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恩看着他还裹着绷带的脑门,动了动嘴唇,终究是没说什么。
心甘情愿替兄弟扛下所有的罪名,进监狱吃牢饭,还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莱恩现在有点不懂他了。
半途停下休息的时候,薛时摸出香烟€€€€还是那次探监时岳锦之悄悄塞给他的那盒,他分外珍惜,平时舍不得拿出来,今天心情好,他扔了支香烟给刘天民,又在那名负责押送他们的狱卒开口说话之前也丢了支香烟给他,那狱卒立刻闭了嘴,蹲到一旁抽烟去了。
自从杨金池的事件之后,薛时对刘天民面上虽然还是淡淡的,但他还是心存感激的€€€€当时,如果没有刘天民及时跳出来制止,让那帮人在他脑袋上再来那么一板砖,可能现在就没有他这个人了。
“时哥,你看我们这次出来,会待多久?”刘天民和薛时并肩坐着,一边抽烟一边问道。
“得要个半年吧,”薛时瞥了他一眼,看着不远处正在行囊里翻找什么东西的王征,颇有深意地笑了笑,“怎么,出来了还不好?”
刘天民担忧道:“原本逃兵就不是重罪,我们俩再有个一年半载就能出狱了,我们都只想安安分分蹲完监狱出去做个小买卖过点安生日子,就怕中途出什么幺蛾子。”
“你们当初为何要当逃兵?”薛时好奇心上来了。
刘天民狠狠抽了口烟:“在军队里,我有时候不明白是为谁在打仗,为谁在流血拼命,再加上我的上峰非常不待见小征,时常欺凌他,我看不过眼。”
薛时默默点了点头,要换作是他,上峰不待见自己兄弟,他也会毫不犹豫卷铺盖走人。
这时王征提着水壶走过来,对俩人道:“喝点水吧,还要赶路,民哥,时、时哥……”与薛时目光相触,他的声音立刻小了下去,他还是有点畏惧薛时的。
薛时早就不再介意他们那点事了,道过谢,大大方方接过水壶灌了几口,用袖子擦擦嘴,将水壶递给刘天民。
晌午,狱卒领着他们到达了指定林区,跟这片林区的看守完成了犯人和物资的交接。
薛时发现,这里除了没有高墙之外,跟监狱其实是差不多的。
因为伐木工大多是囚犯,为了防止他们逃跑和扰民,林场是整片整片用铁丝网围起来的,一片林区伐完再换另一片。
林地中间伐出一片空地,空地四周堆着成堆伐下的圆木,囚犯们住的营房就地取材,全部用木头建成,墙上漆了油漆,屋顶铺了稻草,营地里全都是成排成排的这种小木屋,瞧着比监狱里阴沉沉的建筑物要亲切多了。
四个人将铺盖搬进属于他们的营房,赵看守长可能事先打点过了,这里的看守也都还算客气,将这初来乍到的四个人都分在同一间营房,房间不大,但挺干净,共有四张上下铺,可以住八个人,暂时只有他们这四个新来的人住。
刘天民和王征很自觉地挑了最里面的一张上下铺,薛时就近将东西扔在靠近门口的一张铺盖上,莱恩则不声不响走去了他对面,将自己的铺盖铺好。
四人正在整理铺盖,一个中年男人背着双手走进营房。
那人站定之后,缓缓环视了那四个人,皮笑肉不笑道:“谁是薛时?”
歪倒在铺上休息的薛时眉毛一挑,慵懒地举起一只手:“我。”
那人声音骤然冷了下去,命令道:“站好说话!”
薛时长长地打了个哈欠,面无表情看着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另外三人都觉出气氛不对,忙集合到门口,排成排站在那人面前,莱恩回头看了一眼还卧在铺上的人,蹙眉道:“薛时。”
薛时在心里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站起身,走过去和那三个人并排站好。
谁知刚刚站定,那人突然毫无预兆地飞起一脚,皮靴重重踢在薛时的肚子上,薛时毫无防备,结结实实吃了这一脚,踉跄着后退了几步,扶住床才能勉强稳住身形。
薛时捂着肚子青白了脸色,愤懑地看着他。
“我是林区的副管教白锦国,”那人用冷厉的目光扫视着另外那三人,“虽然离开了监狱,但是我希望你们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你们在这里仍然是囚犯!你们应该像在狱中时一样,好好劳动,努力改造,争取可以获得减刑,早日出狱,都听明白了?”
