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血马上就要没入顾渊峙体内,燕衔春的诀也将要成。谢仞遥眼底发红,灵力催动到了极致。
燕衔春已退至龙尾边缘,眼看谢仞遥飞身到眼前,一道比方才更盛的剑意紧接着袭来,他没有再退,硬生生地接下了谢仞遥这一剑。被谢仞遥剑意吞噬的那瞬,他手中不停,朝谢仞遥露出了一个笑。
开心的,带点得逞。
谢仞遥一剑挥出,另一只手抓着插在顾渊峙龙身上的剑,就要往外拔。他用上灵力,拔了一下,没有拔出来。
灵宠契已经开结,必须从燕衔春身上阻止。
剑拔不出来,就是燕衔春还在结诀。
谢仞遥看向燕衔春,剑意已经褪去,燕衔春显现出身形来。
完完整整吃了谢仞遥这一剑,剑砍在了他肩膀上,堪堪将他一整个肩膀都给砍掉,血浇下来,淋湿了大半衣袍,看上去狼狈极了。不止外伤,他气息也弱了一截,是真受了不小的伤。
但即便这样,他掐诀的动作都未停止。
啪嗒一声细微的声响起,那是剑刃上的血,流进顾渊峙龙身之内的声音。
纵然没有这个灵宠契,那边白线也在越收越紧,撑不了多久,顾渊峙就会被切断脊梁,废在这里。
谢仞遥闭了闭眼,似是不忍面对。
燕衔春见此,不由地笑了笑。
交锋最忌如此,一旦袒露一丝慌张,便已经落了下乘。
燕衔春这么想着,笑容弯到一半,突然僵在了脸上。他感受到了一股灵力自空中乍起,因太过恐怖,哪怕是刚有个雏形,燕衔春就已经寒毛汗毛炸立。
燕衔春看见谢仞遥睁开了眼。
他眼中竟不再有眼瞳,而是和拂雪剑如出一辙的银白一片,低头望来,无情而锋利。
谢仞遥行至今日,矜伐剑法已不知使了有多少遍,却从未敢说自己会了整套矜伐剑法。
他从未使过最后一势。
死不旋踵。
矜伐剑法共八势,前七势人使剑,最后一势剑使人。需得含了死志,以人配合剑,心甘情愿充当剑的“剑灵”,才能人剑合一,由剑带着,发挥出十一成的杀意。但这招使后,人怕是也要废一段时间了。
不给燕衔春反应,谢仞遥整个人如离弦之箭,冲向了他。
燕衔春没成想他竟含了死志,当即厉声呵道:“紧!”
他话音落,顾渊峙身上颤着的白线顿时猛地一紧,白线深割进了龙身之中,一时间血流如注,漆黑龙身上霎时间血色一片。顾渊峙死死咬着牙,一声痛呼都未发出。谢仞遥听见了燕衔春的命令,也感受到了脚下顾渊峙的痛苦,这都没有让他停下一瞬,他竟是要赶在顾渊峙被割成碎片之前,杀了燕衔春。
剑意这次冲颈而来,燕衔春方才硬扛了他一剑,实在吃不下第二剑,他也再无可退,面色变化,到底放下了掐诀的手,转手拿刀迎了上去。
谢仞遥斩他颈,他也直看向他柔软腹部:“你就不怕他死?”
附和他似的,顾渊峙虽未发声,但终于忍不住挣扎了起来。
燕衔春说得没错,再不救他,顾渊峙马上就要死了。
面对燕衔春的威胁,谢仞遥银白的眸眨了眨:“谁说我不怕?”
燕衔春听见他这话,又不见谢仞遥对他的刀有丝毫防御后,脸色急遽一黑。
他的刀砍中了谢仞遥的腹部,谢仞遥的剑,也擦着他头顶,劈向他身后的虚无境里。以自己为饵,让燕衔春以为要杀他,实则是为了杀他身后牵着白线的人,将顾渊峙救出来。谢仞遥腰腹鲜血奔涌,剧痛让他忍不住弯腰,但眸中银白褪去,渐渐显露出的都是浅淡笑意。
燕衔春面色难看至极€€€€他身后看不见的地方,一声声痛苦的呻/吟响起。
与此同时,顾渊峙身上,一半的白线霎时松开。
燕衔春冷笑道:“你以为你救得了他?”
