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臣不相安 第11章

第15章 为臣为君

日暮西垂,姜离愤愤走出昭罪寺,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几个守卫的锦衣卫狠狠教训了一遍。

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只因边子濯也偷摸出来了,一想到被边子濯跟着,姜离就浑身不适。

几个锦衣卫突然遭受无妄之灾,只道是指挥使又与那北都世子杠上了,悻悻然挨了骂,不敢出声。

姜离一通发泄完,转身三步并作两步跨上马,双腿一蹬,马儿嘶吼一声,瞬间跑了老远。

尘埃扬起,昭罪寺前剩着的锦衣卫们互相又对视一眼——嗯,再次确认,自家指挥使和那北都世子,真真是两个冤家。

姜离一路急行,他越骑越快,身后的树林里有人穿梭如箭,惹的鸟儿成群结队地窜出树梢,姜离侧耳听着那声响愈来愈近,双股对着马腹又是一夹。

马是北都的汗血马,日行千里,只有指挥使才能骑,姜离拽着马绳狂奔,他好久没有这般策马跑过,身侧景象层层叠叠地往身后去,他微微闭上眼,好似又回到了梦里。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叹息,边子濯滚烫的胸膛贴了上来,双手从他腰侧穿出,覆着他的手握紧马绳,道:“跑这么快做什么?”

姜离蓦地睁开眼,道:“世子殿下武功高强,这都追得上。”

边子濯却笑了一声,承认道:“追不上,这不是坐上来了?”

姜离懒得理他,身后边子濯贴的紧,两人同乘一骑,马儿跑得又快,来回总会蹭到些奇怪的地儿,边子濯方才本就是戛然而止,这下又被磨的起了苗头,他身子僵了僵,道:“慢点骑。”

姜离自是不知边子濯在想些什么,他犹自不做声,马鞭挥的一下比一下快。

边子濯声音愈发低哑,他嗅着姜离后颈上的味儿,见这人又不听自己的话,冷不丁的张口,一口咬了上去。

“啊!”姜离痛叫一声,回身去推边子濯,但马儿跑的颠簸,足踏一个打滑,险些落下马去,被边子濯伸手捞了回来。

“父亲教的马术,你是忘了干净。”边子濯将姜离扶稳,张口骂道:“本就不精,不过才几年,竟愈发烂了。”

“你滚开!少来碰我!”姜离吼。

“不碰你你便掉下去了。”边子濯不管他的挣扎,从他手中夺过马绳,将人圈在怀里,沉声问道:“回你府么?”

“然后被人看到我与你同骑?”姜离冷声道:“锦衣卫指挥使抗旨带世子出昭罪寺,就这么传上去,明日姜回雁便会杀了我。”

“那便不骑马了。”边子濯道,随即用袍子将姜离整个人裹了起来:“走入城罢。”

“什……”

不等姜离拒绝,边子濯一拉缰绳,拽着姜离下了马,然后用兜帽遮住两人的面庞,推搡着姜离,顺着人流入了城。

正值夜晚时分,过往赶集的人群你推我攘,谁也不会想到,街道上那两个肩并肩走着,偶尔还推来搡去的人,竟是瞿都城内人人皆知的死对头。

夕阳半落,边子濯先行上了前,推开姜离府邸的门。整个院落里空无一人,门口的梧桐树的飞絮落了一地,边子濯皱了皱眉,忽的想起那日老贾找来,自己正在气头上,便将老贾派去做了其他的事,内心不由得沉了一沉。

“吱呀——”一声,另外一边,姜离已经绕开他去,兀自推开门走进屋内,连一个眼神都没给他。

边子濯抿了抿唇,也跟上前去进了屋,瞧见姜离正垂着眸在桌边找着什么,见他进来了,顺手便将一个折子丢给了他去。

边子濯抬手接住:“什么东西?”

“明知故问。”姜离冷哼一声,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冷茶,道:“你跟着我来,不就是为了这个?”

边子濯沉默,他没有否认,低头将那本奏折翻开了看。

这便是两浙巡盐御史王进海递进司礼监的折子之一,看上面的披红,应当还没来得及送到太后跟前。

奏折里详细阐述了目前的海防形势,大部分工事年久失修,弓箭和铁矿更是缺乏,硬件不行,导致各路兵参抗倭不力,不得已处处忍让,导致沿海一带百姓屡遭抢劫,已有民不聊生之态。

“王进海可是太傅大人的好学生,当年若不是因为他做了巡盐御史,两浙的官盐还不知道要被贪了多少去。”姜离盯着边子濯,哼笑一声,道:“现在谈明想杀掉他换上自己的人,这是要直接与管叔伯撕破脸了。”

“国库空虚太久了。朝廷没钱,这些个人便没得贪,没得贪,便没银子来管手底下的人。”边子濯哼道:“谈明这是饿疯了,还想从少的可怜国库里面捞油水。”

姜离靠坐在桌边,玩着手中的笔,道:“杀还是不杀?”

