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时不动声色撕了一块馒头塞进嘴里,有一下没一下地嚼着,视线一直没有离开对面那人的脸。
€€€€他在对我说谎。
两人面对面坐着,默不作声地吃饭,在两只手同时伸向一只馒头的时候,莱恩终于看了他一眼,目光与他相触,心中“咯噔”一下。
€€€€他知道了。
薛时换上一副笑脸,主动将那只馒头递过去,殷勤笑道:“多吃点,要开始干活了。”
通过周围囚犯们的交谈,四个人大概得知,他们所在的这片林区被称为一号林区,林场其实不止这一片林区,距离一号林区不远还有二号和三号林区。一号林区挺老了,伐了两三年,能用的大树几乎已经被砍伐殆尽,正在做收尾工作,据说过段时间就会终止砍伐,保护起来,人手再被调去别的林区帮忙或者去开发新的林区。
由于连年战乱,汽油柴油成了稀缺品,伐木全靠人力,但是运输就成了一个大问题。好在林区木柴多得是,所以运输可以由以烧木柴为动力的蒸汽机运输车完成,而薛时他们要做的就是将伐倒的树木装车,由运输车运到指定地点堆放,每个月都会有船来收走。
这种收尾工作很不好做,很多两人合抱都抱不过来的粗壮大树被伐倒,横七竖八倒在地上,须得由他们运上车,有的树木甚至要由十几个人合力才能抬上运输车,是个非常耗体力的活。
薛时他们分为两组,两个人一组,挑个头比较小的、容易运输的木材先下手。他和莱恩一组,两个人身形差不多,莱恩体力也还可以,两人配合默契,干活干得挺轻松。但另外一组就不行了,王征个子矮,体力也差,所以刘天民他们那一组进度非常慢,监工过来巡视了两回,第三回 已经开始叱骂。
蒸汽运输车发出一声长鸣,车顶烟囱喷吐着白汽,拉着一车圆木沿着既定轨道晃晃悠悠开走了。
车一走,薛时他们才得以休息,他坐在一截树桩上,拿水壶喝着水,目光偷偷瞄着莱恩。
莱恩晚上没怎么睡觉,此时干了半天体力活,显然是累极了,靠在一根粗壮的圆木上就睡死过去,但是他眉头紧蹙,睡得很不安稳。
薛时脱下衣服,自己嗅了嗅,觉得汗臭味不算很严重,才默然走过去,将衣服盖在他身上。临近年关,天气很冷,干活出了一身热汗,在这种露天林地睡觉,铁定着凉。
薛时穿过一片林地走到刘天民和王征负责的区域,看到那两人正一头一尾抬着一根圆木朝前走,王征憋得满脸通红,还得提防着脚下,免得踩到树桩摔倒。看得出来,王征已经拼命在努力,无奈他体质不佳,确实不适合干这种重体力活,被监工叱骂了几次,他也很着急。
薛时走到王征身边,一句话不说就接过手。
“时、时哥,我可以的……”王征额头上挂着豆大的汗珠,托着圆木不肯放手。
“去歇会儿吧。”薛时说了句,他已经看出王征的窘境。
王征不知所措地看着刘天民,刘天民朝他点点头示意他去休息,又对薛时诚恳说道:“时哥,兄弟我欠你个人情。”
两人默契地将那根圆木送上车,薛时一改与莱恩一起干活时的沉默,远远瞧了一眼坐在树桩上休息的王征,问道:“出去以后,你准备就这么和一个男人过下去了?”
刘天民笑了笑,那表情里颇有些自豪:“那当然。”
“不娶妻生娃?”
“我就中意他,所以这辈子就打算这么过了。”
薛时蹙眉问道:“那是因为你没遇上中意的姑娘,两个男人过一辈子,这算哪回事呢?又不能传宗接代。”
刘天民正色道:“时哥,人和人相爱,是一件很难的事,要讲求缘分,你以后遇上意中人的时候就知道了。再说,传宗接代很重要吗?这种世道,像我们这样的人生出来的后代,不过是让人糟践的烂命一条罢了。”说罢,他深深地望了远处的王征一眼,“我这辈子就认他了。”
薛时表情尴尬,缄口不言。看不出来,刘天民这么个粗犷的汉子,讲起这些儿女情长来,还挺煽情的,一番对话,倒显出自己的浅薄来。
.
由于是第一天干这种体力活,都还不太习惯,比不得那些在这里干了很久的老囚犯,到了晚间,四个人都累瘫了,在食堂草草吃了饭,没有去排队洗澡,在井边打了一桶水回营房草草擦了身,立刻倒在床上呼呼大睡。
一觉睡醒,薛时觉得周身恢复了一些力气,他抬头望了一眼黑€€€€的窗外,发现距离天亮似乎还有很长一段时间,不禁窃喜。
他翻了个身,看着对面那张床,突然觉察到一丝异样:屋里的鼾声此起彼伏,而对面那张床铺上甚至听不到鼻息声。太安静了!安静得简直不像是有活人睡在上面。
他轻手轻脚摸到对面的床边,看着那一团起伏的人形被褥,终于打定主意,猛地将其掀开!
