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侪的心咯噔一下,问:“陆大夫想要怎么治。”
“我听说你们就连电休克治疗都没给戚檐患者用过,这样能治得好么?”
那叫做荣惠的主治医师只是坐那儿吃东西,并不说话。
文侪瞧了陆琴一眼,推卸责任道:“我是临床心理科的,精神科的事,不怎么归我管。”
文侪这话是冲着裴宁去的,他刚才顺便把裴宁的数据也给读了,那人是精神科的,专攻领域还是人格障碍方面。
他要套裴宁的话,便顾不得那人此刻情绪如何。毕竟这委托完不成他就得死翘翘,才没工夫去照顾那人的情绪。
一向温润的裴宁这会儿却是勃然色变,他愤愤道:“如今戚檐患者的人格没有出现互斥反应,主副人格也没有具备强烈反社会意识,电休克疗法对他们两个来说……”
陆琴冷笑一声,说:“裴医生,您这话还当真有意思!据我所知这副人格是在他22岁时才形成的。那人什么苦也不吃,忽然来又忽然走,不就像个偷了别人人生的贼么!况且主人格杀死副人格的意愿强烈,我们必须尊重患者意愿。”
文侪在心底琢磨着:“杀死副人格的意愿强烈么,三檐四檐他俩原来是敌对关系么。”
文侪正凝神思忖着,那裴宁却猛一拍桌子,站起身来:“凭什么主人格就能决定副人格的生死?分明他二人皆是那具身体的产物!”
“哈!我告诉你,在那鬼东西出现前,戚檐他根本不会被人称作疯子,也根本不会穿上这身病服,你倒是把他的正常人生还来!”陆琴向上瞪视着他,“裴宁,咱们这是治病救人的医院,不是你大发善心,呵护分裂人格的养殖场!”
“陆琴!”裴宁吼她一声,那陆琴却只翘着二郎腿,神色从容,并无半点惧色。
谁料那裴宁之后竟喋喋不休同她嚷了近半小时,像是非要和她争出个你死我活。陆琴听得烦了,于是骂了一声妈的,拿起烟盒揣了打火机出去。
“琴姐……”小玲要挽留,那陆琴只是揉了揉她的头,脚步生风。
文侪饶有兴趣地盯着裴宁被气得发红的脸,说:“我觉着琴姐说的有几分道理。”
那方熄了火的裴宁忽地转面冲他喊:“你当然觉得那女的说得对啊!文侪,你那得意嘴脸真叫我恶心!”
“什么?”
文侪闻言瞪大了眼,只将嘴抬手给掩住。手一摸,摸到自己笑得上咧开来的嘴角。
文侪愣了一愣。
笑了?我?
哦,我原来也想要戚檐的副人格死啊!
***
戚檐并不知道今儿会议的主题是要不要杀了他的副人格三檐,仍旧仔细翻着这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
文侪不在身边,戚檐觉得办起事都有些没劲。他过去倒真把那家夥当了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呆子,平日都不咋理会,若是早知道他这么有意思,从前该同他多玩玩的。
可惜了。
他想文侪,想着想着,想到了自己,想到了他俩,想到今儿他们满手脏污,在这儿给九郎解怨,想到了薛无平口中说的他二人皆已死六年的事实。
死了还得干些乱七八糟的事续命,当真是俩穷鬼死了也没出息!
戚檐把自个儿埋进了厚厚杂物堆里,想着又觉好笑,抬头往上看的时候,恰瞧见了被层层堆栈的纸箱挡在后边的一面镜子。
他着了魔似的起身,将挡着那镜子的杂物都挪开来。大大小小的纸箱被他垒在身后,几乎围作了一个及腰的半圆,将他圈在了里头。
那露出的镜子花得很彻底,戚檐的面容被模模糊糊地装进去,却连形都散了。用双面胶贴在镜顶的电线遮去了爬着裂痕的一角,镜子上有些泛红的字迹,说不上是血还是红墨。
——“一更二更四五更,三更半夜照镜子……”
戚檐并不理会这行恶作剧似的文本,反倒盯上了镜子旁贴着的一张旧便签。那便签上头歪歪扭扭爬了好些蚂蚁似的字。戚檐哈了一口气,凑近去看,几乎要把脸儿给贴在上边,终于看清。
【不要看不要看不要看不要看不要看!!!
