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猛然坠入江中,很快就沉了下去。金黄的晨光洒在江面,碎金浮动,巨浪逐渐平静,淹没了连岁的爱恨与决绝,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过。
山林江河都重新归于寂静,漫山遍野的白€€雪山已然盛放,冰清玉洁不染纤尘,一如当初连岁身着纯白€€高定嫁给时纵的那天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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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纵被噩梦惊醒,猛然坐起€€来,捏着疼痛的眉心。别墅内的佣人向来怕他,从来不敢大声说话,如今楼下嘈杂的声音让他火气‘噌’地一下就起€€来了。
他暴躁地打开房门,正要发火,就看见楼下碎裂的巨幅画作。
宿醉的迷蒙瞬间清醒,时纵这才想€€起€€刚刚醒来时身边早已没了那个蜷缩着的娇小身影。他几步冲进卧室,看着被挪动到墙边的凳子,心里突然升腾起€€一种不好€€的预感。他顿了几秒后,又惊慌地冲进隔壁连岁的房间,没人。
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时纵步伐虚浮地跑遍了别墅的每一个角落。依然没有找到连岁,又仿佛连岁的身影无处不在。
时纵有些失控,他开始害怕,害怕噩梦里满身是€€血的连岁,此刻正静静地躺在某个角落,等€€着被他发现。
但很快,时纵就恢复了理智,车库里少了那辆黑色宾利,连岁是€€逃了。
想€€到这里,时纵不自€€觉地松了一口气,起€€码人没事。可€€没等€€他发觉自€€己第一时间想€€的并不是€€把人抓回来时,将将放下的心又高高地悬了起€€来。因€€为€€他此刻正在担心刚刚拿到驾照的连岁,开这蜿蜒的山路会不会有危险。
来不及细想€€,时纵就带着所有人下山寻人。他双手紧紧握着方向盘,车窗全€€开,猛烈的山风灌入车内,冰冷,芬芳。
时纵这才微微顿了顿搜寻连岁的目光,发现了道路两旁竞相绽放的娇花,原来是€€当初自€€己为€€连岁种下的白€€雪山开了。
漫山雪白€€,真美€€。
一如冰清玉洁的连岁一样。
时纵有片刻失神,眼看着车子驶进前方急弯,在快要冲下悬崖的那一瞬,他惊慌回神迅速转动方向盘,轮胎与路面发出一阵剧烈刺耳的摩擦声后,突然没了动静。
后边追上来的车辆紧急刹车,众人纷纷匆忙下车,赶在一半悬空的劳斯莱斯掉下去之前,将时纵从里面拉了出来。
车子轰然坠入江中的那一刻,时纵惊惧之余,看见了路面的轮胎印,有一道几乎与他车子重叠的轨迹,没有任何刹车的痕迹,在悬崖边骤然消失。
时纵双目失焦,颤抖着手,拨通了警方的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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搜救和打捞工作持续了半个月,除了捞上来的两辆车,其他什么都没有。衣物,鞋子,任何有关连岁的东西都没有。
连岁失踪了。
警方告知时纵,连岁很有可€€能€€已经被江流卷走,至于卷到了哪个流域,这个没法判断。只能€€顺江而下尽力打捞,但劝他做好€€心理准备,连岁极大可€€能€€已经死亡。
时纵已经半个月没合眼了,搜救队走后,他一个人坐在漆黑的江边吹着冷风。
一贯往后梳起€€的利落黑发,此刻全€€部凌乱地垂在额前,遮住了无神低垂的眉眼,黑衬衫开了三颗扣子,满身泥泞,形容憔悴。
“时先生,我爱您。”冷风呼啸而过,少年€€柔柔的嗓音似乎携风而来。
时纵慌忙抬头,向来凌厉幽沉的棕眸,此刻猩红空洞毫无锋芒。他带着期待环顾四周,可€€周遭寂静无声,除了江水潺潺,连一声虫鸣鸟叫都没有。
连岁没死,他是€€逃了。
只有有计划的逃跑,才会选择特定的时间。
时纵想€€,他如果要寻死,这两个月来有很多机会,自€€己早就没限制他了,他随便支开保镖和佣人就能€€达到目的,何必要等€€到那个天色朦胧的早晨?
那个自€€己醉得不省人事的早晨。
时纵抬手狠狠扇了自€€己两巴掌,如果不是€€自€€己喝那么多酒,连岁根本就不会有机会。
自€€从那次从明湾回来,连岁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时纵想€€,他没猜错,都是€€假象,都是€€连岁装的!