果然,被褥里填充着枕头和衣物,莱恩却不知所踪。
一股无名怒火烧上心头,薛时咬牙切齿地扔下被褥,摸黑套上衣服,匆匆跑出营房。
营地里亮着几盏灯,灯光照不到的地方则是一片黑暗,这处小小的营地仿佛是漂在漆黑海面上的一座孤独的小舟。
薛时首先去了茅厕,里面黑漆漆冷飕飕的,一个人都没有。
之后,他避开值夜看守的巡查,去了食堂和澡堂,最后几乎把整个营地都转了个遍,但都没有发现发现莱恩的踪迹。
这样寒冷的深夜,在一个森林环绕的岛屿上,莱恩有什么理由会独自跑出去?薛时怎么都想不通。
莱恩坐在河边,紧握着手电筒,将昨晚的信又翻来覆去地读了一遍。
他垂着头沉默良久,将信纸折好,放回信封,悉数交还给凌霄,站起身,低声道:“我该回去了。”
凌霄收起那些信件,蹙眉望着他的背影,口中呼出一长串白汽:“请务必忍耐,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会想办法让你从这里逃出去,和你的父亲团聚。”
莱恩缓缓回过头,勉强笑了笑:“谢谢你。”
凌霄追上他,和他并肩前行,郑重说道:“如果有需要我传递出去的信件,请写好交给我。”
“不必了,”莱恩黯然道,“请写信告诉我父亲,我在这里过得很好。”
“李先生!”凌霄神色严肃,他扳过莱恩的肩,认真道:“我虽然现在正在为情报局工作,但是我是站在你这一边的,这是一桩冤案,请你不要放弃希望。”
听了这番肺腑之言,莱恩的心情并没有好转多少,他只是默默点了点头,拍了拍凌霄的肩,朝营地走去。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树林边缘,已经可以看到营地的灯光了,凌霄突然一把拉住莱恩,抢先走上前一步,将他护在身后,警觉地朝树丛阴影中低喝了一声:“谁?!谁在那里?”
薛时两手插兜,慢慢从树丛后面走出来,表情不善,冷冷地盯着凌霄看。
凌霄皱起眉头,看着这个不速之客。
两个人沉默地对峙着。
“他是……我的狱友。”见气氛不对,莱恩忙站出来打圆场,他轻轻扯了扯薛时的袖子,“走吧,回去睡觉。”
薛时被他扯着衣服往回走,他从始至终都没有说话,视线一直在那两个人之间逡巡,直到走出去很远,还频频回头,警惕地朝凌霄那边看。
两人摸黑回到营房。莱恩坐在自己铺上,表情复杂地看着薛时脱衣脱鞋,然后蜷进被窝里,背对着他躺下,盖上被子。
他本以为以薛时的性子,回来必定会闹一场,打破砂锅问到底,然而他什么都没问。
.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凌霄大喇喇地坐在莱恩对面,两人一边喝粥一边交谈,气氛愉快。
莱恩看到薛时他们三个进来,突然闭了嘴,抬头静静看着他。
今早起床后,薛时一脸戾气,没有搭理他,而是叫上刘天民和王征,三个人急匆匆去澡堂洗澡,所以吃早饭才会晚到。
刘天民好奇地看了凌霄一会儿,悄悄问道:“那小子是谁啊?和李先生很熟的样子。”
薛时端着餐盘径直走过去,站在凌霄旁边敲了敲桌子:“这是我的位置。”
“有写你名字?”凌霄抬头看着他,针锋相对,毫不相让。
“那倒没有。”薛时扯开嘴角笑了笑,在莱恩旁边的位置上坐下,递了个馒头给他,“多吃点。”
莱恩来回看着两人,觉得自己有必要解释一下,便对薛时说道:“他叫凌霄,是……是新近被派到伐木场来的。”
€€€€噢……还想着解释一下,然而漏洞百出。
他们到这个岛上才第三天,怎么会突然冒出这么个人,两个人又是怎么认识的,为何要在夜里私下见面……薛时抬眼瞧着莱恩,不动声色。
这顿早饭吃得硝烟四起,刘天民和王征一直心惊胆战地看着薛时,生怕他一个按捺不住就要掀桌。
谁知薛时从头到尾都没有对这么个不速之客表现出丝毫不满,倒是莱恩似乎有些担心,不时偷看他一眼。
五个人各怀心思吃完了早饭,集合的哨声一响,大食堂的囚犯们就都磨磨蹭蹭地开始收拾碗筷朝外走。
凌霄端起餐盘,走到莱恩旁边的时候弯下腰,附在他耳边轻声道:“李先生,我晚些时候再来看你。”说罢朝薛时的方向狠狠剜了一眼,离开了。
“啪€€€€”薛时手中的筷子突然断成两截,半截筷子就那样飞了出去。
三个人都吓了一跳,不约而同地看向他,刘天民关切道:“时哥,咋了?”
