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恒熙是个遇强则强遇弱则弱的脾气,金似鸿一对他示好,他就心平气和了,能很客观地反思起自己的错误。他心眼大,不记仇,更看重眼前的利益。
他松开揪着金似鸿衣服的手,脸色难看又复杂地在他头顶上按了按,“下不为例,不准和我翻脸。”
金似鸿知道劝好他了,微微笑了下,俯身在他唇上亲了一口,“好。”
杜恒熙享受了这个亲吻,温热的柔软的,甚至甜蜜,像一条摇尾的小鱼在他唇上一跳。他喜欢和金似鸿接吻,让他感觉自己像什么珍贵的东西被小心翼翼珍而重之地爱着触碰着。
杜恒熙心胸豁然开朗,他坐到桌前,心情好了,胃口也就好,看着刚刚寡淡无味的蔬菜鸡汤都变得食欲大振,三下五除二就把端来的饭菜解决。他是个能吃的主,只是光吃东西不长肉,也不长精神,不知道是从哪里消耗出去的。
而金似鸿就静静看着他大快朵颐,嘴角若有所思的微笑。
夜里,杜恒熙洗漱出来,金似鸿正穿着睡衣,窝在被子里坐在他床上看他前两天看了一半就扔到一边的书,床头灯昏黄,明暗的色块交织在他脸上显得静谧而和谐。杜恒熙看着他,觉得还是他回来的好,死气沉沉的卧室也有了人气。
他脱掉鞋子上床,金似鸿往旁边挪了挪,把刚刚焐热的一半留给他。然后把书放到一边,关了灯,躺进被子里翻身抱住他,在他额头上蹭了蹭,轻声说,“睡觉了。”
杜恒熙闭上眼,很自然地在他怀里找了个合适的位置,嗅着他身上干净的气味,无惊无梦地睡了一个很安稳的觉。
金似鸿一回来,他的失眠也不治而愈了。
眼看杜大帅的返程之期迫近,杜恒熙还没想好怎么说让金似鸿搬走的事。
一次旁敲侧击地问金似鸿打算怎么处理青帮,金似鸿只是轻描淡写地说打算再等一段时间,看看会不会有转机。
后一日,梁延来汇报对薛瞎子那边的监视情况,都是些琐碎日常,听着听着杜恒熙就没耐心了,呵斥梁延住嘴,“都是帮废物。”他站起来沉着脸骂了声,一挥手让梁延把卫兵都撤走。
梁延看杜恒熙发火,就有些胆怯也有些委屈,毕竟杜恒熙连究竟让他们监视什么都没说。好在杜恒熙并没有下处分,他甩脱一个重担,倒也松了口气。
把梁延赶走后,杜恒熙在室内走了两圈,然后让小石头备车,叫了两个卫兵跟随,决定再去一趟。
既然软的不行,就来硬的。除了找出那个人的蛛丝马迹外,他还想知道当初那个人到底在自己身上涂了什么东西,会激起这么剧烈的反应。若是真有效果,倒解了他一桩心事。
这一次算得上大张旗鼓,卫兵一脚把门踢开,
薛瞎子拄着盲杖从里屋走出来,大惊失色,“你们是谁?怎么闯别人家里来了?”
可今天杜恒熙已经全然没了和他周旋客气的耐心,直接一脚蹬过去,“你少给我装蒜!”
