“我看那几只母鸡冠子都红艳艳的,肚子也大,应该要不了多久就下蛋了。”
谢知云听了,并没抱多大希望。
但吃过饭后,闲着没事踱过去看一眼,竟真的在鸡笼顶上用干草垫的窝里捡到两枚鸡蛋,摸起来还是温热的。
谢知云喜不自禁,一手握一只,小跑进山洞,找到正忙着做木床的齐山,将两只手一齐递到他眼皮子底下。
“你看!真的下蛋了,今儿果然运气好,”谢知云越看越欢喜,“不枉我成天给它们挖地龙吃。”
齐山放下手里的刨子,在腿上拍拍,接过两颗鸡蛋摸了摸,也牵起嘴角:“有起头的,后面就多了。”
那时一共买回六只雏鸡两只鸭苗,照看得精细,都没出问题,健健康康长大了。谢知云又去找张玉梅换了换,于是便有五只母鸡一只公鸡,还有一对儿鸭子。
他们又不天天吃蛋,每天能捡一两枚就足够。
谢知云听他那么一说,更觉得有盼头,小心翼翼捧着两颗重新回到手里的鸡蛋,乐道:“我去放起来,多攒些也能卖钱呢。”
“这鸡蛋个头小,镇上的人家兴许看不上,还不如留着自己吃。”
市面上的鸡蛋都是论个卖,一文钱一个,自是越大越吃香。家里的小母鸡兴许是第一次下蛋,捡回的这两颗蛋都圆溜溜的,比李子果大不了多少,看着确实不值当。
不能卖钱,自己吃着也挺好,谢知云面上笑意不减,“那就留下,正好明早摊蛋饼吃。”
齐山点点头,再次捡起刨子弯腰刨木头,“如今手头有余钱,来年可以多买些回来养着,反正山上地方大,也碍不着人家。若是走运,有母鸡抱窝,就自己孵个十来只,应该也够了。”
“肯定要添新的,过年少说要宰一两只,到时就剩得不多了。”谢知云早有这个打算,自是满口答应。
因要去镇上摆摊儿,翌日,两人起了个大早。
齐山忙着喂驴喂鸡,谢知云就在灶房准备早食。
说好要摊鸡蛋饼的,他舀出一碗面粉,将两颗鸡蛋打进去,加水和盐和散,调成黏稠合适的糊糊,放到灶台上备用。
又洗了一小颗白菜和半截萝卜,都切成细丝,分开炒熟装盘。
等他弄好,齐山已经回屋,顺手拿过铲子,接替摊饼子的活儿。
灶里火一直没歇,锅始终热着,齐山拿起油壶,顺着锅边淋了一圈,又用锅铲浇匀。
等油微微冒烟,就可以淋蛋液。因调得稀,自然就顺着锅边流下,铺满锅底,很快褪去面粉的白,完全染上蛋液的嫩黄。边缘甚至开始发焦,鼓起小泡,用锅铲轻轻一掀,便能整张掀起。
十几张金黄的鸡蛋饼叠在盘子里,表面泛着油光,用筷子夹起来软塌塌的。卷上炒青菜、萝卜丝、酸豇豆,三两口就是一张。
将满盘的蛋饼和素菜都分吃完,也顾不上刷锅洗碗,二人就带上东西出门。
冬日里,大伙儿都乐意吃些荤腥,两只兔子倒是刚摆上摊位,就被人买走。按十五文一斤,拢共卖得一百二十文。
木雕、匣子和竹匾这些就没那么容易,不过也还是有斤百文的进账。集市上来往的行人渐少,摊位前已很久无人过问。
