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十日,散修谢仞遥,探访弟子顾渊峙。】
*
青霭大陆临风城。临风城地处青霭大陆边缘,从城里便可望见通天海,是个边陲小城,周身也无什么大宗门,平日里向来冷冷清清。但这个月来,整个五大陆,便没有比临风城更热闹的城池了。
因为燕衔春在这里。
他放出共享天道机缘的消息后,不过半个月,无数散修就向这座小城涌了过来。
燕衔春干脆买下了城中最气派的一座酒楼,来投奔他的散修,需先来酒楼登记,还要考察资质,通过的了,才真正算燕衔春的人。
为此燕衔春的解释是,不是他不愿意共享天道机缘,如果可以,他恨不得让每一个修者都得到天道垂怜。但天道是何等的存在,如果资质不够,纵然见到天道,也没享受天道机缘的命的。
毕竟修者年少拜师各大宗门,各大宗门不也都有筛选条件修炼一道,从来都是天赋为上。
道理虽然是这个道理,但诸位修者远道而来,资质够了自然好,不够的人,当然也有不满。
对此燕衔春亦有办法。
对于资质不够的人,他不但承包来回的飞鱼船船票,还额外赠送一储物戒的中品灵石。
这个办法一出,不但立刻平息了不满的声音,还让燕衔春大方仁慈的声望,更上了一层楼。
一时间,被选上的修者证明了自己天赋好,很是骄傲。
没选上的修者,拿了灵石和船票,亦对燕衔春心生感激,更有什者,哪怕没选上,也表示想追随燕衔春。这就不为天道机缘,而是为他的人格魅力了。
这样一传十十传百,酒楼门前,人就未少过。
相比于一楼的热闹,二楼便冷清森严了不少。
此时整个二楼,只有最大的雅间里面有两个人。
其中一个男人,坐在靠背上,支着头,透过大开的窗户,百无聊赖地看着楼下的热闹。他张扬地穿了一身红衣,衣摆袖口处用金线绣着的,竟是一个个狰狞的小鬼。这样繁杂缭乱的服饰,很容易将人压下去,显得笨重黯淡。但他面容俊美,狭长的眼帘低垂,溢出的贵气无不轻松地镇住了身上繁琐的服饰,更衬得他气度不凡。
也让他身边低头站着的人,显得没一点儿存在感。男人眼中本是一片淡漠,但他视线挪到一搂队尾的时候,突然挑了挑眉,溢出一声轻笑。
他身旁,站着的人立马抬起了头:“主子有何吩咐?”“没什么。”燕衔春掌心一拢,两只手像个牢笼一样,将小小的玉环困在了掌心里。他视线落在末尾一道单薄身影上,饶有兴致地道:“你瞧,飞来了一只小白鸽。”
第95章
谢仞遥排在队伍最末尾,突然觉得有道视线落在了他身上。
他抬头望去,只看见了二楼紧闭的窗户。他抬头的那瞬,那道视线就消失了,像只不过无意在他身上随便掠过的一道目光。谢仞遥看了窗户两眼,没看出什么,收回了视线,跟着队伍缓慢往前挪去。他为了不暴露,从决定来找燕衔春,离开灵宝宗的那天,就开始了伪装。此时的谢仞遥,一头黑发,一张方方正正的脸,脸色蜡黄,五官寡淡得像地上的灰尘,一瓢水就能给泼没了。
他穿了一身灰扑扑的短打,扔进人群里,引不起人看第二眼。
他前面的队伍不长,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就轮到了谢仞遥。
龙飞凤舞的“聚星楼”牌匾下,支着一张小桌子,有个魁梧的黑衣男人手里拿着摞玉牌,坐在桌子后,斜着眼瞥了谢仞遥一眼,就毫无兴趣地低下了头,例行公事地道:“名字。”谢仞遥抬着下巴,高声道:“李良。”毫无特色,过耳就忘的一个名字,但因谢仞遥的音量,顿时吸引过来了一些目光。
黑衣男人也抬了抬头,看着他冷笑了一声,道:“灵根。”谢仞遥下巴抬得更高了些,眉角眼梢流露出高傲:“水木双灵根。”桌子上躺着一块黑漆漆的石板,像一方躺着的墓碑,谢仞遥不等黑衣人交代,就将自己的手堂而皇之地放了上去。他掌心里灵力溢出,下一瞬,石板上蓝色和绿色的光就吞噬了石板的黑,交替流转,霎是漂亮,将谢仞遥洋洋自得的眉目照得通亮。“十个修者八个双灵根,他得意什么?”“看他那脸色,还以为他是顶尖单灵根呢。”