他说罢,另一半白线狠命便是一收。
一霎万籁寂静。顾渊峙刚出口的龙吟声戛然而止。
一瞬被拉成了无限长,谢仞遥笑意僵住,他从未觉得时间如此漫长,以至连回头都如此之慢。
他转过头去,视线里,是断了的线,纷飞如一道道细长白雪。
所有的线,都断了。
“看来我没来晚。”一道带着笑的声音,自虚无里传来。许明秀站在虚无里,从容收了剑,他身后,一道道剑雨血花绽放。
和谢仞遥听见他声音的反应不同,燕衔春一听许明秀来,便知此招不可再行,他脚尖一点,整个人如大鹏一般,就要退回金光照不见的虚无境里去。
但谢仞遥的剑比他更快。
好不容易才“逮着”燕衔春,这回让他逃走,还不知他会做出什么来。他识海运转到极致,榨干了最后一滴灵力,挥出一剑。
一剑光寒,乍破混沌。
燕衔春未曾想到他不顾此时重伤,再出剑会伤及根本,等反应过来时,腰腹之中,已经插入了一柄剑。
燕衔春微微睁大眼睛,看清了近在咫尺的,谢仞遥倔强的眼眸。
他在这眼神中滞了一瞬,才握上拂雪剑的剑刃,将它往自己体外抽去。谢仞遥使出这一剑,已到强弩之末,与燕衔春两相对峙,拂雪剑慢慢被他拔出自己体外。
燕衔春拔剑时也在看着他眼睛,因实在不容易离他这么近,近得能看清他每一根眼睫,近得能感受他下定决心那刻时,不自知微压下的眉眼。燕衔春就这么贪婪地瞧着,以至忽视了谢仞遥带着他,从龙尾跌落时候,耳边风声的呼啸。谢仞遥带着燕衔春从龙尾之上高高跃下,借着山河风云榜的压制,他的剑,又往燕衔春肚子里去了许多。燕衔春从他眼中回过神时,脑后已是一片剧痛。
拂雪剑自他身上穿透,剑柄没入他肚子里,深深扎根进了身下的泥土中,彻底将他钉死在了地上。谢仞遥也并未比他好多少,他握在剑柄的手颤抖得不成样子,即便有灵力缓冲,首先挨着地的腿,也是瞬间折了,骨头戳出皮肉,惨白支棱在空气之中。谢仞遥不曾停下一刻,他咬牙稳住颤抖的手,下一瞬,拂雪剑被他拔起,紧跟着噗嗤一声,又重新插入了燕衔春心脏。未曾有一分犹豫。
心脏被剑刺入的那刻,燕衔春如搁浅的鱼,忍不住弹了一下。
但他的目光未曾移动一分一毫,一直注视着谢仞遥。他在谢仞遥眼中是个疯子,哪怕此时心脏已被刺穿,大势已去,谢仞遥都不敢有丝毫的放松。
他垂眸朝燕衔春看去,想过他此时会怨恨会后悔,但从未料到,燕衔春正在笑。
他后脑都已经被砸碎了,发和血掺在一起,黏了满脸,瞧着可怖得很,但笑却跟纯粹,竟带着些干干净净的期盼,冲散了些他临死前的不堪。谢仞遥从不后悔杀了他,却莫名地在他这笑容里一怔。
便是这一怔,他身下的燕衔春伸手了。
拂雪剑还在他心脏里插着,他硬抬起上半边身子。燕衔春全然不顾,他将最后一点生命攒到一起,任又往他心脏里去了数寸的剑刃消磨,换得他颤抖的手扣上了谢仞遥后颈。谢仞遥颈侧,落了一瞬滚烫的唇。
生命的溃散如山崩地裂,下一瞬,燕衔春重新砸回到了地上。
谢仞遥不可思议地朝他看去,看到了他飞速散开的瞳孔。
燕衔春死死睁着眼,谢仞遥的面容在他眼眸里快速模糊溃散,晕成太阳般热烈的光晕,恍惚间让人错以为,抬手就能碰见太阳。燕衔春甘心错认,满怀期盼,深受眷顾。
他伸出手去。
谢仞遥指尖一凉,低头看去,燕衔春的手落在了自己不远处,他捏着的那个从未离身过的小小玉环,滚落到了自己指尖边。“拿去吧,小白鸽,”谢仞遥听见了燕衔春呢喃般的话,他看向他如蜡烛燃尽到最后一刻的眼,听见他道,“你会做成的。”