但天色还早,家里也没什么紧要的事儿,他们不急着回去,收了摊子后,又装着剩下的这些玩意儿,在各个小巷穿行。
齐山一路吆喝,谢知云挨家挨户地敲门,虽免不了受人白眼,但总归有收获。陆陆续续又卖出好几件,腰间的钱袋子肉眼可见地鼓胀起来,便不觉得委屈。
担心路上被手脚不干净的摸了去,全交给齐山揣进怀里。他长得人高马大,一般人不会招惹。
带着新赚的银钱,两人先去买了二两灯油,一斤盐,就直奔常去的那家肉铺。花八十文,割了四斤肥瘦相间的肉,和两根被剔干净,只剩筋膜、碎屑的大棒骨。
今儿天气不怎么好,早上还偶尔能见到太阳,等回去时,已完全阴下来。风胡乱地吹着,也没个固定来向,搅得枯叶都不知去向。
谢知云坐在板车上,屁股下垫了厚实的软草垫,拉起脖子上缠得布巾,将下半张脸遮得严严实实,只能瞧见弯弯的眼睛明亮动人。
一张口也是瓮声瓮气,“回去看看杨大婶家还有没有豆腐,可以买一块掺着肉炸丸子吃。”
“好,现在天儿冷,这东西放得住,多做些也行,煮汤蒸菜可方便。”
怕风刮得厉害,驴车走得不快。
到半道上,天越发阴沉,一股风迎面吹来,陡然感觉到冰冷的湿意。
竟是下雪了。
虽只是盐末似的小籽,却也是真真切切的雪。
谢知云伸手去接,喃喃道:“今年下得早些。”
这下再不敢慢悠悠的,齐山挥动竹条,加快了前进的步伐。
第35章
风一吹, 雪粒子飘飘扬扬落下来,还没沾到地面,就已经化成水。
两人身上的棉衣都被浸湿, 留下一块块深色痕迹, 更添几分凉意。好在出门时戴了兔皮帽子, 不至于将头发也淋湿。
因下了雪, 两人就没再绕路去买豆腐, 放好板车后,牵着驴子径直往山上走。
紧赶慢赶回到家,雪下得更密, 树上和地面也终于染上一层薄薄的白。鸡鸭早回到檐下, 你踩我我踩你,一只只挤在一起。
关好篱笆门, 两人赶紧卸下驴背上的竹篮, 将大花栓在驴棚下,给它扔了捆干草, 又将鸡鸭围进笼, 就拎上东西一前一后往火塘屋去。
兔皮帽子一取下, 抖得雪水四溅,表面也已经湿乎乎的。
谢知云拿过齐山手里的帽子,挂在椅背上,又从一旁的木架上拽下两条棉帕。
“先擦擦, ”风有些大,糊了一脸雪珠子, 连眉毛上都挂着冰凉的水滴,谢知云摊开帕子盖在脸上,“还是要搭个长些的架子, 天冷可以挂湿衣裳烘着。”
“那个简单,又没什么紧要的事,一会儿就能弄好,再编只烘笼,有小娃也用得上。”齐山从角落的竹筐抓来一大把松针,塞进火塘,用火折子点燃。
也不晓得是热的还是羞的,谢知云一张脸红得堪比夏日晚霞,嘟囔一句:“哪儿有那么快。”
也不等人再说什么,便挑出买回的肉和盐提在手上,转身进了灶房。
没多久又掀开草帘问:“晚上还是炸丸子吃?”
