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托着谢仞遥腰的手摸到了一片黏腻的血,另一只手去碰谢仞遥脸颊,触摸到的,也都是血。顾渊峙感受到谢仞遥在他怀里颤抖着,哪怕被自己托着,也控制不住地往下坠去,好似非要把自己蜷成一团才算完。而顾渊峙什么都看不清,只能摸到像是怎么流也流不尽的血。在这一刻,顾渊峙心中涌起的竟然不是愤怒。
而是巨大的恐惧。
他一点劲都不敢多使,就这么轻轻托着谢仞遥,慢慢地蹲到了地上。谢仞遥的手死死抓住他的衣襟,额头抵在他肩膀上,在顾渊峙怀里蜷成了一团。
不远处,燕衔春不过一个眨眼的时间,就被袭来的数道攻击吞噬了身影。
刀光剑影转眼散去,燕衔春所站的地方,却不见了丝毫人影。
顾渊峙丝毫未注意到燕衔春的消失。
他手掌动了动,碰到了谢仞遥闭合的唇。
顾渊峙托着他的后颈,俯下身去,一直将耳朵放到谢仞遥唇边,才听见了他细微的声音:“没事的…我一会儿就好了……”顾渊峙突然间,鼻头就是一酸,他握住谢仞遥手腕,低声道:“我给你灵力…”
他话没说完,就感受到谢仞遥摇了摇头。
不是灵力的问题,他使得灵力越多,经络受的痛便越厉害。这回便是用得太多了,又是困住天道之后的第一回突破,两相叠加,才有了这种砭骨之痛。
挨过去就好了,挨过去便好了。没事的,只是痛而已。
汹涌的痛一波比一波厉害,谢仞遥低低喘了一口气。
他抬眸,看见的是没有尽头的白茫,能感受到的,除了自己,就只有顾渊峙。他们两人,好像被遗忘在茫茫大海里的一叶扁舟。
谢仞遥这么想着,脸颊往顾渊峙掌心里埋了埋,突然松开了攥住他衣襟的手。他伸手,搂上了顾渊峙的腰。
谢仞遥仰起脖颈,将自己打开,完完全全地,送到了他的怀里。谢仞遥脸颊贴在他颈边,目光跟这天地一样,也茫茫然的一片。
他低声到:“你给我抱抱吧。”
请原谅他这一刻吧,他只是太痛了。
顾渊峙怔了一瞬,紧接着便紧紧地搂住了他。他低头,小心翼翼地用唇碰了碰谢仞遥脸颊,也很轻很轻地道:“对不起。”
顾渊峙垂着眼帘,让人看不清眸中的神色,只许久后,又说了句:“不会再有了。”他这句话落下,不远处,也有道声音响了起来:“壮儿,是你吗王大壮?”
片刻后,玉川子忍无可忍的声音传了过来:“是我,别再摸了。”
沉沤珠哦了一声,收回了手,又去喊其他人:“贺泉……”
玉川子冰冷地打断她:“你方才摸到的两只手,一只是我的,另一只就是他的。”
“那我应当就是在你们左边了,”月悟温和的声音响起,“我左边,就是谢言了?”
顾渊峙怀里,谢仞遥笑着拉了拉他的袖子。顾渊峙又将人抱紧了些,应了一声。“那便只差一个许明秀了。”沉沤珠总结道。
她又喊了两声许明秀,果然无人应声。
“'赵枫'已经跑了,”贺泉抬手挥了挥白雾,没挥散一点儿,“许道友就算不在,也应当无事。”沉沤珠不置可否,她指尖一动,从储物戒里掏出了几块木头,扔到了身前的空地上,又一抬手,甩出了一道火鎏金诀。不过片刻,她身前就起了一个熊熊燃烧的火堆。
沉沤珠拍了拍手,朗声道:“我在这里点了个火堆,大家可以都靠过来一点。如若接下来发生了什么,我们在一起,也都好应对。”玉川子趋着火意,往火堆旁去了去,不可思议地道:“你储物戒里还装木块?”沉沤珠在火堆边抱膝坐好,感受着朝脸颊扑来的热意,笑了笑:“我就权当你羡慕我有火鎏金诀,可以随时点火了。”其他人听着她的话,此时也都来到了火堆旁。而沉沤珠刚点燃火堆,顾渊峙就感受到了热意,他便没有在抱着谢仞遥动。耳边的说话声分明不远,但此时对于顾渊峙来说,却统统都远在天边。
他只是低头,一点点极细致地,将他面上的血给擦干净。等所有人都围坐到火堆旁时,突然就没人说话了,一时间,只能听得见木块燃烧的噼啪声。沉沤珠过了会儿,才想起来问道:“谢言,你还好吗?”