边子濯沉吟片刻:“杀。”

姜离蓦地笑了,他放下手中的笔:“佩服。”

边子濯看了他一眼,道:“你想说什么?”

“佩服世子殿下深明大义。”姜离嘲讽道:“佩服你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王进海任职十多年,两浙一带百姓甚至连浙直总督都不给面子,只认他。这种父母官,你却说杀就杀。”

边子濯听罢,转头看向他,双唇抿成一条直线。

姜离看了看他,侧过头去,道:“也对,王进海只要一死,管叔伯便会与姜党割裂更深,也会与你走得更近。说到头来,世子殿下只消坐收渔翁之利便好了。”

“我与管老的目的都是推翻姜回雁,不过是互为利用的关系。”边子濯走到桌边,捏着姜离的下巴揉了揉,道:“这几年大虞天灾人祸并行,江南暴乱刚平,若是两浙再出事,百姓怨言加深,对我们只会更为有利。”

“两浙一带毗邻沿海,若是真乱了,倭寇趁机入侵,怎么办?”姜离眉毛一挑,道。

“两浙并不是没人。”边子濯道,他低头瞧着从姜离领口露出的那一段白皙,轻咳了一声,侧身走到一旁,道:“浙直总督麾下精兵四千余人,他不会指挥,有的是人帮他指挥。”

“你派人去了?”姜离皱了皱眉,忽然想到什么,道:“元昭堂堂一个暗卫首领,最近总是独自一人跟着你,其他的弟兄呢?”

“你才收到冯柒的命令,我怎么可能动作这么快。”边子濯摸了摸冷掉的茶壶,道:“去烧点热水来。”

姜离从鼻子里面哼了一声,他知道边子濯不愿意多说,便也懒得再问,甩袖走了出去。

说到北都暗卫,这可是边拓还在的时候,专门成立的一支暗卫军,它与定北军一明一暗,曾是边拓手下的两把利剑,但世人通常只知定北军,对暗卫却知之甚少。

边拓死后,暗卫的指挥权落到了边子濯手上,这些年来,边子濯在瞿都城内装疯卖傻,以元昭为首的暗卫却能将各处情报随时汇报给边子濯。而且,暗卫好像自跟了边子濯后,比之前的涉及范围更广,人员更多,情报网络更大,但可惜,边子濯对姜离一直不信任,现在暗卫的内一些更具体的事,姜离便不晓得了。

姜离随手添了柴火,一想到边子濯还在自己屋内待着,干脆随手端了个小凳子坐在灶台边坐下了,他宁愿等着水烧开,也不愿意进屋去看边子濯那张臭脸。

说起来,边子濯既然准备将计就计杀掉王进海,那也就证明,他已经做好准备,要在两浙一带制造混乱。前阵子江南春耕一案刚平息,紧接着两浙开始闹,这两个地区,一个是大虞的粮仓,一个是大虞的盐仓,姜党虽然根植颇深,但如此下去,从内部溃烂也是迟早的事。

况且,从今年开始,边子濯的动作变得比以往更加频繁,姜离几乎能明显感觉到,边子濯正在藉由与文官一脉的合作,一点点收网,让姜回雁自顾不暇。

如果……真的到了成功推翻姜回雁的那天,边子濯会打算做些什么呢?

姜离定定地望着灶内冉冉燃烧的火苗,想起今天他在昭罪寺内问边子濯的那些话。

他问:你会拥护明德帝么?

边子濯沉默了。

沉默并不等于不给出答案,姜离也并非察觉不到边子濯的野心。所以正如他所想,边子濯想要的,不仅仅只是推翻姜回雁。

大虞的朝堂并非在明德帝时期才开始腐朽,鸿景帝即位时,已贵为太后的姜回雁便开始培植自己的党羽,朝堂内部逐渐形成以姜回雁为首的姜党之势,并且开始逐渐挤压皇权。

鸿景帝穷尽一生想要摆脱姜回雁的影响,可惜大计未成,却于紫荆关一战中莫名其妙战死。边子濯从小仰慕鸿景帝,安家治国平天下,这是鸿景帝未完成的夙愿,也是边拓自幼教导他,给他打下的思想烙印,如今物是人非,支撑着边子濯走到今天的,除了报仇,便是延续那个自小留下的信念。

但大虞只能有一个皇帝。

如果边子濯想坐上那个位置,明德帝将会是何种处境?

