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莱恩垂下眼睑,轻道,“你回来吧。”
薛时觉得自己这回是遇到克星了,他从小到大不要脸习惯了,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慌乱过,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摆,眼睛也不知道看哪里才好,他转动着乌黑的瞳仁,最后还是避无可避的落在那人脸上。
很好看的一双眼睛,温润明澈,眼底像是汪了水,在阳光下蓄满清清浅浅的微光。
“是我的错。”莱恩又道,“我不该那样对你。”
你倒是说点什么啊!说啊!心里有个声音在催促他,薛时搔了搔头,目光闪烁:“也、也不全是因为你,我……”
“我小时候家里穷,只读了一点书,字都认不全,不是块读书的料,不懂规矩,也不懂你们说的那些大道理,没了我,你们也能少个负担……”薛时一咬牙,干脆把话说开了,“李先生,我谢谢你,但是我不想去读书了。我出来太久,该回去干活了。”
离开的时候薛时尽量放慢脚步,使得自己勉强保持着从容不迫,看起来不像是落荒而逃。
第14章 14、间谍
汽车在监狱大门口停下。
凌霄朝车窗外看了一眼,就见到一名右眼戴着黑色眼罩的看守从监狱大门里走出来,一脸肃然地望着他们的车。他看了一眼身边的上峰,轻声问道:“队长,我跟您一起进去吧!”
陈华伸手制止了他:“不用,你留在这里待命。”
一个多月前,陈华在圣安德烈教堂偶遇凌霄,得知这个少年生活没有着落,便举荐他进入情报局。
凌霄倒也争气,在选拔时从一大批新人里脱颖而出,顺利进入了他所在的情报科,开始跟着一批新人一起进行特训,学习使用枪械、模仿他人笔迹、窃听、解码,以及追踪和反追踪之类的特工基本技能。
作为举荐人,又是局里的老资格调查员,陈华偶尔会带他出来跑任务,让他见见世面,但凌霄毕竟入行尚浅,还在培训阶段,不能接触一些太过机密的东西。
陈华走下车,那名戴眼罩的看守立刻迎了上来,朝他伸出手:“六号监看守长赵煜城,陈先生,我等您很久了。”
陈华伸手和他事务性地握了握,并不多言,他来之前早已通知过监狱方,他们应该知道自己的来意。
赵煜城朝他做了个邀请的手势:“陈先生请随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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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宋义青坐在教堂里一边翻看学生交上来的文章,一边时不时抬头看一眼坐在对面的人。
莱恩一手执笔一手托腮,笔尖就那样悬在纸面上方,是个心不在焉的样子。
“怎么了,李先生?”宋义青笑着看他,“你这样可不是个良好的工作状态啊。”
莱恩回过神来,垂下头低低道了一声:“抱歉。”
身后传来脚步声,两人不约而同望向教堂大门,就见赵煜城领着一个陌生人走了进来,那人穿着一身样式简单的黑色粗呢大衣,衣领高高竖起,戴着帽子,帽檐压得很低,这两样物件遮去了他大半张脸。
赵煜城带着陈华径直走向莱恩,一改往日的客气,冷漠地喊道:“01896,这位陈先生想要找你谈一谈。”
宋义青闻言立刻收拾好满桌的书本文具,识趣地走了出去。
莱恩抬眼看着陈华,眼神一片冷寂。
他认识这个人,这人正是当日给他戴上镣铐将他投入监狱的情报局调查员。
小教堂门窗紧闭,门上落了锁,窗户里面拉了黑布,隔绝了外界的一切视线。
学生们吃过午饭就被告知下午不上课,教堂门口站着两名持枪的看守,一看到任何人靠近就勒令他们离开。
赵煜城远远望着那幅场景,松了口气,这名情报局调查员是冲着李莱恩来的。
在这座监狱里,凡是由情报局送进来的囚犯,那必定是犯了什么违逆国家的重罪,联想到李莱恩的档案上写着罪名待定,刑期待定,他隐隐有些担心。
有几个学生偷摸着蹲在教堂的窗户下面,有人甚至想趴上窗户偷听,被看守斥退。
宋义青走到他身后,推了推眼镜,疑惑地问道:“赵看守长,这李先生到底是犯了什么罪?”