顾渊峙手指拂过谢仞遥被汗濡湿的鬓角,本想替他应了,却被谢仞遥伸手,捂住了嘴。谢仞遥额头埋在他肩膀上,稳住颤抖的身子,片刻后,出声道:“无妨。”平稳如往常,听不出一丝虚弱。
沉沤珠哦了一声,放下心来,又没了声音。
顾渊峙没说什么,他低头,将一颗灵药,摩挲着喂到了谢仞遥唇边。谢仞遥勉强吃了进去,体内识海又开始翻腾起来,他下意识地攥住了顾渊峙的手,很轻地喘了一下。
有完没完了。
识海内,小谢仞遥眉目一沉,双手掐诀,朝肚子里压了过去。
他肚子里,五团灵根一闪,开始收缩挤压。
谢仞遥本想抱着他不好受,也不让天道好受的心思,却不料和金丹期不同的是,五团灵根挤压了片刻后,虽然疼痛依旧,但天道那股子窥探的意味,突然就消失了。散得干干净净。
谢仞遥不可思议地眨了眨眼。
识海内,五团灵根一松,那股窥探之意含着怒气,又一瞬卷土重来。但小谢仞遥一掐诀,灵根一紧,窥探之意就被硬生生地掐断,消失得无影无踪。谢仞遥突然就觉得这痛,也不那么难捱了。他还要再戏弄天道,就听到了顾渊峙有些着急的声音:“我带你出去。”谢仞遥握着他的手,顿了顿,抬眸朝他看去。他搂着顾渊峙的脖颈,抬了抬身子。两人已经离得足够近。
近到谢仞遥能感受到,顾渊峙一瞬间,僵硬到不敢再动一下的身子。
但到底还看不太清,他只能隐隐约约瞧见些顾渊峙的眉眼。隔着雾,沉沉一片。这么瞧了会儿,谢仞遥越疼,便越有些想笑。顾渊峙是在心疼他吗?心疼他这个和他不认识,对他恶语相向,从没过好脸色的人。
谢仞遥想笑,就这么露出了点笑意。顾渊峙也看不见他,但他知道谢仞遥笑了。
谢仞遥眼尾有干涸的血渍,此时正微微扬起。
顾渊峙不知道他在笑什么,但还是抬手,想将他眼尾那点血给擦干净。但下一瞬,那抹白茫里刺眼的红就不见了。
顾渊峙也僵在了那里。
他眉心上,落下了一个温软的唇。
顾渊峙耳边嗡鸣一声巨响,世界于这一瞬间远去。
本就有灵阵看不见,谢仞遥又经脉剧痛,这个吻落下时,很是不成章法。
谢仞遥便也索性不成章法了下去,他的唇细细地从顾渊峙眉心拂了下去,掀起一阵密密的痒,最终落到了顾渊峙右眼上。
顾渊峙托着他的后背,几乎是惊慌般地闭上了眼。柔软的唇伴着谢仞遥很轻的呼吸,在他眼上停留了片刻后,又慢吞吞地滑过他鼻梁,最终,停在了他唇边。隔着一个若即若离的距离。顾渊峙这下能彻底看清谢仞遥了,能看清他极漂亮的眼眸,弯起了一个有些湿润的,柔柔亮亮的笑意。和梦中的一模一样。
谢仞遥笑着问他:“这是不是个很不好的时机?”声音很低,如耳边呢喃。
顾渊峙嗯了一声,根本没听明白他在问什么。谢仞遥缓了缓体内的痛,道:“我本来想直接亲你嘴的。”
顾渊峙这句话听明白了。
他低下头去,亲住了近在咫尺的,因为疼痛显得有些苍白,却软到不可思议的唇。
世界一瞬间,又离他们远去了数万丈。
谢仞遥仰着头,霜白的发自顾渊峙指缝中垂落,又散在他手臂上,呼吸和唇舌,却又被他掠尽。谢仞遥尽数温柔承接着,任顾渊峙在他疼痛的身体里,品尝出独属于自己的甘甜。直至不得不分开的那瞬,谢仞遥下巴枕在他颈窝边,凌乱地呼吸着,却又想笑。顾渊峙摸了摸他的脸,又吻了吻他眼尾,问:“还疼吗?”
