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衔春也不多说,只道:“继续。你念书的声音好听,我很喜欢。”
谢仞遥便垂眸继续念。
燕衔春从五岁一直游荡到十一岁,一个宗门也没拜进去,但手上的人命,已经快有了百条。
在他杀第一百个人的时候,遇见了一位散修。
散修围观了他杀人的整个过程,最后来到燕衔春身边,他蹲下身来,去看面前孩子没有什么人性的眸,笑问道:“为什么杀人?”十一岁的燕衔春伶仃瘦小,但仰头看过来,像呲着牙的野狼。他给出了一个很平常,每个孩子都会说出的答案:“好玩。”
有的孩子觉得吃零嘴好玩,有的孩子觉得捉鱼上树好玩,燕衔春觉得杀人很好玩。
人命是他的玩具。
燕衔春向来觉得,没有什么比天生坏种这个词更适合他了。哪怕他没有生出黑灵根。
燕衔春三岁开始记事,他记得的第一件事是,他三岁时,被娘亲抱在怀里时,他会紧紧搂住娘亲的脖颈,将自己的脸颊,贴在娘亲胸/脯上。府上有人看到,笑着打趣燕衔春:“你这小娃娃,都三岁喽,还要找娘喝奶哦?”燕衔春娘亲露出一个无奈的笑,抬手扶了扶燕衔春头顶,话里头暗暗炫耀到:“没法子,这孩子亲人。”燕衔春脸贴着娘亲胸/脯,听着里面传来的一阵一阵,有力强壮的心跳,红艳艳的嘴,弯出来了一个愉悦乖巧的笑。在外人看来,是这个孩子害羞了。
但只有燕衔春自己明白,他听了这么多日子,终于听明白了,要从哪里捅进这柔软胸/脯里,才能让那心跳不不跳。多好玩啊。
散修听他这么回答,笑意更大了些。他抬头,摸上燕衔春头顶,趁着燕衔春没有反应过来,手狠狠地往下一摁,一直摁到这小狼崽低下头,弯下腰来,才温柔道:“我很喜欢你,要不要拜我为师尊?我教你怎么杀更多人的法子。”燕衔春在他掌心里疯狂挣扎,他嘴唇呲起,眉毛愤怒地抻起来,一双眼死死地撑到最大,喉咙里发出一阵阵野兽般的粗吼。
但散修面不改色,他将燕衔春当只狗来训,一直训到燕衔春这条猎狗不再有力气反抗,在他掌心里显现出柔顺的力道,恭敬地叫他:“师尊。”燕衔春在散修身边,当了二十年最听话的狗。吃最少的饭,为他干最脏的事。
直到散修被他杀死。
散修是死在床上。
他死时,身下还压着个人,他自己因为太愉快,甚至被燕衔春杀死那一瞬,大汗淋漓的脸上,又攀登至了一个高峰,满是神仙般的快活。燕衔春这些年,杀的人最后连他自己都忘了数,还第一回见有人被杀时,是这个表情。
他蹲下身来,注视着自己这个师尊临死前的神态,百思不得其解。到底是多快活的事,能让他这个向来警惕的师尊,轻易地死在自己刀下。
燕衔春野兽般的眼睛,挪到了他身下已经被吓呆了的女人身上。燕衔春缓缓伸出手,摸上了她裸/露的肩膀。
和想象的不一样,燕衔春摸到了一把已经凉透了的,黏腻的汗。
燕衔春心中泛上恶心,忍不住干呕了一下。
他缓缓抽开手,还是不理解。
燕衔春不能接受自己有不明白的事情。
他随手将刀刺进女人脖颈,想了想,觉得应当是女人还不够美。想明白了这一点,燕衔春不再留恋,他扛着刀出了装有两具尸体的屋子。屋外是个荒凉的地界,漫天起起伏伏的土丘里,只坐落着燕衔春身后一座三层高的小楼。靛青的飞檐下,大红的酒幡在狂风里猎猎作响。
燕衔春重新挺直了脊背,慢慢走远。
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办。
他要抗最锋利的刀,去娶最美的新娘。
谢仞遥合上了话本子的最后一页。
床上,燕衔春似乎已经深深睡去。谢仞遥看了他一眼,弯腰想将话本子放到床边。话本子刚碰到床沿,床上的燕衔春就睁开了眼。
他与俯身的谢仞遥对视上,黑漆漆的眸中,清醒无比,问道:“你觉得这个故事怎么样?”谢仞遥后退一步,仰慕中搀着几分畏惧,夸赞道:“主子好厉害。”他对这个故事没什么感受。现在的谢仞遥,除了王闻清的遗志和顾渊峙,已经很少再对什么人什么事有感受,产生什么波动了。燕衔春似乎不满意他的回答,他又问道:“你见过什么美人吗?”谢仞遥挠了挠头,憨笑道:“回主子,我这样的,能有什么美人愿意看我呢?”燕衔春坐起身来,视线在他脸上来回扫了两圈,颔首道:“也是。”他屈起一条腿,突然道:“我觉得,落琼宗宗主不错。”
