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实况代理人 第12章

他猛然抬头看向时钟,已是十二点一刻了。他不自禁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看向了身旁瞧着很是奇怪的红笔记本,那本子沉甸甸的,他的手一碰上去,浓郁的腥血便流水似的从内页中溢了出来,将他的整只手都染得黑红。

可他晃晃脑袋,再定神看去,骨节分明的手只是紧紧攥着那日记本,像是要将本子捏拦似的。

纸张被遽然翻开,就在被数道铅笔印划去的“父亲”二字映入眼帘的刹那,他脑中轰然一响,仿若山崩地裂。

“渴——好渴——”

戚延突然用两只手捏住自己的颈子,强撑起了因初醒而尚有些疲软的身体,开始往外走。他的步子有些虚浮,走起来像是没骨的人在飘。

走廊很暗。

他想起前日医生护士们还在抱怨最近的灯泡不耐用,要么不亮,要么就是一闪一闪的,还得他们拆下来重装亦或使劲拍一拍才能重新亮起来。

戚延眼神涣散,却还在默默想:“得用LED才行啊……那白炽灯泡哪里禁得起没日没夜地开……”

他没自觉,却是沿着黑黢黢的走廊一路走到了有些光亮的大堂。堂中也只开着那么一道灯管,微弱的灯光闪动着,有如烛火一般在夜的风吹拂下打着颤。

戚檐又咽了一口唾沫,喉底血腥味更重了。

大堂里还坐着那寸头男人,那男人不屑地翘着二郎腿,似乎也注意到了戚檐,因为他很快狞笑起来,动得飞快的嘴唇里不停往外蹦飞沫。

戚檐听不见他的声音。

别说了,我听不见。

别说了!

别说了!!!

他醒过神时,拳头已经重重打在了那男人脸上,甚至在清醒的前一刻,他正对准那人的眼睛要揍。戚檐赶忙偏了个角度,于是那拳头实实砸在了男人的鼻梁骨上。

有血流了出来——男人的血还有他自个被磨破皮的指骨的血。

男人将眼睛瞪得极大,一张脸涨得通红,攥紧的拳头虽被戚檐握着,却已有要朝他扑来之势。

戚檐在心底默默地想:就容他打我几拳吧,不能叫他自个儿成为唯一的受害者啊……

他极端的想法在下一刻被他付诸了行动。

戚檐松开手去,旋即被那气得几乎发疯的牢犯欺身压上,雨点似的拳头冲着他脑袋来,戚檐觉得疼,但更多的,是在想,这人是个不折不扣的畜生。

见他不反抗,眼鼻都被从额间淌出的血覆盖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死了,男人于是重重拍在他面上。

“喂——臭小子——!”

不曾想那被揍得狼狈异常的戚檐却呵呵笑起来:“打死我啊!你他妈给我死在监狱里吧,傻x玩意!”

男人闻言气得面色铁青,几乎在他刚说完的刹那,他已用手紧紧掐住了戚檐的脖颈。

“去你妈的,我早就知道!”那男人怒吼着,声音像是要炸了这家病院,他的眼里因充血而通红,“你从小就是个精神病!!!要不是那娘们哭哭唧唧拦着,我他妈早就把你打死了!”

我?为什么是我?

不是文侪吗?

从小?!

老子他妈22岁才患病!!

戚檐一双眼瞪得通红,叠臂阻拦着文侪他爸的拳点。俩人的血融在一起,猛一看去只能瞧见一大摊鲜红。男人压在戚檐肋骨上,还在死命掐他的脖子。戚檐的脸因窒息而青紫,像是只要那男人再加几分力,他便要当场翻眼死掉。

文侪就在一旁,他一直陪着他那阴晴不定的爹,从戚檐神色怪异地走来至开始打人,他皆在看着,可是那几分钟里,他的身子如同被冰给冻上了,不得动弹——他觉得自个儿的灵魂被束缚在这肉|体当中,憋闷得他想流泪,可想流泪的好像也是原主。

赵衡啊,你究竟在想什么呢?

