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琴师 第4章

少年蹲在地上吸了吸鼻子,抹了一把眼泪,仰起脸看了一眼暖洋洋的日头,把即将涌出的眼泪逼回去,又从地上捡起一个香烟头。

这种活街上很多小叫花子会抢着做,捡回去之后把烟头里没烧干净的烟丝剥出来聚在一起压实,用白纸卷好,十几个烟头就可以做成一根新的香烟了,这种香烟可以卖给码头上的苦力,换得几个铜子儿,买几块干面烧饼,省着点的话够吃好几天的了€€€€这是岳锦之在被师父收进戏班子学唱戏之前常常做的活。

岳锦之将十几个烟头拢进衣兜里,远远朝路口望了一眼,看到一个骑自行车的熟悉身影朝这边驶过来,自行车后边担着两筐青绿色的甘蔗。

上午这个点儿,赌场门口通常是寂寥的,薛时刚刚选好一个阳光充足的角落停下车,就看到岳锦之朝他这边走过来。

“时、时哥……”岳锦之眼泪汪汪的,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的脸色,“你、你能不能……借我点钱?”

薛时背对着他,拿一块半干的抹布抹了抹甘蔗上沾的泥巴,没去搭理他。

岳锦之见他没反应,慌忙从兜里摸出一个小纸包递过去,哀哀道:“时哥,我求你想想办法,我妹妹病了,师父说治不好,要撵她走,我没别的办法了……”

薛时接过纸包打开,果不其然,纸包里躺着几根歪歪扭扭做工粗糙的纸卷香烟,他立刻叼上一支香烟点燃,美美地吸了一口,近乎贪婪地享受着这让人迷醉的烟气。自从半年前岳锦之进了戏班子之后就没人给他提供香烟了,他也没再抽烟,差点就忘记这飘飘欲仙的滋味了。

刚抽了两口,却不想突然被那小子一把捏住手腕,差点将手里的香烟震掉在地上。

岳锦之盯着他裹着纱布的左手小拇指,比划着那根手指的长度,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时哥,你的手……”

薛时不着痕迹地抽回手藏到背后,喷出一口青烟,不屑道:“受了点伤,没什么大不了的。”

岳锦之不说话了,只是咬着唇看着他轻描淡写的侧脸,任眼泪不住往下淌。

薛时也没搭理他,自顾自靠着他的两筐甘蔗抽完一支香烟,懒洋洋地摸出钱袋子朝他抖了抖,抖出一把灰尘来,一咧嘴笑道:“我没钱呀。”

岳锦之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他也知道时哥过得拮据,可是他只有时哥这么一个朋友,他没办法。

薛时用食指搔了搔鼻翼一侧,笑嘻嘻地蹲在旁边就那样看着他哭。

这小子长得是真好看,脸蛋粉白的,眉眼非常清秀,一哭起来像个小姑娘似的梨花带雨,也难怪他会被戏班子的大师父看中收了,如若不是因为这副好样貌,他说不定就要一辈子在赌场门口捡烟头讨生活了,还得带着一个药罐子妹妹。

街道对面渐渐热闹起来,几个在附近早市上没能把货卖完的菜农挑着担子走过来,各自寻了合适的位置放下担子凑成了一个临时的菜市场,他们一边闲聊一边望着赌场大门,期待能偶然出来个把两个熬了通宵的赌徒,良心发现想起自家还在挨饿的老婆孩子,从而光顾他们的小摊儿,买走一个瓜两把菜三根葱啥的,早点卖完就可以早点收摊回家。

一切如常。

岳锦之哭起来没完没了,这小子皮囊生得漂亮,可是脑袋里总像是塞着一把稻草,窝囊得很,即使现在有了正经营生,性格却全然没变,在戏班子里挨了师父教训或者被师兄们欺负,就跑出来找薛时哭一通,哭完了还是照样灰溜溜地滚回戏班子,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就在这时,对面的街道似乎发生了骚乱,一个蓬头垢面的小叫花子奋力冲过来,莽莽撞撞地碰倒了一个菜农的篮子,几个坑坑洼洼的土豆骨碌碌滚到路上,那菜农骂骂咧咧地想要去捡他的土豆,就见一个矮胖的中年男人朝那叫花子追了过来,口里不住喊着:“抓贼!”然而他追到菜农旁边,不慎踩到一个圆溜溜的土豆,瞬间摔了个脚朝天。

对面有两个巡警闻声赶来,那小叫花子显然惊慌极了,朝左右看看,然后迅速钻进一个窄小的弄堂。

薛时在这边看热闹看得有趣,然后一拍岳锦之的肩膀说了声:“替我看着摊子,”不等他反应过来便飞快穿过马路,也一头扎进了那条小弄堂。

朱二只觉得心脏好似要从腔子里跳出来,他靠墙弯着腰双手撑着膝盖气喘如牛,在确定他已经成功甩掉追兵之后才终于浑身脱力,瘫软在地上,刚喘了口气,头顶突然传来幽幽的声音:“你偷了啥?”