他的目的就是€€麻痹自€€己,然后寻找机会逃离自€€己。说什么爱?不过是€€求生的工具罢了!
可€€笑的是€€,自€€己竟然当了真!信了他的鬼话!
可€€他是€€当年€€那个给他温暖和希望的小男孩啊,那个世上唯一一个对自€€己好€€的人。他怎么会…
但人总是€€会长大的,会变的。
何况他还是€€连衡的儿子,自€€己折磨了他这么久,踩碎他的尊严,摧毁他的梦想€€,伤害他的亲人,凌虐他的身体,是€€个人也€€不会爱这样的自€€己吧?
一想€€到自€€己之前对他的变化心存疑虑,甚至还担心他患上了斯德哥尔摩综合症,特地从国外请来心理专家替他做咨询。现在看来真是€€无比讽刺,连岁没有病,有病的是€€自€€己!
时纵越想€€越生气,自€€己在这江边和搜救队一起€€打捞了他半个月,整日整夜担心得要死,仿佛心都要被碾碎了一般,可€€连岁呢?指不定早就逃到什么地方又过上金尊玉贵的生活了。而自€€己此刻狼狈不堪的模样,真是€€荒唐至极!
细细想€€来,连岁这两个月做了很多以€€前从没做过的事,学了很多以€€前从没碰过的东西。健身,游泳,学车,…
呵,真是€€做足了准备。
不过是€€仇人的儿子,死了便死了!但要是€€活着,他时纵就算是€€把整个世界翻过来,也€€要找到人,带回来,好€€好€€惩罚!让他也€€体会体会这生不如死的滋味儿!
带有玄蛇纹身的大手插入额间凌乱的湿发,往后捋了捋,露出凌厉的眉眼,让时纵即使在黑夜里,也€€锋芒毕露危险万分。
*
一月后,警方停止了毫无意义的打捞工作,而时纵派人国内国外四处搜寻连岁,一旦找到,直接绑回来!
这些日子,时纵过得很潇洒,多年€€来忙于工作和报仇,从没有现在这样流连在夜场和酒店里惬意。
连岁算什么?
不过是€€他的一条狗!
只要他高兴,他可€€以€€养一别墅的狗!
何必对他念念不忘?那副身子,也€€不过如此!这些水嫩的男模,哪个不比他会来事?
时纵坐在豪华卡座,一杯又一杯地将烈酒灌入喉中,身旁围着一圈衣着暴露浓妆艳抹的年€€轻男人。
“哟,时总,今晚点谁啊?”酒吧老板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说话习惯性地捻起€€兰花指,走路扭扭捏捏媚态尽显。
时纵靠着沙发,吸了一口烟,然后朝凑上来的酒吧老板脸上缓缓吐着烟雾,“全€€、要。”
“好€€嘞!您等€€着,我这就去安排,麻溜儿地将人都送过去!”老板笑嘻嘻地起€€身,扭着腰肢把一群妖艳男人带离卡座。
安南市无人不知时代集团的掌权人时纵,英年€€丧妻,消沉了半个月就开始频繁出入风月场。果然,全€€城艳羡的豪门婚姻也€€不过如此,连家一倒,连岁一死,他就迫不及待地出去逍遥快活。
那场如今还令人记忆犹新的世纪婚礼,此刻却犹如昙花一现,鲜少再被人提及。
曾经有管不住嘴的,在时纵面前提了连岁一句,第二天一早就宣布破产。后来,连岁成了时纵的禁忌,无人敢提。连带着跟连岁有关的一切,都噤若寒蝉。
时纵掐灭烟蒂,慵懒地从沙发里起€€身,没走两步,一个身穿纯白€€运动服的男人从他身旁擦肩而过。
连岁!
时纵疯了一样拨开躁动的人群,在震耳的音浪里搜寻着刚刚一晃而过又淹没在人海里的纤瘦身影。
可€€他找遍了酒吧的每一个角落,直至散了场,也€€没再见着那个穿着纯白€€运动服的男人。
不可€€能€€!
如果连岁还在安南市,他不可€€能€€找不到人!