三人一齐点头。
白锦国又将目光转向薛时,瞪着他:“你们当中有些人在监狱中的所作所为我也有所耳闻,但是在这里,监狱的规矩完全不生效,凡有不听管教、私自殴斗等行为的,我可以叫他入地无门求死不能!另外,你们也不要想着逃跑,私逃被发现者,一律一百皮鞭,不论死活,都清楚了?”
这时,另一个看守模样的中年人站在门口,朝白锦国招了招手,道:“白管教,新送来的米面粮油都堆在库房,你去清点一下。”
“是。”白锦国恭敬答道。
等到那人背着手离开,白锦国又道:“刚才那位是伐木场姜总管教,在这里,一切都归姜管教指挥管理,但是直接管教你们的人是我,你们出了任何问题都可以来找我解决,别等我找上你们。”
他说完就径直转身离开。
直到白锦国走远,四个人还笔直的站在原地。
莱恩转过身看着薛时,关切地问道:“疼吗?”
薛时突然浑身脱力,顺势攀上他的肩,整个人都挂在他身上,捂着腹部哀嚎:“疼!”说罢捉了他的手按在自己肚皮上,“给我揉揉呗?”
没个正经!莱恩一把拍开他的手,将他推回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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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终日都要干体力活,为了保证囚犯们的体力和健康,所以伐木场的伙食比监狱里的高了不止一个档次。鱼虾几乎天天有,都是岛上渔民捕获的那些卖不出去的小鱼小虾小蟹,低价收进来充当囚犯们的食物,这些鱼虾蟹虽然个头小,但是鲜活美味,是别处很难吃到的。除此之外,大部分绿叶蔬菜也是岛上的农民种的,当天采摘,非常新鲜。用餐条件也不错,整个林区一共上百号人集中在一间大饭堂里吃饭,原则上相互之间是不允许交谈的,实际上根本没人管,所以囚犯们都三五成群坐在一处,边吃边聊,笑闹声此起彼伏。
这是他们四个到来的第一顿晚餐。
四个人一走进人声鼎沸的大饭堂就吸引了不少目光。他们各自打了饭,找了一张空桌一起坐下。
“这比我们在军队的时候吃得都要好!”刘天民看着一碗白花花的香浓鱼汤感慨道。
王征点头附和:“也许这就是为什么咱总是打败仗。”
“你俩别唧唧歪歪了,多吃点,明天就该干活了。”薛时埋着头飞快地扒饭。的确好吃,饭菜新鲜,厨子做得也好,他已经好久没吃一顿这么像样的饭了,最后连细碎的鱼骨头都嚼碎吞了下去。
外面哨声一响,囚犯们便匆匆扒完食物,一股脑朝门口蜂拥而去,听着经过的囚犯们议论,四人这时才知道,因为是岛屿,又是林区,淡水与木柴应有尽有,所以伐木场建有公共澡堂,常年供应热水,在这里,洗澡也不是什么稀罕事,根本不像在监狱里,每个监舍区半个月才能轮上一回。
除去身为囚犯这个事实,这里简直就是一个世外桃源。
莱恩坐在靠近通道的位置,人潮汹涌着奔向饭堂大门,不知道谁从背后撞了他一下,有什么东西掉在他腿上,他捡起来一看,是一个纸团,他一怔,下意识地将纸团塞进兜里,回头寻找,可是人群纷乱,他并未找到掉落纸团的人。
“怎么了?”薛时蹙眉问道。
“没什么。”莱恩摇了摇头,不着痕迹地把手揣进衣兜,捏着那个纸团。
薛时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刚才明明看到莱恩把什么东西塞进兜里,但他没有追问下去。
当晚,熄灯了,莱恩一手枕在脑后,另一手掏出那个皱巴巴的纸团举在眼前,呆望着它愣神。
夜已经很深了,里面的床铺上传来轻微的鼾声,对面的床铺,薛时背对着他面朝墙壁躺着,被褥微微起伏,睡得很香。
白天走了很远的路,背了那么多东西到岛上来,大家都累了。
他悄然翻身坐起,无声无息地穿好衣服,纸团还捏在手里,捏得手心出了些汗,他套上棉鞋,踮着脚走到门口,轻轻打开门,闪身出去了。
纸上写了东西,傍晚,他趁着身边没人的时候打开看过了。
营房的门悄无声息合上了,房间里陷入一片黑暗,薛时倏地睁开眼,翻过身看了一眼对面那张空荡荡的床铺,然后若有所思地望着那人离去的方向。