朱二吓了一跳,一抬头,就见一个陌生少年坐在一户人家的屋檐上,吊着双腿晃荡,一边笑嘻嘻地看着他:“我都看到了噢!”

朱二不由自主后退了两步,将偷来的钱包紧紧按在胸前,戒备地看着他,那少年似乎与他年纪相仿,应该不难对付,他在心里盘算着逃脱的可能性。

薛时从屋檐上跳下来,走到他面前问道:“你叫啥?”

朱二紧绷着脸,犹豫了一下,低声道:“朱二。”

薛时嘿嘿一笑,盯着他怀中的钱包,张开一只手试探着问道:“五五分,怎么样?”

朱二一愣,摇了摇头。

“那四六分?”薛时收起大拇指。

“三七分,不能再多了,否则我就喊人了。”薛时故意将手横在眉上朝远处望了望,狡黠一笑:“他们还没走远哪!”

朱二额上流下冷汗,脸色苍白,他咬紧干裂的嘴唇,犹豫良久,终于点了点头。如果今天再两手空空回去交差,大头一定不会放过他,少不了得挨一顿拳打脚踢,分给这人一点,至少比空手而归来得强。

片刻之后,薛时揣着满满当当的钱袋哼着小曲意态悠然地走出小弄堂,只剩下一个朱二一脸愤恨站在那里€€€€那个钱包里确实不少钱,只是给那人拿走了大半,原来他所说的“三七分”是这么个分法,早该在“五五分”的时候就答应他的。

赌场对面的临时菜市场已经散了,薛时远远就看到岳锦之靠着他那两筐甘蔗呆坐着,时不时抽噎一下,鼻头冻得粉红通透,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汪着两汪清水,好似动一动就会决堤。

他躲在角落里对着岳锦之那可怜兮兮默默垂泪的模样看了好一会儿,才正了正神色,慢慢走过去,右手虚虚握拳凑在嘴边轻咳了一声。

岳锦之惶惶然地仰起脸看着他,又掉下一串眼泪来。

薛时从裤兜里掏出钱袋扔给他,大方挥了挥手:“拿去吧!”

岳锦之打开钱袋就看到里面一把白花花的洋钱,不由吓了一跳,慌忙站起身,结结巴巴道:“这、这、这钱哪里来的?”明明刚才这钱袋还是空的。

薛时看到他又要落泪,不耐烦道:“抢的!”说罢靠着他的甘蔗坐下来,点燃一支歪歪扭扭的香烟美滋滋地抽上了。

岳锦之无言了,他盯着薛时,脸涨得通红,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时哥,你、你对我真好,可是我不能要这么多,玉姨身体不好,你也需要钱,我、我、我……”

“我我我我什么我,你这样结结巴巴的,不怕师父把你撵走?”薛时朝他翻了个白眼,“当然这钱不是白给你,像以前一样,一天五根烟,不能断咯!”

“好!”岳锦之破涕为笑,用袖子胡乱擦了擦脸,揣着钱袋子欢天喜地地走了。

打发走了岳锦之,薛时总算松了口气。

这个点通常没什么生意,十分清闲,薛时吃掉两块烧饼,灌了半壶凉开水,靠着他的两筐甘蔗坐下,从裤兜里掏出一本薄薄的没有封面的书来,津津有味读着。

一天中,如此惬意可以晒着太阳悠闲读书的时光也就只有这会儿了,所以,比起站在澡堂子的大锅炉前挥汗如雨,他是十分享受这难得的清闲时光的,虽然他字儿还认不太全,能读的东西也只是从垃圾堆里捡来的半本大部头字典,他把它撕成一小本一小本的,每天卷一本塞在裤兜里,闲暇时就拿出来翻来覆去地念。