小玲和裴宁恰这时听见声响赶了过来,他们匆忙将二人分开,男人大概是怕出事,也没再死抓着戚檐,只将嘴里粗大的半截烟抽了出来,对准戚檐的手臂狠狠摁了下去,待到把火摁灭了才起身。

小玲吓得捂了嘴,只看着那男人瘫回沙发上,这才赶忙催促裴宁将戚檐放上担架抬走。

临走时,忧心如焚的小玲焦急说了句:“哎呦!文医生啊,您去安抚安抚您父亲吧?他动手也太狠了些……”

文侪没有说话,那男人被戚檐揍了一拳,这会儿眼睛憋得血红,正恶狠狠瞪着他。文侪口中话含糊起来,将字咬得轻飘飘的:“爸,您冷静冷静,咱们回房聊聊?”

他爸从鼻子里哼出声不屑的嗤笑,只舔着金牙,不屑地跟在了他屁股后边。俩人经过职员办公室时,恰听到里头陆琴很冷静的一声:

“没什么好说的,精神病人状态不稳定谁都知道,我看了监控,是戚檐先动的手,但他下手不重,后边也没再还手,那男的却一直冲着人脑袋打,掐得脖子都青了。”

“直接报警吧。”陆琴又说。

文侪闻言咽了口唾沫,小心回头瞥了他爸一眼。那人却好像没听到,只又点了一只烟,眼神里都是倦意。

上楼的脚步格外沉重,文侪怕那人又干出来些什么事,二人进了宿舍后也没去把门给合紧,只把桌前椅子给拉了出来,温和地说:“爸,坐吧。”

男人却是一屁股坐到他床沿,将粗糙的掌心在他跟前摊开:“少同老子废话,钱呢?”

文侪来到这儿的头一天便翻过自个的抽屉,钱没多少,倒塞着不少卖房的小广告,他知道原身有多想攒钱买房,就连账本的第一页都写着个“买房”配着个感叹号。

文侪从小到大见了太多回放高利贷的来家里讨债,他对付那帮要债的最是有本事,只是眼下看那暴脾气爹的情绪波动太大,觉着不能多费口舌,便暗暗往门边挪了挪,说:

“爸,前些日子医院修灯泡,找我借了钱。院长平日里待我不错,我吃住都在医院里,也没什么用得着钱的地方……便把钱都借了。”

他爸瞥了他一眼,没说话,抽完烟就爬上床睡了。

文侪兀自在桌上趴了下来,他原来是不打算睡的,可身子很沉,沉得他没力气睁眼。

他做了好长一个梦,只是醒来后梦的内容却记不大清,只依稀记得梦中里有一团人影,欲伸手抓住的刹那,便被梦外动静遽然惊醒了。

他掀开重重的眼皮,忽见他爸肥壁虎似的趴在地上,咧着嘴从床底下掏出了个铁匣子——里边满满当当的皆是他省吃俭用存下的买房钱。

那男人把匣子揣怀里,一骨碌坐起身来,抓出里头那些发皱的钞票,用手指沾了口水点了起来,笑得脸上肉一层层压着垒高。

那人侧头瞧他,不像是做贼心虚,更像是在炫耀。

没错,是炫耀,不然怎么两只眼睛都带着笑?

第12章

文侪不受控制地倾身过去,尖叫道:“爸、爸!那是我的买房钱!!!”

他爸赵升见状,猛然抬了只粗腿踹他腹上:“小兔崽子,你在这儿藏了一万,还敢骗你老子说没钱!你他妈的还要买房?买个屁的房,家里那破屋还不够你住?!想跑到老子找不到的地儿,自个儿享福享乐?嗯?!”

文侪被他一脚踹翻,头磕在桌角上,随即淌出了温热的血。

疼死了。

文侪正想着,却见他爸猛然将钱往床上一扔,起身揪着他的头发拖到了床头柜前。

“你要跑?跑哪儿去?!”

文侪语气软下来,说:“我不跑。”

他心底是想着要讨好那人,哪管什么买房不买房的,不挨打便足够了,可身体却又违背自我意识动了起来,就连泪水也不由自主地滚落湿面。

他伸出手拽住赵升的衣摆,“扑通”在地上跪了下来:

“爸,我不逃,可这些钱是我攒着用来买房子的。您、您还给我吧!求您了,您就还给我吧!!!就这回,以后儿子努力挣钱,每月按时给您钱……这些钱,您就行行好,别拿了!”

