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隔着上千公里的距离,每个月定时往回还钱,却从不敢迈出归家的一步。
但这一回,叔叔伯伯们一个接一个的电话打来姑姑的手机上,急迫而激动地询问着衡宁的情况,让他觉得自己像是个远征归来的英雄,全家人都为他自豪地接风洗尘。
很难受的感觉,却又非常温暖。
“好。”衡宁终于说道,“我给家里帮帮忙,过完年再走。”
说着要等到过年,家里亲戚听到他的消息,几乎是全员连夜出动,把姑姑家的小破屋子挤得水泄不通。
衡宁虽然内向,却早已经习惯了和各式各样的人打交道,他一个一个回答着亲戚们的问题,仿佛在接受一场热闹的记者招待会。
不得不说,家里人都真的善解人意,没有人再提当年坐牢的事情,只是问着衡宁在北京的生活,问着大城市的繁华和新奇。
最后,开了那个口的人还是衡宁。
他微微笑着,仿佛在说个轻描淡写的故事:“我老汉儿当年留给我最大一笔‘遗产’,就是那一千块的高利贷,这一千块还得比十万八万还累,倒也让我一直惦记着我老汉儿忘不掉。”
这一千块,是衡宁出事那天,衡志文走投无路借下来的€€€€为了帮衡宁找律师,为了求当天的目击者说些好话,为了把衡宁从里面捞出来。
事实证明,钱买不来公正的结果。这区区一千块最后甚至做不成上面提到的任何一件事,还成了衡宁出狱后的一段梦魇。
这句话让家人们沉默起来,气氛变得有些紧张,唯独衡宁仿佛释然一般,毫不在意地忙着手里的家务活。
终于,另一个€€€€小心翼翼骂出来:“那龟孙儿就是该死,老娘日他全家的仙人板板,咱们宁宁这是为民除害!”
这话说出了家人们的心声,一个个认同道€€€€“就是说啊!”“讲得全对!”……
衡宁无奈地笑笑,倒是觉得气氛轻松起来便好了,大家伙儿聊得更热闹,衡宁也边聊边帮姑姑家过年的卫生打扫了一遍。
临散场前,叔叔把他拖来的行李箱递给了衡宁:“你以前的东西要不要?我帮你收拾好了一直放在家里……”
衡宁犹豫了一下,点点头,接过行李箱进了姑姑给他安排的房间。
他关上门,毫无防备地打开那陌生的箱子,却被扑面而来的回忆差一点击垮€€€€
那副他早以为已经丢了的眼镜、以前的一些书本、笔记和试卷、十年前渝市一中的校服……
在往下翻,是一个收拾的时候就已经锁好了的密码盒。
他几乎想都没想,拨了四位数字“0924”€€€€是温言书的生日,也是他的手机密码。
在密码锁应声弹开的一瞬间,衡宁便后悔了,他不想打开这个盒子,偏偏里面的东西很多,把松了劲儿的盒子顶出一个缝来。
最上面是一个已经坏掉的耳机,这是温言书自己攒钱买的,被他妈妈发现直接判了死刑立即执行。
衡宁那时候在他家补课,目睹了整个“家庭教育”的现场,他亲耳听着耳机被高跟鞋踩碎,咔咔的声响伴着温言书撕心裂肺的哭声。
那天晚上温言书实在哭的很惨,衡宁以为他舍不得这个耳机,便悄悄帮他把尸体藏了起来。
他记得自己还对他许诺:“等我帮你修好,就还给你。”
下面还有一张积满了五个章的奶茶兑换券,那时候他就在这家奶茶店打工,温言书每个星期都会去那里买一杯奶茶,直到五个星期过去,那家伙跑来店里,小心翼翼地把这张满点的兑换卡递给他:“给衡宁兑一杯奶茶。”
再往下,有温言书用了一半的橡皮、一本从他那里没收来的巴掌大小的口袋书、一块儿他剪下来送给衡宁的皮卡丘贴纸、还有那人送给他用粉色卡纸叠出来的玫瑰花……
衡宁一样一样把这些东西摆在桌面上,似乎又看到了那个心思比少女还要细腻柔软的男孩,一个人趴在桌边,等着自己来给他讲题。
最后,里面掉出一张没了胶的便利贴,衡宁下意识把他打开,这是一份手写的“纸质合同书”:
“衡宁和温言书要好好学习、好好生活、开开心心、永不言弃!”