谢仞遥袖子下的手一颤,面上眼珠转了转,呵呵道:“小人没见过。”“你说,”燕衔春微微压下眉心,看向谢仞遥,笑道,“我去娶他,他会同意么?”燕衔春不等他回答,又道:“我是山河风云榜第一,长得也不算差,如果他愿意,他想要的,我都会捧到他跟前,哪怕是天道机缘,我都可以分与他一半。”
“我会对他温柔忠贞,对他一往情深,只要他愿意做我的新娘。”
燕衔春抬了抬掌心,在虚空里,对着谢仞遥站的方向按了按。他愉快道:“我们两个情比金坚,白头偕老,话本里,令人羡艳的眷侣,不都是这样的吗?”
他看向谢仞遥,轻声问道:“你说,他会同意吗?”
谢仞遥看向他。
他看着燕衔春,却突然地想起了一些人。他想起了尚正阳,他躺在棺材里,死得不明不白。想起了赵枫,谢仞遥亲手感受着他柔软的躯体渐渐变得冷硬,手边散落着他珍惜的、死气沉沉的白猫。他还想起了天道机缘下,金屏山的三个师姐,她们胸膛空荡荡。
谢仞遥笑了笑:“我不知道。”
他若和燕衔春谈情说爱,谁来在意这些人的生死呢?
第97章
钟鼎宗,十万大山最深处。
常旭跟在一个高个男人身后,缓步往前走着,不敢多瞧什么。顾渊峙说来寻他商量事,常旭是万万不信的。
自从那夜他被那个神秘人逼得交出了顾渊峙体内邪丹的解药丹后,第二日下午,他就被顾渊峙捉进了十万大山里。
彼时顾渊峙势力还没有如今这么厉害,但常旭还是被他在十万大山里关了整整半个月。常旭低下头,牙关紧紧咬着,不由地打颤。他这辈子,都不愿意回忆,他那半个月里经历的事情。
到最后,他能离开,还是他向来看不上的钟鼎宗宗主,吴林春亲自来求的情。
自此一别二十年,现下重新入山,常旭只觉得,顾渊峙成长的,太可怕了些。
他跟着高个男人一路过来,踏入顾渊峙真正的地界后,只见五十步一岗,每个岗楼上,都值守着一位至少是金丹期以上的修者。这段日子,山河风云榜第一燕衔春招兵买马的消息传遍五大陆,常旭也听闻有不少散修,前往投奔。
但去燕衔春那里的散修,金丹期以上的很是寥寥。
常旭心中估摸着,怕不是五大陆大半金丹期以上的散修,都在顾渊峙这里了。比如他身前的这个高个男人,就是一个元婴期的修者。
“到了,”前面,高个男人在一个洞府前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礼数周全地一伸手,“常峰主请进,主子就在里面等着您。”常旭此时虽如案板上的鱼肉,但到底经历颇多,至少面上还存着从容,他温和道:“我知道了,多谢这位小兄弟。”但常旭的从容,进了洞府后,顿时消散的无影无踪。
这是一个很大的洞府,没有凿窗户,猛一进去,只觉阴冷无比,不像人住的地方。
上回常旭进来时,还没有这个洞府,他在门口站定,朝里面看去,第一眼看见的,是一个被凿出来的,方方正正的坑。
这坑乍一看上去,像是沐浴用的水池,但常旭一眼扫过去,自然知道这水池是用在什么地方的。他不敢在门口多耽误,正要抬脚往里走,就听见了一道声音:“就站那,别弄脏了地。”是顾渊峙的声音,常旭定住身子,抬头往里面瞧去,就看见洞府最深处一个石床上,正坐着一个雄伟的身影。但因洞内光线实在暗淡,将他和山洞的黑暗融为了一体,只有眼睛,折射出些冷漠的光。常旭被他一瞪,浑身一凉,突然冒出一个荒唐却理所当然的想法€€€€这分明是一条盘在自己洞府里的龙。
“我叫你来的目的,你应当已经清楚了,”顾渊峙淡淡道,“我要洗最后一回的血。”
最后一次洗血和前四次洗血有所不同,所需的时间极长,常旭当年算出来的时间是半年。
整整半年的时间,又有随时可能丧命的凶险,这也是顾渊峙一直不愿意进行最后一次洗血的原因。但现在不一样了。
“东西已经准备好了,明天就开始,”顾渊峙抬眼看过去,“我要你守在这里,帮我成功渡过最后一次洗血。”他将成功二字咬得很重。常旭咽了一口唾沫。
“洗血成功,往事一笔勾销,”顾渊峙笑了笑,“不成功,这十万大山,你就别想出去了。”
“常峰主,成交吗?”