谢仞遥弯着眼道:“好点了。”他说罢,又道:“顾渊峙,嘴麻了。”
良久,顾渊峙都没有回他,只横在他腰间的手臂,又紧了紧。
火堆那边,终于又传来了声音。贺泉问道:“我们不想办法出去吗?”
“我师尊和宗主一会儿便来了,等她们救,比我们自己摸索划算,”沉沤珠声音落了落,突然像霜打的茄子,“再说,我们出去有什么用,'赵枫'跑了,天道机缘也没了。”谢仞遥听着,在顾渊峙耳边说了句什么。顾渊峙揉了揉他的头,转头复述道:“那人不是'赵枫',是燕衔春。”燕衔春这个名字一出来,又是一阵的寂静,谢仞遥等了许久,才又听见月悟道:“那么我们收到的信,都是真的了。”现在许明秀不在,在座的所有人,都收到过谢仞遥写的信,自然知道月悟在说什么。月悟此时引起这个话头,也含了帮谢仞遥的意思。
谢仞遥承了他的好意,静静等待着众人的反应。顾渊峙也听见了,他低下头去问谢仞遥:“什么信,你知道?”谢仞遥微微抬了抬下巴,声音低低,语气里却得意洋洋:“我起止是知道,信还都是我写的呢。”顾渊峙摸着他不像方才抖得那般厉害了,终是安下了一点心,又感受到他在自己怀里得意的炫耀,只觉得这一刻像梦里得来的。他心软得一塌糊涂,又低头亲了亲谢仞遥的唇,轻声赞叹:“那好厉害,能也给我写封吗?”
谢仞遥要说什么,就听见沉沤珠开口了,他伸手,推开顾渊峙黏在自己脸上的嘴,朝沉沤珠的方向望去。就听见她道:“我扔了两块红薯,等会儿熟了,谁想吃自己拿。至于扔哪了,我瞧不见,也不知道。”
“那信里的东西,”沉沤珠叹了口气,话里兴致缺缺,“就是真的,又能怎么办呢。你我连个人都捉不住,还那什么去面对灭世之祸?我师尊和宗主说得对,我们不过一群小屁孩罢了,能抗什么事?”“还不如烤红薯吃。”
她话几乎都没说完,就被玉川子打断了:“我还不知,堂堂山河风云榜第二,不过是遇到一点挫折,就能一蹶不振起来。”
他身旁,贺泉轻咳了一声。玉川子见他应和自己,冷笑起来顿时都有底气了些。
随后听贺泉道:“我这还有点板栗,也扔了点进去。”玉川子:“……你们一个个修者,储物戒里都放了些什么!”“谁还有吃的没,索性一块儿扔进去得了。”沉沤珠望天,当没听见他这话。
一声巨大的咕咚声。
月悟笑意温和:“随个苹果。”
第91章
本来还有些低落的氛围,被沉沤珠几个人一通搅和,顿显得荒唐了起来。
玉川子对他们也一时无语,正要再讽刺两句,却听有道声音斜斜插了进来:“什么信,和灭世之祸有关系?”这声音离他们较远,像是隔了条江,在对岸荡过来的。
是许明秀的声音。
沉沤珠吓了一条:“原来你在啊!”许明秀的声音有些冷,没有理会她的惊讶,又问了一遍:“你们金屏山的天道机缘,和灭世之祸有什么关系?”沉沤珠摸了摸下巴,沉吟了半晌道:“这个说来话长……”
不远处,月悟没有听见谢仞遥出声阻止,便道:“我来给你说吧。”
灭世之祸实在是个太长的故事,等月悟跟许明秀说完一切的前因后果后,已经是两个时辰过去了。火堆里的红薯板栗和苹果也早熟了,不知谁先开始吃的,到了月悟讲述的后半段,围着火堆的每个人,手里或多或少,都捧了吃的东西。伴着食物被烤出来的香气,肃霜时代的少年人们静静坐在群山之中,又听了一遍两千年前的峥嵘往事。顾渊峙听着,也没耽误他去扒拉火堆里的吃的。真还就给他扒拉出来了东西€€€€月悟扔进去的碰过。苹果已经被完全烤熟,皮被烤的软热,一碰就能想象薄薄的苹果皮之下,果肉该是多甜软好吃。
顾渊峙将苹果递给谢仞遥,指尖撕开苹果皮,果真撕开果皮的那瞬间,烫甜的汁水就滋滋涌了出来,带着被炙烤的清甜气味,直冲人鼻尖。“尝尝。”顾渊峙道。
谢仞遥也不客气,慢慢吃着苹果,听月悟讲到了赵令恣一人一蛟,上了皇室。他吃了一半,就不想吃了,顾渊峙接过剩下的一半,几口啃完,那边,月悟也讲完了。
整个灵阵里,陷入了一场更长的沉默。
很久很久后,许明秀的声音才又飘了过来:“也就是说,这场天道机缘,是假的了?”