“谢仞遥!”不远处,有鼎沸的人声响起,谢仞遥抬起头,看见了沉沤珠一行人,出现在了金光里。沉沤珠转眼来到了他身边,还未震惊于燕衔春的尸体,就听见了谢仞遥平静的话:“我要去山河风云榜榜顶。”
顾渊峙受了重伤,飞不了太高,但山河风云榜,望不见尽头。
燕衔春的死不是终点,真正的敌人,还安稳地高坐云端。
沉沤珠高高仰起头,看向那望不见尽头的参天金柱。
她眯着眸瞧了许久,低下头来,什么都没问,只道:“我们想想办法。”赶来的近万修者转眼将山河风云榜围了起来,他们抬头瞧着天道意志€€€€高高在上,连沾地都不肯。他们这些人,哪怕修为再高,站在它面前,也犹如蝼蚁。“既然上不去,那就让它下来。”沉沤珠率先抬起了手,灵力自她掌心中溢出,汇成了一条细细的线,慢慢地绕上了山河风云榜。纤细的灵力线条不过刚挨上山河风云榜,就断了。
沉沤珠眉毛都没动一下,重新凝聚灵力,继续朝山河风云榜缠去。
这一次,她身旁,月悟同样伸出了手。
第三次伸手时,两人身后,升起了无数只手。
一道道纤细灵力汇聚成一道粗壮的灵力,即便和山河风云榜相比还是那么渺小,但依旧飞蛾扑火般地朝它缠去,又尽数断裂。但没有人放弃。
“成、成了!”不知过了多久,人群中猛然爆发出一声欢呼。
他们的灵力,终于挨上了山河风云榜的柱身。
这条由万人组成的灵力,像孩童的手掌,死死拉着一个成年人,每挪动一寸,都万分艰难。但纵然艰难,却始终在挪动。
而随着山河风云榜向地上落去,谢仞遥也终于看见了山河风云榜熟悉的柱顶,柱顶之上,篆刻着许许多多少年英才的名字。上面有沉沤珠,有许明秀,有许多在场的修者。
燕衔春已不在其上,高高在上的第一名,写的是,谢仞遥三个字。
谢仞遥瞧着它,却只想笑。他没看几眼,就收回了视线,看向了身旁的顾渊峙,伤痕累累的巨大龙身盘旋着,金色的瞳孔注视着谢仞遥。谢仞遥握着玉环,用剑撑着身子,站了起来。他面色平静,将掐好了诀的,流血的掌心,轻轻放在了顾渊峙伤口之上。谢仞遥问道:“你愿意做我的灵宠吗?”
这是燕衔春方才想做的事情,将眼前这条龙收为灵宠,让他载着自己,飞向山河风云榜榜顶。顾渊峙拼死反抗。
此时谢仞遥也问出了这样的问题。
矜贵的龙头缓缓低下,顾渊峙将伤口,往谢仞遥掌心里送了送。他心甘情愿。
过了有一辈子那么长,寂静了万年的虚无境,被一声响彻云霄的落地声给彻底惊醒,伴随着无数修者凡人的欢呼。他们拉下来了,他们让天道意志,落了灰,沾了泥。
山河风云榜落地的那瞬,沉沤珠转身,想告诉谢仞遥成功了,她刚转过头,就听见了一声龙吟。
下一霎,巨大的黑龙绕着金柱盘旋而上。天际似漏了一个洞,撒下漫天金光,照在巨龙身上,也照在了站在龙头的人身上,森严如上古神话。
谢仞遥眼中,却已经没有了其他一切,他俯身看去,看见了顾渊峙龙身之下的,山河风云榜榜顶。
一片巨大圆润的金色土地。
谢仞遥站了上去,他被顾渊峙搀扶着,往中心走去。整个山河风云榜榜顶空白光滑无一物,但是中央,却有一个小小的圆形孔圈。
谢仞遥蹲下,将从燕衔春身上得到的玉环放了进去。大小形状正好,玉环严丝合缝地嵌入了山河风云榜榜顶,让整个榜顶霎时间完整了。
完整的那一刻,整个山河风云榜金光大盛,在柱底,沉沤珠等人只觉刺眼,不由得伸手捂住眼睛,而榜顶,顾渊峙瞧着眼前的一切,则是无比震撼。他们脚下,山河风云榜不复方才的光滑,一个巨大的风水罗盘,在他们脚下显现。
