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如同所有的波涛汹涌,最后都会化为风平浪静一般,姜离纳闷地发现,其实过去这么多年,经过这么多事,他已经过了因为边子濯一句话就或喜或悲的年纪。
他庆幸自己内心的平静淡然,可一想到从前的自己,又会因为这份平静和淡然,感到讽刺和悲哀。
他甚至宁愿边子濯重新收回那句话。告诉他,他就是鸿景帝的影子,至少这样,他还能将这纷繁复杂的感情更分得清些。
可现实没有那么多时间给姜离理清思绪,秋猎的日子一天天逼近,锦衣卫渐渐开始忙了起来,驯象所、马军所和近卫所严重人手不足,整个镇抚司内日日兵荒马乱,连夜灯火通明。
姜离连着熬了几个大夜,正忙的不行的时候,忽闻司礼监那边发了令,要检查本次秋猎用的马匹。
这批马匹之前由姜回雁下令,指定由边子濯饲养,当时边子濯就跟姜离说过,这是一个给他挖好的坑,为的就是要拿这件事再给他使绊子。
可这一个月内变化颇多,边子濯升了五军都督府右都督,虽说是个闲职,但好歹又有了个公主准驸马的名头,如今这验马究竟会验出个什么结果,姜回雁对边子濯到底是个什么态度,谁都不知道。
验马当日,边子濯被解了禁令,由禁军领头前往陇山马场验马。
傍晚时分,消息传回紫禁城,边子濯不愧是纨绔,百匹战马合格率不过十之七八。
这种战马,一匹都是二十两白银往上,这一下损失严重,边子濯当即便被拉回紫禁城,由司礼监审问。
边子濯现如今身份特殊,作为驸马,也算是半个姜家的人,司礼监对其的态度也算恭敬,一路上都没有懈怠的地方,为保姜淑娴日后安稳,姜回雁也暗地里与谈明说清,本次主要借此一事敲打边子濯,将这人的锐气再搓搓干净,万不可婚后再生事端。
谁知那边子濯寻常看着浑浑噩噩,骨子里却犟的不行,谈明越是逼他,倒将这人的牛劲儿给逼了出来——纨绔有一点好,就是对上谁都不怕,只用撒泼打滚——那日夜里,边子濯在司礼监里大闹了一架,直接砸了谈明最爱的花瓶,还借着一身蛮力,将几个太监打得鼻青脸肿。
谈明当即大怒,着人将边子濯打了三十大板拖了回去。
得知这消息的时候,姜离正在驯象所内忙的头晕眼花,他身子顿了顿,转头便想去世子府看边子濯。
但此时锦衣卫走不开人,愣是等到深夜,姜离才得了闲,从镇抚司内走了出来。
他心下烦闷,一路狂奔,借着月色隐蔽了行踪,稳稳落在了世子府的院子里。
甫一抬眼,便见着元昭正端着一盆血水,从边子濯的房间里匆匆走了出来。
见着了姜离,元昭微微一愣,唤道:“二少爷?”
姜离登时眼前一黑,他哪里还有时间管元昭,足下生风,推开元昭便冲了进去。
屋内点着灯,边子濯正赤裸着上半身趴在床上,浑身都溢了一层薄汗。
张哲蹲在一旁细细给边子濯上着药,姜离几步走上前去,垂眸一看,便见着边子濯的两条腿血肉模糊,几乎都快粘在一起。
姜离整个人霎时间便僵住了,他呆愣地站在床头,直到听到昏睡中的边子濯疼得呜咽了一声,这才回了神,身子一软跪坐在了床边。
“阿离?”张哲满头都是汗,他看了看姜离,见他神色不佳,连忙宽慰道:“世子殿下没事,好歹看了驸马爷的面子,那些个廷仗收了力道,休息个把月便好了。”
姜离看着张哲手上浸满了血水的帕子,不由得眼眶通红,声音也带上了几丝恨意,道:“姜淑娴下月便要入世子府,姜回雁好一个大公无私!”
“也算是借此给了定北军一个下马威罢。”元昭端着一盆清水推门走了进来,他走到床头蹲下,将张哲手里的铜盆换了新的,继续说道:“秦副将带领的北都旧部已经被发配去修缮瞿都城墙……修城墙难度高,还容易死人,尽管这样,姜回雁依旧还是对世子抱有猜忌,索性借着养马一事,拿世子殿下开刀。”
“一石二鸟罢。”张哲用水洗了洗帕子:“又警告了驸马爷,又警告了定北军。”
姜离咬了咬牙,冷哼了一声,劈手夺过张哲手上的帕子,垂眸去擦拭边子濯腿上的血迹:“边子濯这种混蛋……姜回雁真以为几十个廷仗下去,他就会老实了吗?”
