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侪愣了愣,脚黏在地上:“……怎么?”
“镜子里的东西,在动。”
文侪闻言便移目去看——
他距那镜子少说还有七八步,可那镜中虚像,明显已有两个一般大的脑袋凑上前来。
文侪一愣,拿手去揉了揉眼,谁料便是那么一揉,他的两只手已支在了梳妆台上,而他和戚檐正一道琢磨镜中那一大一小的脑袋。
冷汗冒出来,文侪瑟缩着收了手,戚檐却说:“别动!”
外头风雨从窗子里刮进来,浇湿了那平整放着的、无人动过的花被子。
“咱俩都在这镜前,怎么也该是一般大才对,怎么镜像会有这么明显的大小区分呢?”戚檐还瞧着镜子,说,“真奇怪。”
第158章
“奇怪?”文侪愣愣地重复着戚檐的话,“好奇怪。”
戚檐意识到他的不对劲,伸手轻轻搭去他肩头,问:“怎么了?你也头疼吗?”
风吹得窗子吱呀转,文侪推开他,说:“没。”
说罢他又仰头看向戚檐:“这是几日来,你头回同我说头疼。”
“什……”戚檐似乎有些困惑,然他双眼眨动的那一刹,文侪便霍然挣开了他的手,直走向木床,一把掀开上头铺得整齐的花褥子。
白床单和满床红字。
可是那字却不再是“看”,而是,“望”。
文侪的心脏跳动得愈发的快,一切在刹那之间扭曲起来,交叉矛盾的记忆叫他眼前浮出阵阵灰白。也是那时,一双手却自他身后伸来,蟒蛇一般缠住了他。
“怎么了?”戚檐温柔道,“跟我说说吗?”
温热的呼吸绕在他耳畔,文侪却只觉浑身发凉,不曾想在下一刻,不知来处的躁意却大火一般烧起来了。然而他转向戚檐,近在唇边的厉声“别碰我”,变作了很轻的一声“撒手吧”。
不能迁怒戚檐。
不要迁怒戚檐。
文侪默默走出姚姨房间,只见外头那遗像也已如当初那般被取了下来,可露出的却是一个圆形的口子。
文侪深呼吸,没回头,仅问身后那跟着出来的戚檐:“里头纸条呢?”
戚檐叹一口气,上前一步搂住他的腰,长指滑进他的牛仔裤兜里,很快边夹出一张薄信封。
“现在可以给我这个云里雾里的糊涂蛋解释一下前因后果了吗?”他问。
文侪神情颇张皇,没言语,仅抽过戚檐手上信件,速速读了起来。
【那日之后,我夜里再没能阖眼。我害怕,实在是害怕!他怎么能……怎么能啊!这样一来,不就只有我留在那个漆黑的深夜了吗,要我一人面对那两只怪物的瞳子,我……佛啊,带我走吧,信女前后皆无路,里外不是人啊!】
“这也变了……”文侪呢喃,他怔怔地垂下双手,“我现在真觉得自个儿像个疯子!”
戚檐将文侪那耷拉下去的脑袋拿双手捧高,笑说:“哎呦,我们亲爱的受苦了吧?这阴梦实在是恶心人!啥疯子,咱俩都不是疯子。我不把你当,你也别把我当——变了?哪儿变了?我听你说。”
外头风吹得慢,血腥味却似乎较先前要更重。
“线索变了好些……你……也变了。”文侪直直盯着那对狐狸眼,拧起眉头说,“我不知道哪里是真,哪里是假了。”
戚檐听着,又笑起来:“我不知你先前都看到了些什么,既然拿不准,不如就都当真的吧,再不济也要把我当真的,毕竟我可是如假包换的戚檐。”
他说罢揉了文侪的脑袋:“这机制莫非同委托二相似?——不对,委托二两个时空并存于同一岛屿,而这里明显不存在可供地点拷贝的空间。你今儿描述的那般,更像是你在不同时空里闪现,亦或者该说是你的原身在什么机制影响下出现了记忆错乱,不会是前三局被咱们遗忘的记忆吧?”