“春宵仙尊说,第二件神器是个罗盘,天干地支,八卦星象,世间的万事万物,皆被它涵盖在其中,”谢仞遥腿上和腰腹间的伤让他面色苍白,金色的光流转到他脸上,衬得他眸色极黑,“神器不在任何一个宗门手中,而在几十年前,被一少年散修所得,我就怀疑是燕衔春。”
谢仞遥记性很好,能回忆起每一次和燕衔春的会面。
不管哪回见他,燕衔春胸前垂着的一缕发上,总束着一个小小的玉环。谢仞遥本以为那玉环就是第二件神器,此时看来,玉环不过是开启罗盘的“阵眼”。顾渊峙静静听着谢仞遥说这番话。谢仞遥伸手,将玉环往左一转。咔嚓一声,以玉环为中心,整个罗盘都慢慢地往左转去,顾渊峙看见,玉盘之上,代表时间的天干地支扭曲浮动起来。罗盘旋转地越来越快,玉环之间,整个山河风云榜榜顶竟然开始消失,露出一片黑漆漆的洞孔来。
洞口越来越大,谢仞遥拿起玉环,带着顾渊峙往后退去:“我一直在想,师尊带我去的第一个秘境,为什么是万州秘境,他为何要让我去拿仙驭。”“仙驭又是用什么做成的,能让它承担天道而不被毁灭。”谢仞遥语气冷静:“我其实早该想到的。仙驭的颜色,和山河风云榜一模一样。”
仙驭和罗盘,都是从山河风云榜上得来,这世间根本没有什么神器,只有山河风云榜是神器。天道是告诉他们,只有它的意志,能担得起“神”这一字。
两人已经退到边缘,顾渊峙听着他这番话,不知为何,心底莫名生出慌乱,他下意识地抓紧谢仞遥的手。谢仞遥被他抓住手腕,朝他看去,他方才面上没有什么表情,此时看向顾渊峙,似乎怕他担心,于是弯眸朝他笑了笑,轻声道:“罗盘包含万物,自然也包含时间啊。”顾渊峙一下明白了他想干什么,他脑中嗡的一声,张嘴想说什么,心口猛地一痛。顾渊峙不可思议地低头望去€€€€谢仞遥硬生生地掐断了自己和他的灵宠契。
被谢仞遥推下山河风云榜的那瞬,顾渊峙看见谢仞遥还在笑,他似乎说了什么,但转眼就被卷进了呜咽的风声里。顾渊峙什么都没听到。顾渊峙脑中一片空白,谢仞遥从什么时候开始算计的呢?从张口询问第二件神器时,他就已经在思考仙驭的来处。
看见春宵仙尊信时,那个湿着头发与他说笑的夜晚,他就已经在告别。临海小客栈的温存,他望向顾渊峙带笑的眼睛里,也望向了自己已然明了的,明天该走的路。
隔山跨海的数万里外,游朝岫怔怔地流下泪来,这吓坏了她身旁的樊梵。他握住游朝岫的手,急道:“怎么了,我们寻的这处是对的啊,就是这个万州秘境旁,你小时候来过这,你要找的人,肯定和你一起出现过。”游朝岫摇了摇头,她一时哽咽得竟说不出话来,只死死握住他的手,在他焦急的目光中过了许久,才猛地大声哭出来:“我没有师兄了,樊梵,我没有师兄了……”
卫松云突然推开窗户,朝天上望去,他这个动作惊扰了其他在酒肆里吃酒的客人,纷纷朝他投去不满的目光。
有暴脾气的,直接道:“下着雨呢,不长眼的开个什么窗户……”但话未说完,就住了嘴。
他们看见了卫松云眼中流下的泪。
沉沤珠听见了一道极痛苦的龙吟,她松开捂着眼睛的手指,看见山河风云榜的金光正在飞速消逝,慢慢暗淡的金光之中,巨大的黑龙急速朝柱顶飞去。月悟的声音在她耳旁响起:“山河风云榜要恢复刚刚的样子了。”
沉沤珠没有回这话,她瞧着上面,疑惑问道:“你看见谢仞遥没?”顾渊峙再没看见谢仞遥,光洁的柱顶上,没有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