薛瞎子被他蹬的朝天后仰,摔了个屁股墩,还没等他站起来,两个卫兵已经冲上去结结实实地把人给捆住了。
薛瞎子听出了杜恒熙的声音,脸色一变,“是你!你这是干什么!就算没有治好,你也不能……”话还没说完,就被杜恒熙随手拿了桌上的抹布堵住了嘴。
“把人带到赌坊找间地下室关起来,记得把他嘴堵上,等我到了再审,谁敢提前问话,小心他的皮。”杜恒熙冷冷说。
“是。”两个卫兵得令,利索地推了薛瞎子一把,把人带走了。
看着人走远,小石头又等在院子外面,杜恒熙就一个人在这院子里头逛了圈。三间石屋,一口井,一个院子,一棵树,实在是一眼看到头的布局。
他在挂着布帘子的小黑屋前驻足片刻,又想到那日神魂颠倒的凌乱,他脸色变了变,许久才抬手掀起帘子走进去。
浴桶已经搬出去,里头只有靠墙放的一张床,一套桌椅和一个摇摇欲坠的木橱,是普通人家的摆设。他也不知道自己想找什么,只是漫无目的地兜了圈,却没想到真有意外收获。
他在床脚处发现一颗掉落的袖扣。
款式普通,正面有微凸的浮雕。他把袖扣收进怀里。然后坐车去了平安赌坊。
杜家在天津的产业,除了房产洋行商铺等常规产业,还有一家赌坊,做的是灰色买卖,位置很特殊,前门出来是英国和美国占据的公租界,后门出来又是法国人的一亩三分地,因此赌场设在这里,没有一家巡捕房能顺利的抓捕。杜家处理一些不黑不白的事情也会在这里进行。
杜恒熙到的时候,薛瞎子已经被吊了起来,双手铐在铁环里,只有脚尖勉强着地,是一个极痛苦的姿势。杜恒熙屏退旁人,审了他半个时辰,审的杜恒熙自己都以为是抓错了人。
老头儿实在嘴太牢,神态也可怜。鞭子和烙铁都不能让他说出些什么来,后来杜恒熙看再审下去他就要没命了,才从赌坊离开。
路上,坐在车里,杜恒熙又拿出那颗袖扣把玩,云母石的材质,在阳光下有五彩的光泽。怪不得他会记得那天有些微的反光。
到家后,他把袖扣随手揣在兜里。在一楼兜一圈没见到人,就兜到了院子里。
正赶上家里的仆人在后院晾晒衣服,有一件衬衣被吹落到了地上。
杜恒熙经过,弯腰捡起来,却被同样材质的云母石袖扣晃了眼睛。
他一愣,拿着衣服去问洗衣的妇人,“这是谁的衣服?”
妇人诚惶诚恐地低头回,“是金先生的,掉地上弄脏了,我再拿去洗一遍。”说着就要伸手去拿衣服。
杜恒熙怔了怔,神情慢慢肃然,平和的气息不见了,反而有些阴戾,他慢慢把手收回来,吐字清晰,“不用了,我带上去给他。”
第24章 求我
拿着衬衣上楼,杜恒熙的手微微发颤。
简直一口黑血郁结在心,让他吐也吐不出,咽也咽不下去。
之前只是猜测,现在彻底做实了,他真没有想到,所以金似鸿先前那幅样子是装给谁看?
他这人有个毛病,越是生气面上就越不动色,只是惨白个脸像个瓷人,明明恨得牙齿都咬得格拉拉作响了,然而他推开书房的门时,仍是镇定自若。
房门吱呀一声轻巧地开了,他慢慢走进去,金似鸿正坐在巨大的红木书案前,案上摆了一副棋局,他低头捻着枚黑子,垂眸看着棋局思索。还是自己昨天跟他打发时间时对弈的一副残局。
杜兴廷爱棋,却是个臭棋篓子,杜恒熙为讨父亲高兴,学了手神乎其神的棋艺,能输得让人看不出来破绽,表面只差半手,好似旗鼓相当,实际不过是处心积虑怎么输罢了。
除了跟杜兴廷下棋,他几乎不跟其他人下,因为棋局谋划很能暴露一个人的思想,他也怕显露自己的真实水平,不可能见谁都输,也不乐意输给别人,而如果赢遍了上下,又太出风头,再到杜兴廷面前就不好糊弄。
但对着金似鸿就没关系,因为金似鸿是自己手把手带出来的,全然不需要遮掩。
他在门口伫立半晌,看着从琉璃窗洒下来的浅淡橙金暮色,勾勒出金似鸿的轮廓。
乌黑短发,削平双肩,眉骨高,鼻梁挺,双目就愈发深邃,小时候可爱讨喜,长大了则英朗俊秀。
杜恒熙抿了抿唇,觉得金似鸿枉费了一副似模似样的皮囊,再好看也是匹养不熟的白眼狼,自己对他的好,在他眼里恐怕也不过是作弄取乐的玩意儿。
原来自己千辛万苦想隐瞒的秘密早被他知道了,亏自己还绞尽脑汁在床上百般掩饰,他竟然也就得寸进尺?一想到金似鸿是怎么欺骗自己的,自己又是怎么被他耍的团团转的,杜恒熙就气得眼前发黑。
听到门开的声音,金似鸿仰头看见他,把棋子扔回了棋盅,从桌子后面走出来。
但看到杜恒熙满身脏乱,领口有未清理的血污和手上拿的东西时,他动作一顿,随后问,“你今天去了哪里?”