文侪并不确定,蹙着眉一动不动。
“哎呦,我们大哥又受苦了。”戚檐见文侪愁眉苦脸,又软了身子黏上他,“讲讲你在那段记忆中都看到了什么呗?”
文侪没推开戚檐,只说:“姚姨那床,先前床上字写的是‘看’,而这儿是‘望’,信件内容也有很大差别。”
他说完便将自己先前读到的那封信的大致内容和分析想法同戚檐过了一遭。
戚檐听罢,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这差别可真大了。虽说写信人的情感都是迫切、惊恐的,可这……姑且算第二封书信吧,里头没那么多个‘你’——结合两封信来看,首先将姚姨代入信中的‘我’,余下的重要角色便剩了‘他’和‘两只怪物’。姚姨对‘他’的态度是怨恨,对‘两只怪物’的态度是畏惧……”
戚檐边说,边伸手替文侪撩开遮眼的碎发。
“我自个儿来。”文侪左右晃头,甩开他的手,“现在几点了?”
戚檐觉得他甩脑袋可爱,差些没亲上去,冷静了会儿才笑道:“咱跑了好久了……怎么着都得第六日淩晨一二点了吧。”
“啧。”文侪说,“第七日还不知道有多少可利用的时间……快去汪婆子家看看去!”
***
小院的篱笆上晾晒薄被一般挂了几张新鲜的人皮,至于为何是人皮,他俩单瞅过上头纹路便清楚了。
在淅沥雨的浇洗下,歪斜的篱笆底头滑出了淡红的血水,乍瞧去像是一口地包天的龅牙冒了血。
“哥,我头疼。”戚檐用一声发粘发腻,叫文侪起鸡皮疙瘩又硬了拳头的嗓音贴在他耳后说。
还不到一秒,文侪忽觉肩上一沉——那小子又把他的肩膀当花盆,在上边种下了自己的脑袋。
“我有没有同你说过,我忍你很久了?”文侪虽是那么说着,却也没把他摘下去,只快步走进了小院,没成想戚檐竟一直保持着那么个姿势,黏他身上随他一齐向前。
“喂、别装了,干正事要紧!”文侪忽然察觉身后射来一道寒光,倏忽间回过头去,蓦见外边草丛中站着一只黑山羊。
山羊歪了脑袋,与地面平行的横条瞳子却是一动不动。它盯着俩人,不,更该说是仅仅盯着文侪。
文侪往旁一步,那山羊也跟着动动脑袋。
来自于活物的、不知缘由的赤|裸注视叫文侪心底发毛,他咽了咽唾沫,却猝不及防被一只大手遮了视线。
“我早便说过我头疼了。你因为记忆错乱,都给忘了。但没关系,我会再同你说。只要是你,相同的话要我重复多少遍都没关系。”戚檐委屈巴巴地在文侪肩上深吸了一口气,嗅着熟悉的香味后,便美滋滋继续说来,“都说山羊眼是‘恶魔之眼’,不吉利呢,我不想你盯着那玩意瞧。”
“人长了眼睛,终究是要这看看那看看的,又不是摆设……”文侪把他的手扯开,回身往屋子中走。
“那就多看看我呗,一张赏心悦目的脸叫人心情多好啊。”
进院门后不久,二人便见了五只被割了脖子放血的鸡,盛鸡血的碗则被整齐排在汪婆子的屋门前。
“你现在当真头疼么?”文侪蹲身小心将碗都挪开,这才推门入内。
跟在他身侧的戚檐没回答,只亦步亦趋地随他向前。
文侪看他难得严肃,双目直盯屋门,猜想是因当初他从窗里望汪婆子屋内时看到的东西颇吓人,留了点阴影。
然而他俩这回进屋倒没瞧见什么吊着的一红一白两死婴,里头不过是寻常布置。
大抵是这屋子背阳的缘故,有些阴凉,再加上临海,屋中霉味很重,墙壁与地面皆是湿漉漉的。
粗略一扫,二人便确定了屋子的大致摆设与构造。
客厅中仅摆了一个高木柜,一张矮木桌以及两张木板凳,对门那墙上安了扇小门,应是通往另一个房间。
戚檐径直去了木柜处,文侪便停在了木桌前。
那木桌虽然矮却不算窄,桌面上摆满了形态各异的东西,多数是生活类用品,譬如油盐酱醋等调料罐,又譬如煤油灯、手电筒等照明工具。
文侪从不是个怕麻烦的,眼下这屋子主人不知哪儿去了,他便不再畏手畏脚地办事,只将桌上东西都分类好一个个往地上放,分类到最后,留下了三样舍不得从桌上拿下去的东西。
——带血的绣花针、沾满人发的铁剪子、一张皮质面具。
那面具倒不是张邪门的人|皮面具,只是有鼻子有眼的,虽说不至于以假乱真,但是在这般阴暗的天气里,穿得严实些,再把这玩意给戴上,八成也没人会觉著有啥不对劲的地方。
文侪正研究到兴头上,忽然听见柜边的戚檐笑了一声:“怎么这么安静?不会是觉着我撒谎,又生我气了吧?头疼是真的,没有骗你。但仅是间接性头疼,没有什么明确的触发机制,所以也没给你拿去研究。”
“鬼扯。”文侪的思路被忽然打断,不由得冒了点小火苗,“谁说我安静便是气了?”