“呵。”
……许是谢仞遥的自大模样刺痛了周围人的双眼,顿时起了不少的窃窃私语。
“不用问了,我知道,”别人越议论,谢仞遥似乎越得意,他下巴仰到了平常人不能的高度,骄傲道,“修为,金丹期。”
金丹期的修为一出,周围嘲笑他的声音顿时低了许多,连桌子后的黑衣人都不由得坐直了身子。
金丹期,是能在小宗门当客卿长老的修为了。
燕衔春初起步,来投奔的修者,金丹期的可没几个。
怪不得这么鸣鸣自得。但这样自大的性格,纵然是金丹期,恐也走不远。
黑衣男人心中对谢仞遥不屑,但面上还是扯出一个笑意,他指尖轻轻一推,一块玉牌就被推到了谢仞遥面前:“这位小兄弟,恭喜你通过了。从北门出城,二十里外,拿着这块玉牌,自有人招待你。”谢仞遥拾过玉牌,矜持地点点头,好像是黑衣男人早该将玉牌对他双手奉上。他对黑衣男人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我晓得了,你放心,我看你顺眼,以后大家一起共事,我会多多照顾提拔你的。”
黑衣男人看着他说完这话,大摇大摆地走了的背影:“……”等这人把自己作死了,他定然头一个上香。
谢仞遥从北门出了城,收了面上的自得,面无表情地给自己嘴里扔了一个灵丹。
改变容貌的灵丹,一颗只能维持五天,今天正是该补充灵丹的日子了。
至于灵根的隐藏,王闻清死时,将自己的储物戒留给了他,里面便有隐藏自己修为和灵根的灵器。方才在黑衣男人那试了一下,效果谢仞遥很满意。
二十里地并不远,谢仞遥用了灵力,不过半盏茶的时间,就到了黑衣男人说的地方。
他站在一棵树下,望向不远处。
深绿浅翠的山里,零星布着些小竹楼。应当就是燕衔春此时的大本营了。
着实简陋。但正因简陋,谢仞遥才要来。
各大宗门不信落琼宗的一面之词,要让他们作出选择,必须要拿出切实的证据。
没有什么比在燕衔春身边,更好找到证据的了。况且燕衔春此时势力还弱。谢仞遥拿着玉牌,低头拂了拂袖子,再抬头时,面上又是那副自得高傲的表情。他抬脚,朝小竹楼走去。*
住在小竹楼里的,现下一共有五十六名散修,其中金丹期以上的,共六名。
作为珍贵的六名之一,谢仞遥分到了单独的一座小竹楼。
又因为他招摇过市的自大,不出两日,所有小竹楼里的人都知道了,金丹期里,来了一位看样子就活不久的修者。
对此谢仞遥喜闻乐见。
他没那么长的时间在这里耗着,想要最快引起燕衔春的注意,没有什么比一个愚蠢、自大但偏又有点修为的人合适了。谢仞遥不相信燕衔春突然出世,花这么多灵石心思招兵买马后,接下来会什么都不做。而他这个李良,简直是为了燕衔春良心打造的,给他冲头阵的最佳棋子了。
而他作为金丹期,当棋子,不会被安排成小喽€€,能接触到一点核心,但毁了也不可惜。谢仞遥坐在主楼里,低头将掌心里的灵鹤折回了未打开时的形状。灵鹤是李仪寄来的,上面只写了一件事情€€€€唐豆子不见了。
唐豆子是在落琼宗一行人离开金屏镇的时候丢的,发现唐豆子丢了之后,李仪和白棠两人单独留了下来,在金屏镇周围找了好几日,都没有找到。等他们回到金屏镇的时候,谢仞遥刚刚好从金屏镇离开,去拜访各大宗门,于是恰巧错过。
李仪不敢隐瞒,便给谢仞遥送了只灵鹤,上面写道,落琼宗还在派弟子找,如果找到,第一时间会再给谢仞遥送灵鹤,至于问罪,是他没有看住唐豆子,和白棠等人无关,他任凭谢仞遥处罚。谢仞遥给他回了灵鹤€€€€先找着,这事不怪李仪,无需处罚。他倒不怎么担心唐豆子的安全€€€€这姑娘虽然是个小女孩的模样,但实则已经在素月秘境里活了两千多年,如今还是不是个人,都不甚清楚。虽然他在谢仞遥面前表现得一派天真,不谙世事,但谢仞遥估摸着,她远不止自己看上去的那么简单。