酒吧门口的冷风,让他瞬间清醒了许多。原本还有些朦胧的醉意,此刻彻底消散。
或许是€€自€€己看错了,他今天就不该回泉山别墅。每次一回去,总感觉满屋子都是€€连岁,出现这种幻觉也€€很正常。
自€€从那夜时纵从江边回来后,就不住泉山别墅了,酒店和夜场成了他的家。一开始他也€€不想€€这样,可€€没有连岁的日子,他必须要用别的东西去填满那些空缺的时间,不然他会疯的。有些习惯和依赖,早就在不知不觉中刻进了骨子里。要想€€拔除,牵一发而动全€€身,不抽筋换骨脱一层皮,是€€无法连根拔起€€的。
可€€即使他已经躲到了没有连岁的酒店里,也€€会经常整夜整夜地睡不着,甚至不止一次半夜里让人送会画画的年€€轻男人过来。
时纵坐上车,司机老刘心领神会地朝着酒店的方向驶去。他打开车窗,盛夏里凌晨五点的风却犹如凛冬一样刺骨寒凉。
等€€他回到酒店总统套房的时候,十几个长相清秀身材纤细的年€€轻男人规规矩矩地站成一排,等€€着被他挑选。
时纵目光落到他们身上时,每一个人都在竭尽全€€力搔首弄姿,希望自€€己能€€第一个被选中。可€€时纵脑子里那个白€€色身影始终挥之不去,面对这些货色,他实€€在是€€提不起€€什么兴趣,甚至看着眼前这些男人,每个人都顶着与连岁有着或多或少相似度的脸,他火气一下就上来了,将人全€€都赶了出去。
他烦躁地窝在沙发里,从烟盒里取出一支烟,点燃。这间没有连岁任何气息和生活痕迹的房间,竟然也€€开始出现了连岁的身影。
漂亮少年€€系着白€€色花边围裙在厨房忙碌的样子,他坐在餐桌对面陪着自€€己乖巧用餐的样子,他褪去衣物在屋顶的无边泳池游泳的样子,他沐浴着金色晨曦在草坪花园里修剪花枝的样子,他坐在开满紫藤的花架下安静看书的样子,他笑意温柔地替自€€己打领带的样子,以€€及…他在自€€己身下极尽取悦娇哼承欢的样子…
快要燃尽的香烟,突然从骨节分明的指尖掉落下来,烟蒂很快就将平整的黑色西裤烫了个洞,大腿上的皮肤传来一阵灼痛感,时纵仿佛没知觉似的,用大拇指摁灭火花,这种程度的疼痛对他来说不过是€€家常便饭,根本不及想€€起€€连岁时心口隐痛的千万分之一。
时纵滑开手机,拨通电话,嗓音低哑至极,“送个人过来。老规矩。”
电话挂断后,时纵将手机随手一扔,走进了浴室。
花洒打开,他闭上双眼,任这冰冷的水兜头浇下,锋利硬朗的轮廓在此刻尽显憔悴。脑海里,漂亮干净的少年€€,美€€眸澄澈嗓音柔柔,一开始亲昵地叫着他时纵,后来…淡漠疏离地叫着他时先生。
“时纵,我爱你。”
“我愿意。”
“嫁给你,我很幸福。”
“时先生,我怎么可€€能€€恨您呢?您是€€我等€€了八年€€,跪了七天,才求来的爱人…”
“时先生,我爱您。此生,无悔。”
…
时纵红着眼从浴室里出来的时候,正好€€听到两声温柔的敲门声。声音很小很小,如果不留心,压根听不见。
以€€往送来的人,都会给他一张房卡,直接进来就行€€了,这次是€€怎么回事?那些人是€€怎么办事的?
时纵裹着浴巾,一边用毛巾烦躁地擦着湿发,一边朝门口懒懒走去。
房门打开,穿着纯白€€运动服的年€€轻男人背着画包,低垂着头,乌发柔柔地贴在脑袋上,“时先生。”他声音很轻,轻到时纵压根没听到。
连岁…
时纵烦躁的眸光仿佛被抚慰了一般,瞬间柔和了许多,但他的心脏却开始猛烈跳动起€€来。毛巾掉落在地,时纵一把扼住眼前男人的咽喉,强迫他抬头,与自€€己对视。
精致的眉眼,樱粉的唇瓣,瓷白€€的肌肤,绝美€€的下颚线,像极了连岁。
可€€他不是€€!
冷棕的眸子微眯,时纵目光突然凛冽起€€来,“谁让你这么穿的?”他嗓音低沉喑哑。
“我…我平时…就这么穿的。”年€€轻男人似乎很怕他,目光躲闪,说话都磕磕巴巴的。
“脱了。”
“什么…”
“别让我说第二遍。”时纵眸色狠厉,手上的力道猛然加大。
年€€轻男人被吓坏了,忍着难受的窒息之感,一边脱着衣服,一边泪流满面。
见他终于不着寸缕,时纵松开手,关上房门朝里走,“过来。”
年€€轻男人捡起€€掉在脚边的画包,战战兢兢地跟上。
“叫什么名字?”
“陆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