常旭袖子里的手死死攥紧,稳住颤抖的声音,不得不应:“成交。”
常旭出去后,顾渊峙低头,微微松开了拢着的手掌,霎时间,柔和明亮的光从指缝里穿透黑暗,照亮了他的面容。他掌心里,是一块大半个手掌大小的玉。
和平常的玉不一样,这玉呈乳白色的质地,偏又极透亮,泛着莹莹的光,中间竟晕着一弯罕见的初荷粉。这么躺在人手心里,清澈得像一汪寒潭,稍不注意,就能从指缝里流走了似的。它被顾渊峙从数十万块玉中挑出来,又被他放在灵力纯净的极地万丈冰湖底养了五十年,才养出这份冰魄玉骨的盈盈来。
顾渊峙拿出€€钻,低着头,极为耐心的,一点点去将玉琢出他想要的形状。谢仞遥皮肤白,想象着他戴起来的样子,顾渊峙就觉得喉咙干得厉害。等他最后洗血完成,玉也就琢完了,他带着去找谢仞遥。谢仞遥再怎么对他,他都不会放手了。一直到外头天都暗了下来,顾渊峙才收了手中已经有了雏形的玉,喊了一声:“齐光。”
话音落,洞府口就多了一个人,正是今天带着常旭过来的高个男人。他站定垂首,等着顾渊峙吩咐。顾渊峙对他说了什么,没人知道。但一刻钟后,齐光从洞府出来,便和一个人一道,离开了十万大山。
*
谢仞遥没什么要收拾的,他从自己的小竹楼出去,就见门后的空地上,已经零零散散地站了许多修者。这些修者见他出来,顿时静了一瞬,朝他看来的目光里,各种情绪都有,其中不服与鄙视居多。
尤其是另外五位金丹期的修者。
谢仞遥尽数当作没看见,他得意地站在那里,倨傲地等着不远处的姜微知朝他走来。姜微知在他面前站定,笑着道:“李仙长,人已经到齐,我们可以走了。”谢仞遥高高在上地问:“主子呢?”
姜微知知无不言:“主子已经先我们两个时辰就出发了。”
谢仞遥半晌,悠悠地嗯了一声。
他那日给燕衔春念完话本子,燕衔春第二日,便向整个小竹楼公布了他们要前往悬钟大陆,去办一件事。
并指定了谢仞遥负责这件事。
谢仞遥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他下意识地想法,便是燕衔春在怀疑自己。
但他孤身在敌军中,连只灵鹤都轻易送不出去,只能小心再小心。
“本仙长知道了,”谢仞遥点了点头,一挥手,“都跟着本仙长出发吧!”以谢仞遥为首,一群人便浩浩荡荡地朝临风城停着飞鱼船的港口行去。从青霭大陆到悬钟大陆,乘坐飞鱼船,要十天的时间。飞鱼船上平安无事,十日之后,谢仞遥一行人到了悬钟大陆。
“李仙长带着诸位仙长跟我来,”姜微知看样子比谢仞遥知道的要多,他笑道,“主子坐的不是飞鱼船,比我们早到两日,我领着诸位过去。”谢仞遥应了,跟着姜微知朝燕衔春落脚的地方赶去。但随着越往悬钟大陆深处走,谢仞遥越觉得景色熟悉,直到姜微知带着他们路过了一个酒肆。谢仞遥站在酒肆里,往前看去,看到了他熟悉无比的一个地方€€€€落霞山脉。
“主子说落霞山脉很大,虽然有落琼宗的追杀令,但他就在落琼宗,落琼宗还寻不见他,也很好玩。”姜微知见谢仞遥满脸震惊,笑着与他解释道。他说完又补充道:“但人多毕竟不方便,主子说让诸位在城里先随意找个地方歇息,等要办事了,自然会招呼诸位。”他看向谢仞遥,谦卑道:“李仙长也是如此,但主子说,您和其他人不一样,所以让小人跟着服侍您。接下来这些日子,李仙长随时吩咐小人。”谢仞遥呵呵一笑:“自然自然。”