杜恒熙慢慢走进来,走到书桌前,把手上的衣服随手扔在椅背上,扯开领口,“我去办了件事,总算出了口恶气。”
金似鸿眉心一跳,急走两步上前,一把抓过他的手,看了看他袖子两边暗色的血迹,“你今天动了手?”
杜恒熙笑了笑,“怎么反应这么大?你也知道我做了什么吗?”
金似鸿犹疑地看着他,好像有什么预料,“你……什么意思?”
杜恒熙冷笑一下,把口袋里那颗袖扣掏出来扔到他脸上,面上骤然变色,大怒道,“你说呢?自己看看,这是你的吗?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是存心要羞辱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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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母石的袖扣反弹了一下落到地上,在深色实木地板上滴溜溜转了两圈,才无声无息地倒下。
金似鸿的眼睛盯着那颗旋转的袖扣,一直到它停止动作。半晌抬起眼,“所以,你杀了他?”
杜恒熙猛地抬手甩了金似鸿一个巴掌,把他打的脸朝一侧偏过去,“我杀了他又怎么样?我难道不能吗?他敢跟你联合耍我,就够他死十回了。我告诉你,我不仅要杀他,我要是想,连你也活不过今天。”
金似鸿的脸上出现一个红红的手掌印,因为肤色白特别显眼。被打歪了头,良久才转过来,嘴唇动了动,又不甘心地再问了一遍,“他死了?”
杜恒熙双眼通红,看金似鸿这幅失魂落魄的样子,更是觉得可笑至极。
他扯动嘴角阴笑了下,从书房南面贴墙伫立的五斗橱中,拉开抽屉,拿出一条马鞭,猛地转身劈头盖脸地朝金似鸿抽了过去。“别总想着别人,你不如先担心下你自己!”
鞭梢劈开空气,发出凌冽的一声脆响,结结实实地打到血肉之躯上,从脸颊侧划到胸前,白衬衣裂开,渗出血痕。
金似鸿被抽的浑身一震,他抬起眼看着杜恒熙,虽然精神恍惚了,却还知道痛。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想要躲开。
一鞭下去,杜恒熙紧攥着鞭柄,骨节用力到泛白,太阳穴旁的青筋猛跳,用鞭梢指着他,声音冷酷,“知道错了吗?”
金似鸿看着他,整个人好像坠入了时间错乱的迷雾里,“你也打我,从前只有老爷打过我鞭子。”
杜恒熙瞪着他,气急败坏,“你能做出这种事,老爷可以,我就不能打了吗?”
金似鸿垂下眼,缓缓吐气,“可以,你想怎么出气都可以。”
杜恒熙被他这幅不冷不热的态度刺了一下,高高扬起手,鞭子就悬停在半空。再挥下来时,金似鸿却猛地抬手攥住了末梢,“但你要先回答我一个问题,”金似鸿的眼珠子漆黑,盯的杜恒熙有些发凉,“你真的杀了薛顺安?不问青红皂白就下了手?”