能多认字儿终归是好的,所以这个习惯他已经保持了好几年。

半年前,若不是他刚巧经过戏班子门口,读懂了墙上招学徒的招贴,把个懵懵懂懂浑浑噩噩过日子的岳锦之领去见戏班子大师父,也就不会有岳锦之的今天了。他时常悄悄路过戏班子去望他一眼,总能看到岳锦之被大师父叫到一边训话,便很是放心,大师父愿意教训他,说明他还是有价值的。

薛时一边读字典一边用食指一笔一划在地上画,及至一个字写熟了才又继续学下一个字。

只是不知为何,脑袋里总是冒出那个小叫花子倒霉的脸来。

朱二擦了一把唇角的血迹,暗骂了一句,一瘸一拐朝夕阳落下的方向走去,背后拖着一条长长的影子。

最近是真的倒霉,昨天好不容易干了一票,谁知却被一个小痞子半道给堵了,偷来的钱被分走一大半。今天就更晦气,一个子儿都没能弄到手,还落得一身伤。

早晨他在菜市场转了许久,盯上了一个青年,那青年看起来像是富户家的厨房杂役,穿着溅满油渍的围裙,提着菜篮子,腰间掖着一个蓝印花布小钱袋,看起来鼓鼓囊囊的装了不少。他在人群中一直尾随着那名青年,在将手伸向钱袋的当口,青年偏偏警觉地朝后方望了一眼,他伸出去的手都没来得及缩就被青年当场逮住。

那人将他扭送到警察局便扬长而去,他在警察局里被一顿羞辱和踢打,到最后,警察们看到确实从这小叫花子身上榨不出油水便将他赶了出来€€€€偷窃不成,关进监狱还要供他一天三顿牢饭,显然是个赔本生意,不宜久留。

朱二从警察局走出来才发现右腿似乎被打折了,脚踝处青紫肿胀,一沾地便疼得钻心,只得拖着一条伤腿返回住处。

紫琅公园一带有一处荒僻的空地,空地上有座寺庙,据说前清时仿佛还是香火旺盛的,后来闹起了革命,世道乱了,和尚跑了,这处寺庙年久失修也就荒废了,不过楼堂建筑都还在,虽说破破烂烂,起码遮风挡雨能住人,可惜的是,朱二在找到这处风水宝地的时候,这里已经被一群有组织的乞丐占领了。

这个小团体的老大是个中年人,叫大头,他还有个弟弟,叫二头,兄弟俩带领着一群大大小小的流浪儿住在庙里,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白天,他们当中行乞的、行窃的、坑蒙拐骗的,各路人马纷纷出动,使尽浑身解数弄钱。晚间,大家回到破庙便将自己一天的成果如数上缴给大头,可以换得一口饭食填饱肚子,还能有一处有屋顶的房子住着。

朱二人机灵,本事好,弄回来的钱常常比其他人多出许多,但他是后加入的,在这个团体里地位并不高,所以并没有受到多少优待。他做好了今晚饿肚子的准备,只希望能早点回到那个漏雨漏风的破庙里去,好歹讨口水喝,把这腿伤给治一治。

地上突然多了个影子,朱二眼皮一跳,转身顺着影子望过去,就见路的尽头站着个人,背着光,看不清他的脸,但那身形隐约有点眼熟。

等到那人走到近前,朱二才认出来,竟然是当天那个敲诈他的小痞子。

小痞子手里拿着半根甘蔗,嘴里漫不经心地嚼着,等走到近前,侧过头“呸”一声吐出一口碎白的甘蔗渣,上下打量着他,笑道:“哟、怎么这样狼狈?失手了?”

朱二晓得自己浑身挂彩相当难看,遂不愿与他多说,不声不响绕过他要走,谁知那痞子还不依不饶地跟了上来。

“你跟着我干什么?”朱二白了他一眼,说话没什么好声气。

痞子用那半根甘蔗朝他右脚踝指了指:“脱臼了,不接好的话会畸形。”

“不用你管。”朱二虽然嘴硬,但稍稍放了心:不是骨折就好。

痞子啃着甘蔗笑嘻嘻道:“我会接,你出十个铜子儿,我就给你接好。”

朱二没有理会他,拖着右腿继续赶路,这小痞子虽说穿得干干净净的,但总觉得有些不着调,说出的话不可信,再说,他身上最后两个铜子儿都被警察搜刮去了,实在是没有钱付给他的。

天色已晚,寒风瑟瑟,街上行人寥落,那痞子一直跟在他身后咔嚓咔嚓地吃甘蔗。朱二强撑着走出去一段路,最后实在支持不住了,扭头对痞子说道:“你真能接好?”