不远处有一束晃动的光,那是巡夜的看守提着手电筒沿着营房在四处转圈巡逻。
其实在伐木区,巡逻都只是做做样子,因为白天长时间高强度的体力劳动,到夜晚,囚犯们基本上都睡得昏天黑地,刚刚开春,天气还很冷,连个出来小解的人都没有。况且林区外围围着铁丝网,再往外去一点就是长江入海口,想要从这个伐木场逃出生天,除非变成鸟。再加上一般被派来这里的劳役犯们罪行都比较轻,大多三五年就能出狱,犯不着冒着生命危险越狱。久而久之,这里的看守都十分懒散,夜间巡逻只是走个过场。
看守意思意思巡逻了一圈,便打着哈欠走回值班的小亭子,像往常一样缩起身子靠在墙角打起了瞌睡。
莱恩远远望见看守的身影消失之后,才从营房的阴影中悄悄走出来。
他沿着墙壁摸黑朝营房后面的林地走去。
那张纸片上画了地图,根据地图,那片林子里应该有一条小河。
四周一片漆黑,偶尔传来一两声鸟鸣,他脚下踏着厚厚的落叶在密林之中穿行,手指冻得发硬。
突然,黑暗之中伸出一只冰凉的手,猛地握住他的手腕,将他拖入漆黑的灌木丛中。
他没有惊叫,也没有挣扎。比起来中国之后在他身上发生的一连串匪夷所思的事情,这件事谈不上惊悚。
那个人牵着他,一路走到河边,停住脚步,长出一口气,打开了手电筒,借着手电筒的光细细看他。
那是一个年轻人,比他矮一些,不知为何,莱恩觉得他的五官有点眼熟。
“李先生,你还认得我吗?”年轻人问道。
莱恩瞧着他那一身囚犯的打扮,摇了摇头,困惑道:“你……”
“我以前在教堂的厨房干活儿,你记得吗?”年轻人指着自己,“不过,你可能不知道我的名字,我叫凌霄,我还听过你弹琴。”
莱恩突然忆起,有一阵子,教堂厨房里确实多了这么一个人,也不说话,整天埋头洗菜、削土豆,承担了一部分需要他去干的粗活。
“你怎么在这里?”莱恩想了想,立刻明白了,“你也是被他们抓来的?”
凌霄没有说话,而是从兜里掏出几张折好的信纸,送到他手里,并且打着手电筒为他照明。
莱恩困惑地接过、打开,熟悉的笔迹映入眼帘,捏着信纸的手瞬间开始颤抖起来。
这些都是他被捕入狱以来,远在圣弗朗西斯科的父亲写来的信。
“到哪儿去啊?”
薛时刚跨出营房,还没走出几步,身后就响起一个慵懒的声音,他回头一看,白锦国站在身后。
薛时脚下一顿,淡定说道:“小解。”
白锦国笑了笑:“正好,一起。”
两人一同从茅厕出来,薛时一声不吭地走回营房,他知道白锦国一直站在背后观察自己,所以他没有回头。
他躺回铺上,望着对面那张空荡荡的床铺,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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监狱的清晨,学习班还没有开始上课,赵煜城快步走进教堂。
曙光照着教堂里的一个人影,那人背对着大门坐着,听到身后的脚步声,颤动的笔杆子停了下来。
“送走了?”那人低声问道。
赵煜城点点头,末了又像想起什么好笑的事情一般笑了起来:“估计到了那边还得闹腾一阵子。”
“就是个到哪儿都不让人省心的臭小子!”那人也笑了。
赵煜城无奈道,“李先生身份特殊,他如果一直留在这里,会引来情报局的人,您的身份迟早会暴露,我只能想出这个办法把他送走,但是我现在担心情报局会在那边对他下手。”
“有那小子在,李先生不会有事,”那人转过身,扶了扶眼镜,笑道,“让他们去那边磨练一下也好,总要挫挫那小子的锐气。对了,该上课了吧?怎么还没有人来?”
赵煜城点点头:“我这就去安排,九爷。”
他转身走出教堂,外面已经天光大亮,一声尖锐的哨声响起,四面八方的监舍楼里传来嘈杂的响动。
监狱中,一切如常。
赵煜城深吸了一口气,抬头怔怔地望着天空。
那小子不在,真是寂寞啊……
第19章 19、病
吃早饭的时候,莱恩坐在对面,薛时看着他眼睛下方的两片乌青,狐疑地问道:“昨晚没睡好?”
莱恩倏然眼皮一跳,不自在地移开视线,低低道了一声:“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