不要看不要看不要看不要看不要看!!!
不要看不要看不要看不要看不要看!!!】
戚檐觉着莫名其妙,毫不犹豫地将那便签撕了下来,便签底下是几行小字。
【一、请勿在半夜照镜子,如有需要,请在照完镜子后倒着走出房间,然后把你的眼珠子交给有异食癖的女孩。】
【二、如果眼珠弄丢了,不要慌张,你可以重新回到镜子前,问一问你身后的红衣女人有没有把你的眼珠子吃掉。】
戚檐无声读完那两大段怪异的文本后,心底唯觉无语,可他还是翻出了那张被他压得皱巴巴的委托书,摘出其中同镜子约莫有些关系的第四条。
【我面对镜子坐着,镜子中的我身后有另一个我。】
戚檐依照其指示回头瞧了一眼,没看见什么“另一个我”,只觉得他身后堆栈起来的纸箱不知怎么拔高许多,压迫感很是强烈。
他倏地想起什么红衣女人,咽了一口唾沫,只将身侧猛然纸箱一踹。一瞬之间,他好像看见了一抹红,然而待那些东西劈里啪啦倒了一地,他却愣是什么没瞧着。
“怎么疑神疑鬼的……”
他不自在地摸了摸脖颈,余光之中似乎窥见身旁遽然跑过去一道黑影。他猛然回头,只见一只身上毛秃了几块的大老鼠正啮咬着角落的纸箱,它像是也知道戚檐在看他,“吱吱”叫了几声,而后迅速从锁死的后门边上一拳头大的洞中箭似的窜了出去。
他不知怎地看那老鼠看失了神,却突然意识到什么般突然转身。
飘忽的目光越过那些瘫倒一地的纸盒,停在了一张笑脸上。
墙角边,有个耷拉着两只手的女人正瞪着眼瞧他呢!
第10章
早会结束,文侪被迫同裴宁就人格分裂一事理论了半天,好容易才等到裴宁被人叫走。他随意将桌上东西整了整便冲出门去,急着要回诊疗室同戚檐会合。
不曾想他这头还没迈出几步,先看见愁眉苦脸的小玲和主治医师荣惠领着那摇头晃脑的戚檐从诊疗室里出来。
戚檐瞧见文侪,冲他露了个极漂亮的笑脸,文侪气得牙痒痒,可将要擦身过去时,还是将戚檐一扯,猛然拉至身边。
“哎呦,文大夫,您这又是做什么?您知道适才都发生什么了吗?”
眼见小玲像是有一肚子苦水要吐的样子,文侪只摆摆手,安慰道:“我知道、都知道!小玲啊,实在是辛苦你了!但戚檐他病了嘛,干的事再糊涂也没办法!这几日是因着我太忙,没能好好教他!看我今儿把他逮回去,好好同他讲讲道理!”
小玲绞着手指,目光不安地逡巡于二人之间。
“嗳真别担心!戚檐他最听我话了——”文侪冲戚檐递了个眼神,“是吧?”
戚檐点点头,露出两排整齐的白牙:“小玲、小玲,我要同文医生一块玩儿!”
小玲只得松了搅在一块的手,拉住荣惠医生说:“麻烦您了,文大夫!”
她似乎还想说什么,文侪只喊着忙,拎着那哇哇乱叫起来的戚檐一溜烟跑了。
“咱先把那些谜语看了,指不定能蒙点东西出来。”文侪一面领着戚檐往庭院跑,一面说。
“蒙?每次委托,即便有重生的机会,每题总共也只有三次答题机会,你当真想和我殉情?”
文侪让他滚,只是欲威吓而抬手时指头不禁又蜷了蜷。他拿近了仔细一瞅:“我靠,我啥时候又把手抠出血来了?”