沉沤珠嗯了一声:“我们本来也不确定。”
“现在看来,是这样的了。”
贺泉摸到了两个板栗,他给其中一个施了一个净身诀后,摸索着往旁边递了递。他的手碰到了一个人的手臂,几瞬后,那人的手臂动了动,拿走了他手里的板栗。
玉川子不动声色地掐了一个静音诀,掩盖住掰板栗的声音,又不动声色地将掰开的板栗送进嘴里。送进嘴里的那瞬,他听到了贺泉的轻笑声。玉川子面不改色,慢慢品尝着香甜的烤板栗,将它咽下去后才说道:“既然是真的了,金屏山准备怎么办?”“我师尊许诺了落琼宗,如果是真的,金屏山便会和落琼宗结盟,”沉沤珠将下巴枕在膝盖上,“我们金屏山,传承于盛繁时代春瓮城,自然不会像皇室一样,打断脊梁,给天道当狗。”“团结五大陆,寻求出路,才是我们金屏山该做的。”
这是金屏山的傲气。
纵然她只是个小辈,办事好像也不太牢靠,但事情真到了那个地步,也不能、不会退缩分毫。
她转向玉川子的方向,反问道:“你是钟鼎宗年轻一辈首席,你们钟鼎宗,会怎么做?”玉川子顿了顿,想到了钱多来和常旭,还有自己性格向来老实的师尊,嘴里烤板栗的余香突然就变得苦涩了。
他没有回答沉沤珠的话,只是道:“让人们团结,比打败天道,或许是更难做到的事情。”
沉沤珠笑了笑:“我是金屏山弟子,金屏山怎么做,我就怎么做。”玉川子突然问道:“如果以后乱了起来,钟鼎宗选择和金屏山不一样呢?”
天道机缘出现,在座的谁都能嗅到,灭世之祸的阴影即将笼罩肃霜时代的修真界。玉川子和沈沤珠,还有月悟年少相识,他天赋超然,便自视甚高,行事作风处处以仙门弟子自居,以至于到了连本命都遮掩的地步。
自然也招来了不少人讨厌。但是沉沤珠,月悟不一样,他们相识于十几岁的年纪,也曾一同闹长街,放豪言,跑到屋檐顶上,喝酒看月亮。
然朋友之情谊,放在灭世之祸前,微弱似蜉蝣。
良久后,沉沤珠咬了口手里的红薯,道:“王大壮,那就走一步看一步吧。”
“至少现在,我们…”她抬手点了点一圈,“还能坐在一起拷红薯吃,你也愿意吃月悟的板栗。”“是啊,”月悟笑着应和道,“如果今后真翻脸了,诸位可要记得,你们吃过我给的板栗啊。”他一抬手,遥遥朝远方扔过去了一个板栗。许明秀下意识地接住,就听见月悟道:“你也算哦。”接下来,便没人再说什么话了。谢仞遥对于每个人的反应,心中也都有了数,体内的痛已经过了最顶峰,谢仞遥枕着顾渊峙肩膀,道:“我睡会儿。”在顾渊峙身边,闭上眼,总算能做些没有王闻清的梦,得到片刻喘息。
谢仞遥入睡得平稳,感受到他闭眼,顾渊峙抬手,给他掐了个蔽音诀。他低头,亲了亲谢仞遥额头,低声道:“好梦。”
又如此等了半个多时辰,沉沤珠猛地抬起了头,她仰头望向天际,道:“宗主来了。”下一瞬,头顶上方,一阵强大的灵力涌动而来。
能困住年轻人们的灵阵,在柳无穷洞虚期的修为之下,直接被硬生生地用灵力给吹散了。
清晰的世界终于再次浮现。
顾渊峙抱着谢仞遥起身,就看见柳无穷站在虚空之上,身侧跟着花不尽一群金屏山的长老。那三个被掏心而死的师姐,被长老们抱在怀里。
看见沉沤珠无事,柳无穷凝重的脸神色松了松。
顾渊峙看了一眼,低头去看怀里的谢仞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