他不是六号监的囚犯,赵煜城跟他不熟,也没有刻意去打探过他的情况,只知道他入狱前家世挺不错的,人也颇有才学,在一所中学里教美术,因盗窃罪入狱大约也是一时糊涂, 后来他对教堂的壁画工作颇有贡献,才举荐他来当助教。
赵煜城无意与他多说,冷淡地摇了摇头,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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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堂四面的窗户都蒙上了黑布,能照得进来的光线十分有限。
莱恩垂着头,双手交握放在桌面上,默然看着那个情报局调查员。
陈华背着双手沿着教堂四壁踱了一圈,然后走回他面前,朝莱恩伸出手:“我叫陈华,供职于中央情报局,上次时间仓促,没能来得及向李先生作自我介绍,失礼了。”
你们做过更失礼的事。
莱恩抬头看了他一眼,没有与他握手,垂下眼睑,搁在桌面上的双手握紧了些。
陈华脸色变了变,尴尬地收回手,试图转移话题:“听说这里的壁画是你一手创作的?”
莱恩默默点了一下头。
他又环视了一圈,由衷赞叹道:“别具一格,很漂亮!”
这话听起来像是恭维,又像是嘲讽。
莱恩平静地望着他,依然没有开口说话。
简直是滴水不进……陈华也不恼,干这一行久了,他有足够的耐心和方法让最顽固的囚犯开口。他微笑着看着莱恩:“年轻英俊,才华横溢,却跑到这种地方来,我很好奇你到中国来的动机是什么,李先生?”
说话的口吻竟然与那天闯入他房间的那个女扮男装的日本女特务别无二致。
“这与你无关,”莱恩终于开口,语气不卑不亢,“我想来,便来了。”
陈华久久凝视着他的眼睛,突然笑了一下:“李先生,我都快要怀疑你是一名职业间谍了,要知道一般人突然锒铛入狱可不是你现在这个表现。”
“我不是间谍。”
他的回答果断干脆,眼神始终没有流露出一丝的慌乱、闪烁和游移不定。
好家伙!这心理素质,简直堪比局里的高级特工。陈华心中暗道。
“也罢,我就不跟你卖关子了,我们查到,目前,神父已经逃回苏俄,我们虽然没能逮捕到他,但是我们截获了他发出的密电,并且成功破译,密电应当是发给他在中国的生意伙伴的,只有一句话,译成汉语的意思是……”他放慢了语速,像是为了试探莱恩的反应一般一字一顿说道,“‘在跳跃的蓝河上’。”
说完,他久久的凝视着莱恩的眼睛,试图从中挖掘出一丝一毫的信息。
“我来找你,就是想知道你对于这份密电有什么看法?‘在跳跃的蓝河上’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这是一句诗,一句歌词,还是什么暗语?你有没有什么线索?说出来吧,你不可能什么都不知道,毕竟,你是神父在失踪之前最后接触的人。”
莱恩思索片刻,坚定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陈华咬着食指,坐回椅子上看着莱恩,眼神有些狰狞。
片刻之后,他突然点点头,冷笑着站起身:“好!很好!非常好!看来李先生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那么你就在监狱里好好想一想,别担心,你有大把的时间,你可以待在这里,想到老,想到死。你也不要动什么歪脑筋,只要你有任何想逃出去的念头,我们将会出面,帮你消灭,和你整个人一起,消灭。别以为我们不敢动你,想要让一个人无声无息彻底消失,我有的是办法,可以说,这就是我的职业。”
莱恩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在听着一件与自身无关的事情。
他坐在那里许久都没有动,直到那名情报局调查员摔门离去,他才缓缓转过脸,看着墙上的神像,没顶的绝望,无声无息朝他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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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时扛着一袋土豆往厨房走,途经小教堂的时候,就看到赵煜城在那附近徘徊。
赵煜城一看到他就立刻朝他招了招手:“你过来。”
薛时依言走过去,放下装土豆的袋子,把一双满是泥灰的手在裤子上擦了擦。
赵煜城朝教堂里一指:“你进去看看他,万一被他们用了刑,人出了什么问题,死了还是残了,我得向上面报备。”
赵煜城看到了那名调查员从教堂摔门出来的愤怒模样,他预感到里面那人情况不妙。他愧对李莱恩,然而情报局的人要求审讯囚犯,他一个小小看守长,根本拦不住。
薛时今天似乎特别听话,点点头立刻就去了。
教堂大门口围满了人,狱卒们将几个过来凑热闹的劳役犯们驱赶之后,围观的就只剩下学习班里的学生,他们议论纷纷,却始终没有人走进去。
薛时在人群之外远远朝门里望了一眼,就看见教堂里光线昏暗,莱恩背对着大门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有如一座雕塑。
他的衣服头发皆是体面整洁,看来被审讯的时候并没有受到暴力对待,薛时稍稍放了心,刚要走,却听到学生们之中有人小声说道:“你们都不知道吧?我刚才趴在窗户上听到了,其实李先生是一名美国间谍,是因为窃取机密情报才被捕入狱的……”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薛时揪着领子一路拖到了花坛后面。
薛时将他重重摁到墙上,不由分说抬手就是两个耳光!然后在他耳边恶狠狠道:“再散布这种谣言我打断你的腿!听到没有?!”