元昭听罢,转头和张哲对视了一眼,两人都没有说话。
姜离眉头紧锁,手上动作不停,一点点将边子濯身上的血迹擦脸干净,复又给他盖好被子。突然,不知是碰到了哪里,边子濯应是疼得紧了,眉头紧紧皱着,昏迷中嘴唇嗫嚅了一下,似乎在说些什么。
边子濯自来了瞿都,就算再被姜回雁针对,却从未有过这般狼狈的模样,姜离鼻头一酸,心口泛起一阵阵的疼。他闭了闭眼睛,咬牙道:“边子濯怎么可能会任由姜回雁如此对他。”
“他不可能任由姜回雁这样。”姜离几乎笃定般地看了看元昭和张哲,见两人皆眉头紧皱,姜离咬了咬牙,眼中再也见不得边子濯身上的血色,忍着浑身的颤抖,狠声道:“边子濯,你不是最会算计么?你就是这么算计的?”
喉咙里的酸意挥之不去,堵堵的,涩涩的,姜离越说越生气,眼前的视线也愈发湿润起来:“你不是还骂我武功废遭人打,边子濯,我看你也差不多!”
“哭什么……”
姜离猛地一愣。
他恍然抬起头,却见边子濯已不知何时醒了,正微微睁着眼睛看着自己,他咧了咧嘴,疼得满是细汗的眼角透露出了些隐约的笑意来:“你担心我啊……?”
姜离愣神看了看他,半晌,喃喃地出了声:“边子濯。”
“在呢,死不了。”边子濯应了一声,微微闭了眼睛,似是疼狠了,他话语顿了顿,才道:“不过是挨些板子罢了。新郎官儿,总不能瘸着腿当罢?”
此话一出,姜离浑身的血液仿佛凝住了。
“你说……什么?”
第40章 两心两意
姜离动作一顿:“你说什么?”
边子濯眨了眨眼,转眸看向元昭。
元昭登时会了意,“蹭”的一下站起身,拽着张哲的胳膊便将人拖了出去。
身后的大门被轻轻关上,姜离站在原地,脸色惨白地看着边子濯,目光在铺了满床的血色绷带上划过,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恍然间,他忽然想起那日张哲在长乐殿对自己说的话来——“婚期定在下月初九,秋猎之前。”
如今掰着指头算,只剩下不到十天。
十天,边子濯这伤,怎么好的全。
姜离嘴唇颤抖着:“……边子濯,你疯了。”
边子濯静静看着姜离,两人之间瞬间陷入一种诡异的沉默,彼此之间的默契在此时讽刺地达到了一种平衡,就像他知道姜离接下来想说什么,姜离也知道他想说什么一样。
于是边子濯将眸子看向一旁,直接转移了话题:“我想喝水。”
姜离身形微微一顿,犹豫了半晌,走到一旁给他倒了一杯水。
姜离全程一句话都没说,他黑着脸,下颚几乎崩成一条直线,直到边子濯将水喝完,他才木讷地站起身,转头将空杯子放在桌上。经过边子濯这般打岔,他竟呆呆站在桌前,不知下一刻需要去做什么。
边子濯似乎也不知道,他趴在床上,脑袋枕着手臂,注视着姜离的背影,双眸亮晶晶地。
他看到姜离覆着薄薄一层肌肉的肩膀,抿了抿唇,眸子微微垂下,道:“今晚你……”
“边子濯。”姜离忽的出了声:“有意思么?”
边子濯愣住了。
“看着我巴巴的从紫禁城赶过来,满意了?”姜离撑着桌子转过身来看着他,脸上的神情不知为何教人看的揪心,像是委屈的快要哭出来:“你做出这幅样子给谁看?感动你自己么!”
边子濯听罢,喉咙霎时间像是被人攥住了,他喉结艰难地动了动,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是了,如今他二人关系早已不复当年,互相憎恶了这么多年,彼此间的温情早已被消耗殆尽。
姜离是对自己有爱,可恨呢?过去这么久,姜离现在有多恨自己,边子濯不知道。
胸腔里微微燃起的一丝希冀被姜离的话碾成齑粉,边子濯怨姜离的无情,却又同时被混杂着无力的愤怒与懊悔压的喘不过气来。
无数复杂的感情纠缠在一起,边子濯眼眶通红,忍着喉中泛起的那点苦涩,喝道:“谁在乎你过不过来,看不看我?”
边子濯咬了咬牙,垂下头去:“我说了不会娶姜淑娴,仅此而已!”