几个黄包车夫拉着车匆匆而过,卷起一地纸屑和落叶。

街角突然传出一声惨叫。

“好了。”小痞子一拍手,站起身。

朱二额上满是冷汗,不得不说,那小痞子是真有本事,一阵东拉西扯趁他不备手上一发力,就将他错位的骨头接回原位,仿佛对接骨已经很熟练了。他试着动了动脚,又扶着墙站起身走了两步,果然是不疼了。不过这人也真够笨的,他又没说要付钱。

小痞子捡起他那半根甘蔗,看了看天色:“刚接好还是不要乱动的好,你要是多给两个铜子儿,我就背你回去。”

朱二脑筋一转,有意要整他,便点头道:“行,你先背我回去。”

看不出来,那人身形清瘦,却十分有力气,背着他一路走得平稳轻快,丝毫不气喘。朱二伏在他背上,一眼就瞥见他左手小拇指上缠着绷带,他怔了怔,并没有多问。

破庙里已经开饭了。

灶边排起了长龙,锅里热气腾腾的,漾着米香,大头跷着二郎腿坐在那里嗑瓜子,二头负责给每个人碗里盛粥。

大头斜眼看着带了一身伤灰溜溜回来的朱二,知道他这是空手而归了,没好气地啐了他一脸瓜子壳。

朱二也不恼,也不上去讨食吃,组织里的规矩:空手回来的人没有饭吃,不打一顿已经不错了。

那小痞子要跟着他往庙里走,却被大头拦住,往外搡了一把,大头上下一打量他,狐疑问道:“小瘪三、什么来路?”

痞子并不搭话,只笑嘻嘻地朝朱二伸出一个指头:“再加一个铜子儿,我给你去打饭。”不等朱二答应,那人就在角落里随手捡了个掉瓷的饭盆,直接绕过大头,插到了队伍的最前面。

这下二头挥着饭勺嚷嚷开了:“我说你!打哪儿来的?!”

“打饭来的呀。”痞子眨眨眼,搔了搔头,装傻。

“别跟他€€嗦了,轰出去再说!”大头捡起那根平时用来教训人的棍子,所有的大小乞丐都拿起了棍棒和板砖围成一个圈。

朱二一惊,担忧地看着那人。

那痞子手里把玩着半根青绿色的甘蔗,脸上依旧带着玩世不恭的笑,缓缓扫视了围成一个圈虎视眈眈盯着他的那些人。

很多年后,朱二仍然记得那天的情景:那个人丢下被打烂得汁水四溢的甘蔗,慢悠悠地点燃一根纸卷的香烟,叼着烟一脸从容,从横七竖八躺了一地打滚哀嚎的人之中朝他走来,递上一碗热气腾腾的稀粥,依然一脸痞笑:你欠我十三个铜子儿,我叫薛时,在隆兴赌场门口卖甘蔗。

他愣怔了好久才搭腔:我叫朱二,在紫琅公园讨生活。

你这名字真难听,干脆就叫朱紫琅吧。

好。

后来朱二回想:也许那就是当时他愿意跟他走的原因。

第4章 4、悲怆

刚刚下过一场小雪,地上积了薄薄的一层白,空气中仿佛漂浮着冰渣子,潮湿的风带着锐利的寒气侵透了皮肤,刮骨的冷。

天还没黑透,街道华灯初上,一辆汽车停在隆兴赌场门口,谢明贵坐在车里,饶有趣味地看着那个盘腿坐在街边专心致志拉二胡的少年。

那孩子漂亮得简直有点过分了,生得唇红齿白的,眉梢眼角的弧度堪称绝妙,只是可惜了那一双瞳仁,过于岑寂了,岑寂得泛出一丝死气,成为他完美容貌中唯一的瑕疵。

谢明贵瞧着他细弱柔韧的身板,把这盲人孩子与他正在追求的金玉满堂大戏院的那个当红小生岳锦之一比,越发觉得还是这孩子更有味道。料想如此一块好材料,倘若不是因为他眼盲,是决计不会沦落到街头卖艺这种地步的。

汽车夫见他看得入迷,便微微侧过头,试探性地叫了一声:“四少爷?”

谢明贵“噢”了一声,这才回过神来,拉开门走下车,径直走到那少年面前。

他掏出香烟盒子,抽出一支香烟点燃,叼着烟在少年面前蹲下,“叮呤当啷”地往他面前的瓷钵里扔了一把零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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