姜离不敢去想,他只知道,他做不到眼睁睁地看着那孩子死掉。

如果真到了那一天,那么他为边拓报仇的使命已经完成,他将与边子濯再无瓜葛,或许等到那时,他就可以带着明德帝走,走得越远越好,最好这辈子,这生,都再也不会想起边子濯。

“哐当!”一声响,姜离手上舀水的木勺落在地上,突兀的声音将姜离猛地惊醒,眼前,灶台上烧着的水在咕嘟咕嘟冒着泡,浓浓的白烟袅袅上升,看样子已经烧开了好一会儿了。

姜离连忙站起身,整理好思绪,手忙脚乱地将火灭掉,然后用茶壶将热水装了,提着往屋子走回去。

外界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屋内点着几缕烛火,边子濯正背对他站着,他面朝着书桌,手上似乎正在翻看着什么东西。

姜离不去理他,从他身侧走过,将一旁冷掉的茶倒掉,重新沏了一杯新的。

他沉默地转过身,刚想将茶递给边子濯,转眸却瞧见了他手上正在翻看的东西。

那些本应该被好好藏在书桌夹层里的佛经不知为何被翻了出来,边子濯正噙着笑,一点点地翻看着,拇指的指腹处被佛经上未完全干透的墨惹上了一层薄色。

姜离双眼瞪大,拿着茶杯的手瞬间就僵住了。

第16章 恨之入骨

边子濯听得了身边的动静,轻轻合上手上的佛经,他用拇指扫过那上面熟悉的字迹,淡淡地看向姜离,在他的手边,被翻找出来的数本佛经,正整整齐齐地摆放着。

姜离脸色惨白地站在原地,手掌紧紧捏着茶杯,浑身的血肉在边子濯的视线下犹如扒皮抽筋,好似把他内里什么一直隐藏着的东西一股脑倒了出来,羞耻又恶心。

“打入昭罪寺,遍抄佛经一百八十遍。”边子濯看着他,语气柔和了不少,他指了指手上的那一本,轻声问道:“这是第几遍?”

姜离不说话,好似只要沉默就能这般逃避过去。

边子濯没听到回答,便拿着那本佛经走到姜离的面前,用着连他自己也没发觉地,带着些细微期盼的语气问道:“问你呢?帮我抄到多少遍了?”

“帮你?”姜离像是才找到自己声音一样,他猛地抬起头看向边子濯,道:“世子殿下未免太自负了些,我为什么要帮你抄?”

边子濯眸子一沉,指着那些佛经道:“那指挥使真是好有闲心,我怎么不知道,你何时染上了爱抄经的臭毛病。”

“我为我自己抄的不行么?”姜离道。

边子濯轻笑一声,垂眸抚着那些佛经,像是不信他说的话:“哪有自己为自己抄经的。”

姜离听到边子濯这语气,脑中那根弦仿佛啪的一下就断了,只见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扬手夺过一旁的烛台,还不等边子濯反应过来,便猛地往那堆佛经上面甩去。

滚烫的蜡油低落在宣纸上,这玩意本就容易燃,碰到点火星子就熊熊燃烧起来。

边子濯惊呼一声,一掌拍掉姜离手上的烛台,伸了袖子就去灭火,可那纸燃的极快,只消眨眼之间,便将那佛经燃的只剩一半,黑乎乎的燃烧废料落在地上,边子濯睁眼看着犹剩下的那些佛经残骸,脸色霎时间黑了下来,转头一把抓住姜离的衣领,怒喝道:“姜离!你就偏要这般惹我生气!”

姜离不甘示弱地瞪回去,骂道:“世子殿下急什么?我给我自己抄的经,我想烧就烧!”

边子濯见他那副模样,气的嘴唇直抖,咬牙喝道:“你就非要这般口是心非!”

“你在逼我承认什么!”姜离也吼:“你污我辱我,像狗一样把我拴着,竟还妄想我会像刚认识你那样,全心全意地爱着你?边子濯,你来告诉我,凭什么!”

边子濯动作猛地一顿。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姜离好像马上就要哭了,像是挣扎许久的人,终于找到了发泄口。

“玩弄我很有意思吧?你很享受吧!”姜离盯着他,声音如寒冰一般冷:“看着我这副模样,满足你的自尊心了么?世子殿下!”

像是即将碎掉的花瓶,看着姜离这副模样,边子濯心里登时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他在这之前从没想过那么多,他理所应当地觉得姜离就是属于自己的,没有什么其他的原因,他可以对他为所欲为,可以将他当做皇兄的替代,可以命令他做任何的事情。

这些年不都是这般过的么?怎么在看到这些为自己抄的佛经被他亲手烧掉的那一瞬间,内心却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呢?

边子濯想不明白,他松开攥着姜离衣领的手,足下后退了几步,后腰一下子撞到桌角。

“你不是把我当做你的狗么?就算是我为你抄的又如何?狗帮主人抄了佛经,你受着就行了,非要刨根问底地惺惺作态,还要逼着我承认什么,你这样恶不恶心!”

边子濯只觉得心口处酥麻异常,他闭了闭眼睛,脑海里理不清的思绪像是揉成一团的线,看不清,剪不断,他心下一阵闷烦,索性一股脑儿地将所有尽数摒弃,只留了那么一根最细最软的,开口问道:“所以你承认是帮我抄的了。”

“闭嘴。”姜离听罢面色狰狞地骂了一声,转过头去。

“现在烧了一半,交不了差。”边子濯盯着他,沉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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