“一起离开渝市、一起留在北京、一起赚大钱、一起过上好日子。”
“我们要永远在一起。”
下面是两个不同字迹的签名€€€€
“承诺人:衡宁、温言书。”
那字迹不像平时那般敷衍潦草,哪怕是这样幼稚的形式,却依旧能看出来两个人落笔时无比的真诚。
至少,在写下这行字的那一刻,他们是相信一切皆会成真的。
第61章 都是夜归人06
“……他以前答应过我, 要跟我一起来北京,要一直跟我在一起的。”
出租车上,温言书昏昏沉沉拿着手机, 对着听筒那端的佟语声吐苦水。
今天一天忙着搞单位的材料, 其他部门的同时在领导面前阴阳怪气了几句温言书,大意是说他请假频繁, 几乎快见不得人影儿。
老杨没说二话, 帮温言书搞定了这些流言蜚语, 但温言书到底还是膈应得慌。
于是他一口气加班到了晚上十一点多, 出了门,整个人都快散架了。
疲惫的委屈和失联的过去,在他头顶星空的一瞬间, 几乎要击垮到崩溃。
好在他挚友佟语声的手机为他24小时保持畅通, 他拿起电话, 发现根本无从下口, 便四处胡乱吐槽着:
“你帮我问问吴桥一, 是不是他们当1的都是这种心口不一的负心汉。”
“我不是!”电话那端传来吴桥一的怒吼, 似乎急需自证清白, “我从来不撒谎!”
“去你丫,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偷摸着我出去买彩票,结果一张都没中!还骗我中了一千!”
“你瞎说!我中了五块的!”吴桥一委屈而愤怒,“反正那一千都是你的了……”
那边热热闹闹吵起来, 温言书刚开始听得开心, 转而就开始控制不住地羡慕和嫉妒。
他挂了电话,就听见出租车的广播里, 一个带着些许鼻音的女声轻轻唱着:
“是冰冻的时分, 已过零时的夜晚, 往事就像流星,刹那划过心房……”
下班回家已经快半夜零点了,为了防止晕车,出租车窗子开了个小缝,刺骨漆黑的寒风没过温言书的脖子。
他想起以前冬天上晚自习的时候,他会悄悄坐到衡宁身边,把手插进他永远温暖的口袋里。
“灰暗的深夜,是寂寞的世界,感觉一点点苏醒,一点点撒野……”
出租车司机一听这歌的架势,伸手想要换个节目听听,温言书却阻拦道:“就这首。”
此时,冷白色的月光照在疲惫的人身上,像是盖了一层薄薄的银纱。
“你的爱已模糊,你的忧伤还清楚,我们于是流浪这座夜的城市……”
清冷的女声伴着身后呼啸的夜,温言书忽然有些难过起来。
“彷徨着彷徨,迷惘着迷惘,选择在月光下被遗忘……”
温言书怔怔地听着歌词,似乎看到了他们彷徨又迷惘的少年身影。
“你忘了吧所有的厮守承诺,谁都是,爱得没有一点的把握。”
温言书忽然又难过起来,似乎后悔了没把这歌切走,眼下,它开始劝自己放下执念,忘记和衡宁一起许下的所有诺言。
他记得不止一次,衡宁一遍遍告诉他:“你现在的成绩越来越好了,我们都可以在北京,去了北京就什么都会好起来的。”
他记得衡宁说,永远太远,不应当随便许诺。
但他还记得,那人拿着他笔写的承诺书,握着拳头认认真真对他说:“无论发生什么,我都愿意和温言书永远在一起。”
此时,温言书昏昏沉沉,一时竟分不清窗外的东南西北,耳边,那轻柔的女声缓缓唱道:
“像夜归的灵魂已迷失了方向,也不去管情路上永恒太短暂。”