杜恒熙顿了一下,才知道他说的是谁。“我杀不杀又怎么样?”
金似鸿眼睫抖了抖,觉的自己害了人,声音有些不稳,“他什么都不知道,你不该杀了他。”
杜恒熙原本气头上,是口不择言的,可看金似鸿这副样子,还是松了口,“没有,我只是打了他一顿。”
金似鸿猛地抬起眼,“他还活着?”
“是,”杜恒熙冷笑,“你要过去陪他吗?”
金似鸿看了他一会儿,好像松了口气,一言不发地熟练地把白衬衣解开脱掉,背朝着杜恒熙跪下去,“你打吧。”
杜恒熙看着在自己面前裸呈的背脊,纵横交错的肌理,肌肉匀称有力,上面竟然横布着深浅不一的伤痕,有些甚至看不出是什么东西伤的。
杜恒熙抓着鞭子柄的手收紧了,狠下心扬到半空,运起全身力道一口气抽了十来下后。这一口气使尽,他半弯下身子,脱力般浑身发抖。
随后重重把马鞭往地上一扔,他大步走出书房,把楼下执勤的卫兵叫了上来,指了指书房,气喘不匀地说,“100鞭,执行完了把他赶出去。”
年轻卫兵一个踏步,“是!”说完就正步进了书房。
杜恒熙一边平复呼吸,一边面无表情地在外头站了会儿,神情肃穆得像一座雕像,能听到里面传来声声清脆的鞭子抽打皮肉的声音,响亮单调,却没有一声呼痛。
年轻卫士下手不知轻重,不像老的那样有经验,恐怕真会打出个好歹。
杜恒熙站了一会儿,还是给他留了条生路,去楼下挑了个年龄大些的,让他去接替楼上的行刑。然后转身回了自己房间,并没有再听下去的打算。
回到房间后,紧绷的肌肉终于松懈下来。
杜恒熙仰头倒在床上,甚至懒得换掉脏污的衣服,昏昏沉沉裹着松软的被子睡过去。不知道短短一个下午,怎么能让他心力交瘁到这种程度。
这一睡就睡到了深更半夜,醒来时,睁开眼周围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他愣了下神,几乎以为自己醒不过来了。
等思维清晰点,他摸索着开了电灯,从床上下来,去拉开了点窗帘,让月色投进来些微,又趿拉着拖鞋去倒杯水喝。夜里很静,他凝神听了会儿,一点声音都没有,只有窗外呼啸的风拍打墙体。
100鞭应该已经打完了,金似鸿走了,自己把他赶走了。
杜恒熙面无表情地想。
活该,是金似鸿活该。他自言自语的劝服自己。自己没有做错,金似鸿做出这样的事,自己肯放他一条生路,已经算得上仁慈,若是换了别人,绝没有这么便宜的道理。
也就此一刀两断了,自己把他打成那副样子,再厚脸皮的人,也不会一点芥蒂都没有,又热脸贴上来。
更何况是金似鸿这样记仇的人,小时候自己只是像对待其他仆人那样不痛不痒的骂了他一句,他就一礼拜阴阳怪气,还偷偷给自己的饭里头放辣椒。
杜恒熙喝下一口凉水,水像冷硬的冰块一样坠入胃里,冻得骨头打了个哆嗦。
端着玻璃杯站了会儿,杜恒熙又觉得疲劳,已经连指头都抬不起来。他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回床上。
上床前意识到自己衣服还没换,三两下解了长衫,没有力气去洗漱,干脆赤身钻进了被子,沉重地闭上眼睛。
迷糊睡过去一阵,在睡梦里却感觉自己像被压了千斤重担,噩梦连连的喘不上气。
只一会儿,杜恒熙就满身冷汗地从梦中惊醒,睁开眼,正看到床头站着一个黑€€€€的身影,背对着从窗户透进来的月光,目不转睛的看着他。在睡梦中感觉到的压迫感就来源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