木柜里边除了黑乎乎的长毛蜘蛛和它的爱巢以外什么都没有,戚檐原以为文侪正闹气,是故没敢抓去吓唬文侪,这会儿听说文侪没有生气,不由得觉著有点犯可惜——即便文侪一点儿也不怕虫。
汪婆子生得矮,屋里那矮桌矮凳都很适合她,唯独这柜子高得离谱,连戚檐都得踮脚加使劲抻长手才能拿下木柜顶上的手编竹篮。
“一会儿若是头疼了,和我说声,我给你揉揉。”文侪冷不丁又补来一句,“你要是敢装病就死定了。”
戚檐抱着竹篮笑起来:“放心吧,我再没胆子拿身体同大哥开玩笑了。同你表白前我便想清楚了,虽然装病可以叫你多关心关心我,还能增加您难得的主动型肢体接触。但是看你为我伤心,我心乐不起来,只觉得要碎了。”
“我希望你看到我的第一反应是高兴,不是生气,也不是难过。”戚檐冲他笑。
“哪怕是寻常兄弟见面,也没可能第一反应是大打出手,所以我要是一见你就不高兴,那当然是你的问题。”文侪毫不犹豫打破了隐隐约约的暧昧氛围。
戚檐搁下竹篮,弯指摩挲着木柜,只低下头去说:“我都出柜了,你什么时候从里头出来呢?”
“别想了,我压根不在柜子里。”文侪斩钉截铁,不留余地。
见戚檐忽然不说话了,文侪以为是自己将话说得太重了,于是轻轻喊了一声戚檐。哪曾想在下一刻,戚檐却蓦然扑了来,将他摁倒在地。
文侪的上衣被地上水给浸透了,他觉着莫名其妙,正欲开口,却骤然被戚檐捂了嘴。
“嘘……”
戚檐的眼睛斜向门边的那一扇窗户。
文侪知道那意思是——外头有什么东西。
他盯着只露出灰蒙蒙的天一角的窗子,不自觉屏住了呼吸。
那东西在靠近、靠近。
脚步声愈发近了。
骤然间,一对又大又黑的横瞳怼上窗玻璃。
那只黑山羊又在盯着文侪看了,一动也不动。
“咩——”
第159章
汪婆子的门前吊着个老灯泡,比起白或者黄,那光线更偏向深山老林里森森的幽绿。在灯泡的映照下,俩人白皙的肌肤都覆盖上了一层浅淡的乌青。
温热的掌心又一次覆盖了文侪的双目,可他却像是中了邪一般自细窄的指缝间盯住了那只山羊。
山羊的黑皮毛隐匿于夜色中,唯独那一双瞳子在青光下诡异地亮着。
文侪内心深处似乎响了个声音,诱惑着他随那山羊一道离开,他却是死死将脚卡进了墙根的一个凹槽中。
他知道,他这一走就再没有回头路了。
可,他会被带去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