“这筷子,忒不结实!”薛时起身收拾起饭碗,面无表情,“走吧,上工了。”
临近午休的时候,莱恩累坏了,靠着一棵小树坐下,远远看着薛时,觉得那个人今天有点不正常。
薛时从上工开始就没命地在干活,运输车开走,大家都在休息的时候,他要么去刘天民和王征那一组帮忙,要么提着一把铁锯到处溜达,遇到需要锯掉的枝枝杈杈,提着锯子就上,没有一刻钟闲着,监工看他的眼神都变了€€€€见惯了绞尽脑汁偷懒的囚犯,还真没见过干活这么拼命的。
然而莱恩顾不得他了。可能是这两天严重缺乏睡眠,再加上一直在干体力活,莱恩觉得脑袋里昏昏沉沉的,强撑着干了半天活,到午休的时候实在支持不住,带出来的干粮也没动,靠在树干上蜷缩起身子,抱着膝盖睡着了。
薛时和刘天民他们一起吃了干粮,抽完了最后两根香烟,慢慢走回自己负责的林地,就看到莱恩整个人缩成一团,睡得昏天黑地,旁边的干粮完全没动。
他怔了怔,呆立了一小会儿,不由自主走过去推醒了他,指着干粮蹙眉道:“怎么没吃?”
莱恩揉了揉眼睛,抬头看了他一眼,慢慢站起身,声音有些沙哑:“没有胃口,你拿去吃吧。”
“好歹吃两口,不吃饭怎么有力气干活?回头该被监工骂了……”薛时话音未落,突然眼神一凛,看到莱恩整个人直挺挺向后倒了下去!
薛时再也顾不得生闷气了,慌忙奔上前接住他,瞧着他脸上不正常的红晕,伸手探向他的额头:滚烫!连吹在手心的呼吸都像是两道热龙。
这时,蒸汽机运输车沿着铁轨缓缓驶过来,薛时打横抱起他,强行挤进驾驶室,对那名负责驾车的看守说了一句:“对不住”就将那人推下车。
意识一片模糊,莱恩只觉得整个天地都在旋转晃动,蒸汽机车的轰鸣声响彻耳际,身体轻飘飘的好像浮在云端,有一只手伸过来搭在他额头上,那只手凉浸浸的,很舒服,他呢喃一声,双手下意识地紧紧抓住那只手按在额头上。
凌霄远远的就看见树林之中冒出白汽,心中暗道这一趟真快,就看见运输车飞快地沿着铁轨驶过来,经过他们这里的时候却根本就没有要停的意思,轰隆隆驶远了,后面的拖车里一根木头都没有。
在运输车经过的瞬间,凌霄瞥见驾驶室里坐着的竟然是莱恩的狱友,他正一手驾车一手按在身旁的座椅上。
运输车一般都由专人驾驶,囚犯们是碰不得的,看不出驾驶室里的情形,但凭直觉,他知道一定是林区后面出了什么事。
白锦国正背着双手在营地中溜达,远远就看到一辆空运输车呼啸着飞奔而来,行驶到营地附近停下,薛时从车里跳了下来,又从里面抱下来一个人。
薛时抱着莱恩径直奔到他面前,急道:“他晕倒了,需要看医生。”
白锦国探了探莱恩的额头,从后腰摸出一串钥匙:“跟我来吧!”
薛时抱着昏昏沉沉的莱恩,跟着白锦国来到营房后面的一间小木屋前,木屋门上挂了一块快要朽烂的牌子,上面隐约可见“医务室”三个字。白锦国掏钥匙打开木门,一股陈腐的气味夹杂着灰尘扑面而来。
薛时一跨进屋就察觉出异样,窗户上蒙着厚厚的灰尘,桌子上摆着大大小小的玻璃瓶,有些瓶子里装着药液,但大都已经变了颜色,瓶底积着厚厚一层絮状沉淀,屋子的角角落落都挂满蛛网,一张木架子床摆在正中,上面铺着发黄破洞的床单。
“这就是医务室?”薛时狐疑地看着白锦国,这里看起来像是一间荒废已久的旧屋子。
白锦国冷笑了一下:“不然呢?”
“医生呢?”
白锦国捋起袖子:“我就是。”
这下,薛时不淡定了:“难道这么大的林场上百号人常年没有人生病?”
“当然有,不过最后他们都自己痊愈了或者……”白锦国随手拿起一根秃了毛的鸡毛掸子掸了掸床单上的灰尘,看向薛时,“死了。”
薛时强压下怒火,深吸了口气平复了一下心情:“退烧药有没有?”
白锦国皱起眉:“我刚才说的话你没听明白?”
薛时缓缓放下莱恩,让他平躺在床上,突然转过身,一把揪住白锦国的衣领,朝他怒喝:“连药都没有,你告诉我这里是医务室?!”
一管冰冷的枪口抵上他的额头,白锦国举枪指着他,冷笑道:“小子,你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我告诉你,在这里,生了病就只有三条路可走,要么自己痊愈,要么被送回原来的监狱,要么,就是死。”
薛时眼神凌厉,咬紧下唇与白锦国对峙,坚持着说道:“我需要医生和药物!”
这时,莱恩醒了,缓缓抬起头,一只滚烫的手吃力地伸过来揪住他的衣角,翕动着烧得发白干裂的嘴唇,哑声道:“薛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