姜离听罢,眉毛一压,厉声道:“是么,那看来我犯了贱,巴巴地跑来打扰到了世子殿下休息。”
“姜指挥使大忙人。”边子濯转过头不去看他:“既看过了,可以走了。”
姜离愤愤起身,眼眸在边子濯身上凝视良久,终于哼了一声,转身直直往门口走去,鞋子在地上踏的叮哐直响。
他猛地将大门打开,站在门口,寒声道:“边子濯,你我之间,总是说不上几句好话。”
“日日如此,年年如此。”
姜离说罢,嗤笑一声,踏步而去。
边子濯整张脸几乎快要埋在枕头里,一双手在耳侧,死死攥成了拳。
很快的,门口传来急切的脚步声,元昭喘着气小跑了过来,看了看床上一声不吭的边子濯,张口道:“世子,二少爷他……”
“让他走。”边子濯咬着牙,伸手在床上怒锤了一下,喝道:“让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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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虞秋猎,向来年年办的隆重,今年也不例外,由于大虞皇脉凋零,瞿都城内各个门豪世家便占了参加的大头,除此之外,还有各属地的将士和世族,甚至还邀请了邻国天雍和西域的官员前来观摩。
正因如此,秋猎的筹备工作耗时耗费巨大,但相对的,秋猎给大虞带来的好处也不少,不仅能加强皇权,也能促进与邻国天雍和西域的贸易,这对现在国库空虚的大虞来说,非常重要。
“自冯柒接手了两浙盐政,最近瞿都城内的官盐价格已经翻了三倍了。”边子濯寝房内,元昭正整理着手上的情报,向边子濯汇报着:“两浙有人倒卖私盐,处的极刑。”
“盐乃民生之本,若不是因为秋猎,禁军在瞿都增加了巡逻人手,否则闹的可不只是两浙。”边子濯正趴在床上,自己跟自己下棋,听罢道:“不光是盐,朝廷收上来的税,基本都是四六开,姜回雁只有四,其余的都去给了姜党的簇拥。”
边子濯说着,手指捻了一粒白棋落子,堪堪围住了黑棋,道:“现在是国库没钱,姜回雁也没钱,反倒是那些个世家富得流油。国库没钱是因为明德帝没话语权,姜回雁没钱,是因为要花钱去讨好簇拥,才能坐稳垂帘听政的位置。”
边子濯笑了,道:“真是有意思得很。”
元昭道:“管老最近来了消息,说是这次来瞿都的西域诸藩使臣并不算少,在瞿都包了整整一栋客栈。”
“姜回雁巴不得赶紧跟他们做生意。”边子濯随口道。
“世子殿下。”元昭默了默,道:“管老在催你。”
“曹汀山的目的还没探明,不急。”边子濯道:“这老家伙等了这么多年,偏生这会儿等不得了?”
元昭还当要说什么,忽闻门口有什么动静,两人迅速对视一眼,元昭身形一闪,跃上了房梁。
“子濯兄!”一人不顾家奴的阻拦,破门而入,见着边子濯便吼了一声:“小爷我来看你啦!”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工部尚书宛舂辅的儿子宛平延,瞿都城内一等一的纨绔,边子濯伪装的时候,便是日日与他厮混在一起。
“哎!”边子濯应了一声,脸上登时换上一副面孔,哭丧着脸道:“平延,你可终于来了,我都快无聊死了!”
宛平延一撩袍子坐下,看了看边子濯还裹着纱布的腿,啧啧了几声,道:“子濯啊,你是不是有点流年不利?瞅你今年都被罚几次了?又是昭罪寺,又是被赐廷仗的,小爷我寻乐子都找不着你。”
边子濯愤愤扼腕,道:“太后厌我呢,老是触她霉头。”
宛平延捂着肚子笑:“她厌你不上进嘛,就跟我爹厌我一样,那日我跟你去阳春楼,还被他好说一顿!”
宛平延自是看不懂朝堂里的暗流涌动,边子濯也懒得跟他解释,只叹道:“明德帝被她教的那般好,她竟还有心思来管我,唉!”
“哎呀不说这个,改日小爷帮你去庙里求求,把你这霉运去上一去就好了。”宛平延道。
边子濯道:“哪个庙啊?”
“城隍庙啊。你不知道?最近临着秋猎,可热闹了,住持还趁热打铁,在庙门口立了一口姻缘钟,据说灵得很。”宛平延叹了口气,摊手道:“哎呀,可惜小爷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也没得姻缘求,这姻缘钟于小爷倒无意咯。”
边子濯愣了愣,喃喃道:“……姻缘钟?”
第41章 一封姻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