燕衔春肯定是怀疑他了。谢仞遥敛眉,眼中闪过一丝冷光。
再抬眸时,冷光变成了被特殊照顾的得意,谢仞遥兴冲冲地道:“那小姜,咱们走吧,去找地方先安顿下来。”这回跟着燕衔春来悬钟大陆的人,并不算多,拢共只有二十个。至于要办什么事,燕衔春一点消息都没有透露,谢仞遥便只能等着。谢仞遥本想给李仪和白棠送出点消息,但姜微知实在无处不在,谢仞遥什么时候一抬眼,就能看到他那张挑不出一点错的笑脸,于是只能作罢。直到十天之后,姜微知对谢仞遥道:“主子准备好了,李仙长带着他们,跟我来吧。”姜微知并没有带他们前往落霞山脉,而是往反方向走去,一直走了小几百里,才停了下来。
他们停下的地方,是一片竹林里的空地。
谢仞遥看着这处,只觉有些熟悉,但他来不及细想€€€€空地里设着有一座小亭,燕衔春就坐在那里,正朝他们望了过来。见他们来了,燕衔春放下手里的茶盏,站起身来:“诸位,我此番选了你们来,并非是为了让你们办事。”
他微微一笑:“是为了让你们一起来,共享天道机缘。”
此话一出,空地上静了一瞬,顿时爆发出一阵欢呼。
燕衔春似乎很享受这样的欢呼,等人群自己静下来后,他才道:“但是,天道机缘,也并非人人就能够得的。”
“想得到天道机缘,自然要对天道表示忠诚。”
“主子,怎么表示?”人群中,顿时有迫不及待的人问道。燕衔春微微一笑:“很简单。”
“这里面,有个宗门,”燕衔春指了指竹林掩映的深处,“给你们五天的时间,布阵炼化了它,这宗门里人的灵力,便为你们所有了,能吸收多少灵力,权看你们出了多少力。”
对于他这番话,众人回应的,却是良久的寂静。半晌后,才有人道:“啊?”
什么叫炼化,炼化一个宗门吗?修真界有抢宝的杀人的,但却还从未有炼化人的,所有人听到这个说法,下意识地不是高兴,而是心底发凉。
炼化人,抢夺其修为……
多可怕啊。
今日你炼化他人,谁又能确定,明日你不被他人炼化?
燕衔春将他们的惊恐尽收眼底,他笑意不变,张开双臂,高声道:“诸位,天底下灵力便只有那么多,尽数是天道所赐。我们的灵力,如若天道想,便可随意收走。而如今,天道将这个权利,分给了你我,还有比这更好的天道机缘吗?”“这次的炼化,便是对天道表明诸位的忠贞不渝,从今往后,你我皆是天道之子,想取谁的灵力,便取谁的灵力。莫说金丹期,只要炼化的多了,洞虚大乘,不也唾手可得?渡劫成仙,更是指日可待。”
“而诸位选择了我,”燕衔春微微垂眸,笑道,“我便能给诸位保证,只有我的人炼化其他人,没有其他人能杀我的人。”
他这番话说完,已经有大半的人,眼底惊恐褪去,变成了狂热。
是啊,修炼之路往上爬,本就是九死一生的事,如今有个通天大道摆在面前,道上一片光明,伸手就能渡劫成仙,谁会不想去呢?
至于人命,只能怪被杀的人,自己倒霉了。
谢仞遥站在人群里,眼底深处愈发森冷。
他终于知道,真正的天道机缘是什么了€€€€让他们自相残杀。老法子,但百试不爽。
“李良,姜微知”燕衔春视线突然落到谢仞遥身上,温和道,“你们跟我来。”
谢仞遥收起眼底的冷意,面上摆出一副高兴模样,跟着燕衔春朝竹林深处走去。三人没有走多长时间,燕衔春就停住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