火塘靠墙那面码了一排干木柴,随取随用,很快就烧起大火,屋中渐渐暖和。齐山一手套顶兔皮帽,借着火光烤干。
闻言毫不犹豫回道:“吃呗,肉都买回来了。”
“那骨头是不是要先挂起来。”
“用不着,现在天冷,放上一两日坏不了。再说也该吃点儿热乎的,下雪正好炖骨头汤喝,到时往里丢几块萝卜,又香又去寒。”
他这么一说,谢知云都有些馋了,笑弯一双眼,“还没过年呢,竟天天拣好的吃。”
“赚钱不就是为了花的。”
他虽没见过谢府主子们的饭食,但也是听下人议论过的,说不上什么稀罕的山珍海味,起码天天有肉有油。
哪儿像跟着他,鸡蛋都得省着吃,好不容易才给脸上养起肉。
谢知云不晓得他心中所想,走过来挨着他坐下,脱掉鞋袜,翘起脚丫子烤得发红发烫,两只互相搓着,做出各种怪模样。
齐山瞧得好笑,起身去给他找来干的鞋袜。
更亲密的事都做过,家里又没旁人,谢知云乐得有人侍候,抬脚搁在齐山腿上,笑眯眯道——
“算起来今年是挣了不少,辛苦一年,是值得吃点儿好的。”
虽没一一清点,但打家具、收山货、卖菜、做竹编、刻木雕,凡是能换钱的法子都没放过,林林总总加起来,怎么也有几两银子。
还盖了新房,办了喜宴,都是大事儿,确实成就不小。
有了积蓄,不愁吃喝,便能过个好年。如今雪一盖,关起门在屋里烤火,好似浑身都松懈下来,终于能痛痛快快缓口气。
没有豆腐,二人决定奢侈一把,做一盘纯肉的炸丸子。
齐山手劲儿大,主动揽过剁肉馅儿的活。先剔下几条瘦肉切成小块,全堆在砧板上,紧接着手起刀落,剁得咚咚直响。
谢知云便蹲在火塘边,剥了一把之前挖蒜时单独挑出的瘪蒜子。又去柴垛边的黄土堆里翻出一小块老姜,用碎瓦片刮去外层沾了泥的粗壳。
鲜肉多少带有腥气,加些姜蒜一起剁着,会更香。
去掉的这些壳鸡鸭不会吃,起身时顺手扫进火塘,很快被火舌舔舐烧着,连火焰都带上姜蒜的辛辣香气。
剥好的姜蒜过遍水,啪啪几刀拍烂后,丢进已变得细碎的肉馅中,又继续使劲儿剁。
谢知云探头看一眼,“要不要我换你?”
“不用,”齐山换了只手拿刀,“晚上不如就炒个锅,你再刮个萝卜,掰点儿菜梆子,搞些配菜凑一凑。”
“那要不再泡一把菌子?”
“行,你看着弄就是。”
两人各忙各的,二黑嗅到肉腥气,来灶房门口转了几圈,被齐山横一眼,悻悻退回火塘屋的麻袋上卧下,时不时抬头往灶房偷看。
谢知云一出门,它就立马趴下假寐,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剁好的肉馅嫩红鲜香,粘连在一起,齐山铲进碗里装上后,又撒了把面粉,加入盐、酱油和花椒碎,握着筷子一通搅和。
趁这功夫,谢知云给灶里添上松针和细枝,去火塘夹来火星引燃。等火烧得旺些,给锅里倒了菜油。
肉馅儿调得正合适,黏性极好,用不着搓,抓一大团在手里,虎口一捏,就是颗大肉丸子。
拿筷子拨进热油,次啦一阵响,很快变得焦黄,从锅底浮起。灶房热情蒸腾,油香味四溢。
二黑到底装不下去,跑到草帘后蹲下,身后尾巴左右摇个不停。偶尔站起来蹦跳徘徊,兴奋地汪汪出声。
两人忙着炸丸子,也没空搭理它。
终于将盆里的肉馅儿炸完,齐山将热油舀进陶壶,烧了些水把盆上沾的肉油涮干净,往里和了枚鸡蛋,整出一盘蛋花汤。
入冬之后,两人就很少去堂屋吃饭。
铁三脚往火塘上方一架,搁上双耳陶锅,一锅乱烩,就不担心会被风吹凉,到一顿饭吃完,菜都是热腾腾的。
火太大锅里容易糊,便没再加柴。即便如此,依然能听见细密的呲呲声。
两人坐在火塘边,各端一碗豆饭,矮桌上放着酸豆角和蛋花汤,锅里是炒肉丸和各种素菜。
饭菜可谓丰富,油水也足,看着就馋人。
谢知云先夹了一颗丸子,外皮酥软,内里绵密,很有嚼劲儿。连萝卜白菜都染上肉香气,裹着饭吃下去,每一口都是满足。
冬日里天黑得早,一顿饭吃完,再洗洗收收一番,就不大能看得清,得点灯才行了。
外面风声依旧,雪下得更大了些,不知什么时候从盐末变成柳絮,屋檐下的石阶都被盖满,看着松松软软,踩上去很是舒服的样子。
天黑又冷,也做不了什么。两人早早洗漱完,在火塘屋里烤得热乎乎的,就连忙躲进被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