毕竟白棠和李仪再怎么是弟子,也是经历过灭世之祸的,凭他们的镜头程度,能不动声色地从他们面前消失,也不是简单人能办到的事情。将唐豆子从素月秘境里带出来后,谢仞遥一直想着的,便是按照她自己的意愿,让她自己去生活。奈何这姑娘空活了两千多年,却什么都不曾经历过,似一张空白宣纸,谢仞遥只得安排她先待在落琼宗,跟着白棠等人修炼玩耍,学一些人情世故。这回她离开,或许对于她来说,反而是一番历练,见一见世间百态,对于自己未来的道,也能看得更清楚些。反正她有谢仞遥给的灵鹤,他也教会了唐豆子怎么使,如若她想回落琼宗,灵鹤便会给落琼宗送去消息,告知宗门她的方位,那时自然有落琼宗弟子接她回宗门。谢仞遥收了纸条,抬头从窗户望向外头的天空。他再打开灵鹤来看,是想到了另一件事。
当初素月秘境里,周祈溪赴死前,在自己的书房,和王闻清见了一面。
那一面没有多久,但周祈溪却说了一件极为重要的事€€€€素月宗那么多弟子,为什么拼死,都要在山河风云榜上布阵。周祈溪的回答是,她将盛繁时代灭世之祸的历史,以阵为依,记录在了山河风云榜上。谢仞遥抬头望天,此时风平云静,丝毫不见山河风云榜的踪影。周祈溪说了素月宗集体赴死的目的,却没说另一件重要的事情。
山河风云榜上的阵法,该怎么开启呢?如果阵法可以开启,灭世之祸在山河风云榜上重现,介时五大陆所有修者凡人,都能亲眼看到那场惨剧,自然不会有人再不信了。但怎么开启山河风云榜上的阵法,谢仞遥一无所知。素月秘境已塌,他又不可能重回里面一趟,因此只能从燕衔春入手。“李良,”谢仞遥正想着,突然听见有人喊他,谢仞遥垂眸看去,就见窗户外,有个高个男人笑眯眯地看着他,好脾气地道,“主子喊你过去。”谢仞遥来小竹楼已经一个多月了,对小竹楼大部分的人都已经有了印象,特别是这个高个男人€€€€姜微知,燕衔春的亲信,应当是小竹楼还不存在时,就跟在他身边了。
这一个多月来,每个进来小竹楼的人,都被燕衔春单独叫过去问过一次话。
今天终于轮到谢仞遥了。
谢仞遥高高在上地瞥了他一眼:“我知道了。”
他大摇大摆地从小竹楼里出来,装模作样地理了理衣裳,头抬得高高的,仰着个下巴尖,跟在姜微知身后,问道:“主子叫我过去,是不是要交代我办那件事了?”姜微知身形顿了顿,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他还是那副温温柔柔的模样,轻声问道:“什么事?”谢仞遥从鼻子了哼了一声:“你成日跟在主子身边,还不知吗?主子把我们召集起来,过几日,就要离开青霭大陆,去办件大事,让修真界瞧瞧我们的本事了吧?”他很懂地道:“听说这事谁办得好,谁就能先得到天道机缘呢。”
姜微知听完半晌道:“李仙长到是消息灵通。”
谢仞遥听见他这么说,便确定燕衔春这事怕是不准备瞒多久,应当是这两日就要放出确切消息了。谢仞遥面上装出一副对仙长这个称呼很受用的表情,故作谦虚道:“无非是我讨人喜欢,大家有事,都喜欢与我说罢了。”姜微知轻笑一声,未对他这话作出回应,他停住脚步,抬手道:“李仙长,到了。主子就在里面,您进去就是了,我就在外面候着。”谢仞遥矜持地嗯了一声,对他摆摆手,一推门,进了眼前的小竹楼。
甫一进去,谢仞遥就察觉到这座小竹楼被施了灵阵,他关上门,霎时间,外界的一切喧嚣被隔绝在外,竹屋内,寂静得像一座坟场。怕是屋里的任何动静,外面也听不见丝毫。
谢仞遥一进来,站的地方是个堂屋,他抬头看了一圈,和自己的竹楼布局没什么区别。唯独不同的是,这堂屋左边,设着一座紫云团花的曲屏,隔断了堂屋,里面似乎是个厢房,谢仞遥听见,那里面传出一阵细微的声音。燕衔春应当就在里面了。
谢仞遥抿了抿唇,随即抬脚走了进去。他微微垂着头,一过了屏风,就听见动静不见了。随即,一道视线投在了谢仞遥身上。谢仞遥屏息凝神,小步上前,丝毫不复方才在姜微知面前的自大,将掐媚的样子拿捏得活灵活现。一直等到看见紫檀木的床沿了,谢仞遥才停下脚步。