见文侪把血一抹便将手往口袋里藏,戚檐皱着眉把他的手捉出来,说:“你干什么?手还直流血呢!你去找个创可贴把手贴了,我先去去庭院找个位子坐。”
文侪知道戚檐不会罢休,为了省时,努努嘴便快步去了。
***
这病院中到处都死气沉沉的,即便是绿意盎然的庭院,风景也并不好看。满院子的生机皆被碍眼的白墙笼住,那被粉刷得惨白的墙面上还用红墨水画着几个大字——“健康,平等,积极,拚搏”。
可这儿并不健康平等,也没人积极拚搏。
戚檐倒是见怪不怪,他住的那处棚户区同马路之间便隔着那么一堵白墙。居民穿过窄巷钻出那片憋闷的天地后,最先瞧见的不是车流,而是那印着标准宋体红字的白巨人。
“嘎嘣——嘎嘣——”
那个挖土吃的小孩倏忽间又闯入了戚檐的视野。她面黄肌瘦,肉眼可见的营养不良。但这也难免,医院配给的营养餐她每回就假意尝那么几口,成日只知挖些烂泥枯草来充饥饱腹,身体能好到哪里去?
“异食癖啊……”
戚檐呢喃自语,只还把自个儿那本红册子在膝上摊开。这时他抬头又瞧了那女孩一眼,默默地在白纸上写下了“异食癖”三个大字。
字刚写好,戚檐抬头瞥见那披着白大褂的文医生大步流星正往这儿来,便朝长椅的一侧挪了挪,给他腾出个位子。
“今儿是个艳阳天,这外头太阳比咱屋里的脸盆还大呢!”
戚檐灿烂笑着,却还不忘添进去些这几日时常能见的疯癫傻样——他演戏一向喜欢演全套。
“哦。”
文侪懒得搭理他,低下头去也不知道在思索什么。戚檐觉得不对头,便在他耳边大谈魔幻现实,什么屋子长嘴,什么板凳长眼……
“你再扯七扯八,老子把你嘴给缝了!——我妈打电话说我爸出狱,你说他入狱原因是什么?”
文侪念着,从白大褂里头掏出张废纸和拇指长度的一小截铅笔,唰唰写道:
【[父子]我爸入狱(猜测)——杀/伤人,贩|毒,行|贿,赌|博,醉|驾,财产纠纷类】
戚檐把脑袋凑近了瞧他写,不知怎地,挂在脸上的笑较平日瞧来有些生硬,眼底闪着好些古怪情绪。
文侪淡淡瞥他一眼,说:“嘴角再上去点儿,这样笑得太假。”
戚檐扬起唇,说:“徒弟受教了。”
【[母子] 我妈——爱我。
[同事] 医生-裴宁——莫名关照。
[同事] 医生-陆琴——有点在意。
[同事] 护士-小玲——关照。
[同事] 医生-荣惠——?
[同事] 护士-小武——?
[上下属] 院长-荣贵——? 】
戚檐做出了评价:“这能看出来个屁?”
文侪没理会戚檐的话,只盯着手指上的创可贴思考平日里可能被他忽略了的东西,有一下没一下地用指腹敲着那张废纸。
薛无平在他二人进入这阴梦前,同他二人仔细交代过解梦相关事宜,其中着重强调的便是这阴梦的运行规制。“阴梦”乃死而有憾的怨鬼凭自身怨气构筑而成的东西,从进入到死亡总共有七日,这七日发生之事由对那怨鬼生前产生重大影响的事件组合而成。但怨鬼会异化扭曲世界,所以其中事件并非完全与现实相符。
而他俩需要做的,便是通过七日代理,破解四谜题,查清宿怨。但最重要的一步还在于查找终止死亡轮回的方法,最后还原死亡实况,让怨魂安稳还尸。
倘若在这七日以内,他们成功破解了谜题,也还原了死亡实况,但未能抓住终止死亡轮回的契机,他俩仍旧会沦陷于无尽的死亡循环之中,像是永动机的链条不断滚动、滚动……
“委托人赵衡原为‘旭日东升’精神病院的主治医师,依照薛无平的说法,也就是说我,文侪,四日后自杀了。但好奇怪,你和我究竟是什么关系?为何赵衡的梦里会出现你这么个人?”
文侪看向戚檐,沉思片刻才落笔:
【[医患]病患-戚檐——人格分裂。】
文侪秉持着模范生对于卷面整洁的强迫症,硬生生忍住了要在上头画几个圈儿的冲动。他把戚檐攥着的委托单扒拉过来看,皱巴巴的委托单上倒是有不少圈圈画画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