那个“我”在痛哭流涕地哀求时,文侪仿若成了寄生于躯体中的一缕魂,可“我”的绝望渗入骨髓,叫文侪这魂灵都震悚不已。

到最后,就连文侪保命为大的念头也产生了动摇。

——这钱绝对不能叫他爸拿走。

可赵升觑见他反抗模样,浑身都烧了起来。

几乎是眨眼工夫,赵升便一把扯住了他的发根,纵着他的脑袋往霉点密布的墙上砸去。砰砰砰三下,砸得他鼻腔里涌出一股猩红。

那人还觉得不够,便又给他的两腮各来了几个耳光,扇得他口腔中的黏膜磨在齿上,不一会儿便是满嘴腥味。

文侪想要反抗,可动一动手指通身便如电击。

——看来这是此阴梦中不可改变的情节。

赵升打红了眼,略一斜目瞧见床头柜上的台灯,大手抓来便往文侪身子上猛砸一通,那些耷拉的电线随他动作鞭打其身,留下道道鲜明的红痕。

眼见文侪被打得鼻青脸肿,赵升一边拎起装钱的行李袋,一边又狠狠往他下腹踩了数脚:“想要钱是吧?!老子给你吃脚底板!!”

脏鞋冲文侪的脸重重落下,又碾着他的脸左右挪动。粗糙的鞋底刮花了他的脸,破开的皮肉不讲规矩地黏在一块儿,其中掺杂好些血与泥。

文侪被打得脑袋嗡嗡,已然听不清他爸在絮絮叨叨说些什么,估计又是些骂得很脏的粗话。

文侪正烦躁着,喉间忽而溢出来颤抖的一声呼喊,紧接着他往前伸出手,颤颤巍巍地往外头爬动,他听到他自个儿在说——“报警,报警!”

“狗娘养的傻X玩意,你还敢说报警?!”

赵升抹了脖子上的汗,又把台灯在手上称了称,随即抄着那玩意往文侪脑袋上猛地一抡。

文侪只若条离水甚久的鱼,再动弹不得。

“老子打儿子,天经地义!”他爸看了他半晌,把钱袋子揣了,也就踩着他的指骨摸黑走了。

鲜血哗啦,像是洗发露那般的粘稠,那般的淌在脖子后边。

他头晕目眩,在彻底昏厥前听到了警车的鸣笛。

***

“他妈的,那傻X……”

戚檐从病床上醒来的第一句话是这个。

第二句是问——“现在几点了?文侪呢?”

戚檐浑身上下都火辣辣地疼,他面上缠了好些绷带,浓郁的药水味生生被灌进鼻腔,他深吸一口气,又倒抽了一口冷气。他倒是没喊疼,只用舌尖抵住发肿的牙龈,思忖着昨夜事,毕竟无论是他自个失控的举动还是赵升古怪的话都值得细细玩味。

到底没能想出个所以然,他于是费劲瞟向了身旁一言不发的医生,将手在他面前上下摆了摆,还欲再问,谁知却蓦地被握住了手。

“小心,千万别乱动!”

那心慈的主治医师——裴宁,像是哭过了,眼尾泛着红,眼珠子里还有好些没能褪尽的浊色,血丝牵在他黑洞洞的瞳孔边,瞧著有几分瘆人。

那医生没回答他的疑问,只没头没尾地问上一句:“口渴吗?要不……给你泡杯茶?”

岂止是渴,戚檐觉着自个嗓子干得冒烟,奈何一想到茶,却是莫名的反胃,他于是摇头:“不了,您还是给我倒杯水吧。”

闻言,裴宁却是眼见的高兴起来,总欲亲昵地握住戚檐的手,皆被戚檐佯装无意地躲开了。他笑逐颜开,连眉眼间郁结的愁色都散去好些,不过是倒杯水,却摆出副得了赏赐的雀跃模样。

“水自然是要喝的,但饭也得好好吃才行!为了自己的身体,哪怕是为了……”裴宁突然不说了,只耸耸肩将盛了温水的搪瓷杯送到他嘴边。

戚檐道了声谢,将水杯接了过去。

他一边喝一边借余光瞧裴宁有些忸怩的神情,见他举止有些不自然,更是三番五次想开口,奈何还是默默把话咽回肚中去。

戚檐无从得知眼前男人是生来如此,还是怎么,但他尤其擅长察言观色,自然看得出来,无论是在文侪面前还是他面前,那家夥总露出一副羞怯的神情。可裴宁在面对其他医生和病患时,分明不是这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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