那床沿上,垂着一道深红的衣摆。谢仞遥盯着那衣摆,很高兴地叫了一声:“见过主子。”许久,衣摆动了动,床上传来一道凉薄的声音:“抬起头来。”谢仞遥顿了顿,抬起头来,看见了一双狭长漆黑,但冰冷的眸。广袖下的手一点不颤,谢仞遥看着燕衔春,弯起了一个高兴中夹杂着胆怯的笑。燕衔春视线在他面上转了两圈,突然笑了笑,他道:“再走过来些。”
谢仞遥听话地,一直走到了床边。
下一瞬,他手里一重,谢仞遥低头看去,掌心里竟多了一个话本子。
床上传来一声轻响,燕衔春竟是躺了下去,谢仞遥听见他道:“我要睡觉了,给我念会儿话本子吧。”
谢仞遥:“……”
但“李良”这人定然不会拒绝,谢仞遥还是打开了手里薄薄的话本。
看见第一行字的时候,他呼吸静了一瞬。
话本子第一行写道:燕衔春,悬钟大陆临风城人士。
第96章
燕衔春,青霭大陆临风城人士。他父母是临风城一凡人大户人家的家生仆,燕衔春作为他们的儿子,本来也应当是从小为仆,平平淡淡地过完这一生。
但在他五岁时,父母却死了。
谢仞遥读到这里时,不由得瞥了床上的燕衔春一眼。
燕衔春四平八稳地躺在那里,闭着眸,呼吸平缓,听到自己爹娘死了的过往,连眼睫都没有颤一下。谢仞遥收回视线,翻开话本子继续念了下去。等他看到下一页,顿时明白了燕衔春为什么这么平静。他的爹娘,是被他自己给杀死的。
燕衔春五岁时,身体里出现了灵根。
一般修者,如若可入道,十岁左右,身体里就会辟出识海,出现灵根。
极大多数修者是双灵根,顶好的是单灵根,再不济也有三灵根,最差的,便是像谢仞遥这样,是个五灵根。
五灵根分别对应金木水火土五行,但燕衔春的灵根,却在五行之外。
他的灵根是黑色的。
众所周知,天地之间万物,都逃脱不了金木水火土五行,因而灵力自然也分为五行运转于空气之中。入道之人,可根据自身灵根,去汲取相应行道的灵力。例如一个人如果是水灵根,那么他在河海旁边修炼,自然比在深山里修炼要好,下雨之时修炼,自然比艳阳高照时修炼要事半功倍。但世间一切阴阳平衡,有归属五行的纯净灵力,自然淆杂灵力。
这些灵力里脏东西太多,被灵根吸收后,坏处远远比好处大,普通修者,万万是不愿意去吸收这些灵力的。
燕衔春的灵根,则可以。
或是说,他的灵根,就是为了吸收这些脏的灵力所存在的。
他无法吸收干净的灵力,只能炼化含着杂质的脏污灵力,灵根影响主人,一直炼化脏污灵力,这样的修者,往往也都是性情暴戾,无恶不作。甚至有大乘期的大能断言过,这样灵根的孩子,是天生坏种。最好的办法,就是将之诛杀于摇篮。所幸这样的灵根很是稀少,哪怕是灵力充沛的盛繁时代,有记录的,也不超过十个人。灭世之祸后,如今肃霜时代,谢仞遥知道的这种人,也不过此时燕衔春一人。
更多的修者,甚至不知道还有这样灵根的人存在,谢仞遥对此能有所了解,还是因为有王闻清这个盛繁时代的师尊。
燕衔春辟出识海,生出黑灵根的第一天,就杀了自己的爹娘。
随后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屠尽了那家大户人家。杀光府里最后一个人的时候,燕衔春离开了那家府邸。
五岁的孩子冷静地穿过一府邸腐烂恶臭的尸体,临走之前,周密万分地送给了府邸一场大火。
于是一切被毁尸灭迹。
燕衔春离开后,最开始想的,是拜入各大宗门,得到资源,和正常弟子一样,好好修炼。
但他的灵根太过特殊,不明白的小宗门不敢收他,明白的大宗门不杀了他,已然是仁慈。
“这里写得不好,”床上,燕衔春突然出了声,打断了谢仞遥念话本子的进度,“那些清楚内情的宗门,都要杀了我,但他们太蠢,当时我不过只是一个黄口小儿,都能将他们耍得团团转。”谢仞遥没接他这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