那名学生诚惶诚恐地点点头。
薛时再回到教堂的时候,就看到莱恩表情木然地从教堂里走出来,他走到门口,围观人群呼啦一下四散开,学生们见到他犹如见到洪水猛兽,唯恐避之不及。
薛时看着他的背影久久没有言语,他思忖着既然人没事,让他自己安静待一会儿也好,便转身离开,回去向赵煜城报告他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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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恩绕到监舍楼后方,从一条偏僻小路慢慢走回监舍。这是下午放风时段,他不想碰到任何认识他的人。
这条路背风,风卷起残叶刮擦着脸颊,非常冷。没走多远,他就被一群人拦住了去路。
他蹙眉停下脚步,那些人里面有几个他认识,是学习班的学生,为首的那个年轻人叫杨金池。
“李先生!”杨金池笑吟吟地开口,“上哪儿去呀?”
去哪儿?他还能去哪儿?从今天开始,他可能一生都要被囚禁在这里了。莱恩抬头望了一眼堆满厚重乌云的天空,心中万念俱灰。
“李先生,看不出来啊,你居然是个间谍?”杨金池眼中满含讽刺,他这一开口,后面那帮人立刻跟着七嘴八舌议论开了。
莱恩全然没有去听那些污言秽语,那几个人,坐在教堂里时是温良学生,一旦走出教堂,他们就恢复了身份,成了穷凶极恶的囚犯。
他眼神暗淡,慢慢朝前走了几步,想要从人群中穿过去,然而不知道是谁搡了他一把,然后又有人狠狠绊了一下他的腿,他跌倒了。
东西掉了一地,他爬起来,试图去捡他的书本,却被一记重拳击中侧脸,血腥味立刻在口腔里蔓延开。
他俯趴在地上,晃了晃头,试图把视野中乱蹦的金星驱逐出去,侧着脸吐出一口血水,眼前刚刚开始恢复,一只穿着皮鞋的脚高高抬起,猛地踢在他腹部!
他闷哼一声,捂着肚子,痛得整个人都蜷缩成一团。
紧接着,更多的拳脚落了下来,他蜷在地上,尽量护住头脸,口鼻处开始有血流出来,耳朵里嗡嗡作响,心脏跳得又快又急。
“间谍!”“间谍!”“间谍!”囚犯们呼号着,为了证明自己这场暴力师出有名。
那只皮鞋又一次横扫过来,力道十足,将莱恩整个人踢得在地上翻滚了出去。
他无力地躺在那里,轻咳了几声,咳出一口血水,眼前阵阵发黑,渐渐地,他什么都看不到了,整个意识里只剩下自己粗重的喘息。
薛时和赵煜城一起从厨房回来,两个人正在进行一场秘密交谈,因此选择了这条平时鲜少有人经过的偏僻小路慢慢走回监舍楼。
突然,前面出现了一片骚动的人群,两人几乎同时停下脚步。
薛时从人群缝隙中看见了倒在地上不断被人殴打的人,不由自主眼皮一跳。
“赵看守长。”薛时平视着前方,缓缓开口,声音冷硬,他在等着赵煜城发话。
“嗯。”赵煜城也看到了莱恩的惨状,他垂下头,又从塞得鼓鼓囊囊的兜里掏摸出一个扁圆形硬物递给他:“今天上头派发给我的,拿去用。”
薛时接过一看,竟然是一个马口铁包装的椭圆形罐头。他掂量了一下,沉甸甸的,大小刚好,硬度绝佳,立刻就明白了赵煜城的意思:“好东西!那我就不客气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