永恒太短暂。温言书苦苦地念叨着,心想,自己和衡宁存在盒子里的永恒,是不是早已经随风而逝了。
衡宁忽然觉得,眼前这一方小盒子看久了,竟像极了骨灰盒,把有关温言书的记忆和承诺一并封锁埋葬起来。
奔波应酬了一天本就劳累,一想到这里,衡宁更是觉得痛苦万分,他匆匆洗漱完,把自己闷进了姑姑家的被子里。
今天亲戚们有委婉地表达过他过得不太好,说他看起来很累,让他少点心理压力,多注意休息。
事实上一直以来,衡宁精神和身体状态都没出过大问题,就连进看守所不到一个星期也适应了那里的作息,唯独这次从北京不告而别之后,他没能安生睡过一个好觉。
每当夜晚关灯之后,他总想起有关温言书的各种事情€€€€
他记得临走之前温言书身体状态很不好,虽然自己清理得到位,但很难保证这人第二天不会出大问题。
一想到这里,衡宁就如芒在背起来。
如果他在家里晕倒了没人发现怎么办?就算被送去医院了,这段时间谁来照顾他?照顾他的人知道他的胃不好、很多药不能吃吗?自己不在身边,他还会每天按时吃早餐吗?……
这样想着,衡宁又一次陷入痛苦的失眠之中。
这大概是他为数不多体会失眠的机会,他忽然理解了温言书上课的时候,为什么总是精力不集中。
他想起那个人曾经耷拉着眼睛跟他说过,想睡睡不着的时候,比任何时候都容易想死。
衡宁翻了个身看着黑洞洞的窗外,忍不住想,温言书一个人待在家里还会害怕吗?自己当时丢他一个人在家会不会出事?那群缠着他的人还会再骚扰他吗?
自己临走前已经跟胖子打了招呼,还给他塞了红包,这么不靠谱的人,真会尽职尽责保护温言书的安全吗?
一千多公里外的北京,胖子躺在温言书家的地铺面前,闷闷打了个喷嚏。
“大爷的,小温哥这房子这么暖和,我还能冻感冒了?”胖子匪夷所思地感慨。
温言书顶着鼻音,有些愧疚地道:“不会是我传染给你的吧?”
“不可能。”胖子摆摆手,“我相信你,你不是这么坏的人。”
温言书被他逗乐了,盘着腿甩出两张牌:“对尖儿。”
“卧槽居然留了这么一手!”一边的何思怀仰着头,痛苦哀嚎,下一秒表情突变,得意道,“四个三!炸!”
温言书笑着把一手烂牌摊开,一口闷了一边的酸奶:“我输了,我干了!”
这两天佟语声和吴桥一回老家,温言书正愁着没地儿投奔,胖子€€€€现在应该是王老板,就自己跑来了。
“衡老板让我照看照看你。”胖子这样对温言书说,“毕竟之前遇到的事儿也怪恐怖的。”
当上老板之后,胖子说话底气足了很多,还说需要的话给温言书请几个打手轮流值班,温言书觉得夸张过了头,便让他有空来陪自己打打牌玩玩游戏打发时间就好了。
正巧何思怀也是个和家里断绝关系的社会性孤儿,跟常年不回家的胖子凑一块儿,几个人倒是报团取暖,没那么冷清了。
眼下,输了牌的温言书三两下躺上沙发,陷下去的一瞬间,全身的骨头眼儿里都开始“咔哒咔哒”疼起来。
“对不住,朋友们。”温言书哀哀道,“我先躺一会儿,最近实在状态很差……”
何思怀点点头,胖子则起身给他端茶送水,温言书忍了半天,才问道:“都没人好奇我最近怎么了吗?”
胖子和何思怀一同回过头,机械地问:“你最近怎么了?”
温言书麻木道:“我被衡宁甩了。”
空气沉默了几秒钟,第一个爆发的是胖子:“卧槽?握草?!我擦?!!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