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琴师 第25章

薛时回过神来,握住他的手,轻声道:“我知道,你睡一下,我再想办法。”

白锦国收起枪,脸色森冷地看着他说:“眼下全国药品奇缺,根本就没有人能顾得上我们这里。能用的只有冷水和开水,我给你半天假,你自己看着办,明天他要是还不能退烧的话我们就必须把他送回监狱。”

薛时瞧了白锦国一眼,沉默了,他知道那是事实。

连年征战,民不聊生,物资奇缺,许多药品已经被奸商炒到天价,还有谁会在意这些被流放到小岛上伐木的囚犯呢?

他去打了一盆冷水,挤了块冷毛巾给莱恩敷上,然后跑回营房抱来了两床棉被,将整个人裹在里面,接着在厨房找到了一点红糖,融化在开水里,支撑着他坐起,慢慢喂他喝下去半杯红糖水。

在莱恩昏睡的时间里,他翻遍了这里所有的柜子、架子和抽屉,想要找到一点有用的药物,可是除了各种过期变质的不明药液和一些发霉发黄的纱布之外什么都没找到。

最后,薛时只能靠不停地更换冷毛巾来使昏睡中的人舒服一点,但这毫无用处,莱恩的体温一直没能降下来,他一直眉头紧蹙,脸上浮出一层汗珠,甚至开始断断续续地说胡话。

薛时把耳朵凑过去,听到莱恩似乎在昏睡中含糊地呼喊着父亲,他还是第一次看到他露出如此脆弱痛苦的表情。

他以为李莱恩永远都是沉静如水的。

就算是一个人默默绝食打算结束自己生命的时候、被囚犯们用各种不堪入耳的言辞羞辱的时候、或者是被一群性格暴戾的学生围殴的时候……永远就像一头温吞吞慢悠悠的牛,温顺谦恭却韧性十足,仿佛永远没有什么能让他屈服。

薛时到这时才发现,自己对他的了解,少得可怜。

他为何会来到这片硝烟四起的土地上?

他又是因何而入狱?

他最初为何轻生,却又在最后关头放弃,说出我要活这样的话?

这些问题,他从来都没有问过莱恩。

最初,他以为这个人无足轻重,只是有点特别,是他枯燥的监狱生活的调剂品,有没有都一样,对他的生活并无影响。

可是就是这么短短几个月时间里,很多东西悄悄改变了。

比如,只要莱恩蹙起眉头,他就会乖乖听话,只要莱恩出现任何异常,他就会心里发慌。

天色渐渐暗下来,莱恩中间醒过来一次,薛时扶起他,又喂他喝了半杯热糖水,看着他躺回去又陷入昏睡。

第20章 20、慌

刘天民和王征在食堂吃过晚饭,带着两碗粥和两个馒头匆匆赶到那间像荒废的木屋一般的医务室,一开门就看到薛时咬着手指坐在病床前,眉头紧蹙,一筹莫展。

王征用袖子擦了擦桌上的灰尘,将带过来的东西放在桌上,回头对薛时说:“时哥,吃点东西吧。”

薛时回过神来,应了一声,走去桌边吃饭。

刘天民看着昏睡的莱恩,抬手探了探他的额头,担忧道:“烧完全没退下去啊。”

莱恩撩起沉重的眼皮,看了他们一眼。

“哟,醒着呢,”王征欣喜道,“李先生,我来喂你喝点粥吧,多多少少吃一点,病能好得快一些。”

莱恩有气无力地点点头,他其实一直半睡半醒,意识浮浮沉沉,每次醒来都看到薛时守在身边,就又放心地睡过去,这会儿看到大家都来了,他有点不好意思再睡,强撑着坐了起来。

薛时三两口喝完了一碗粥,看到王征端着粥碗正要上前,忙道:“我来吧。”说着就接过粥碗,在床沿坐下,将莱恩扶起,让他后背靠在自己胸口,手臂环住他,舀了一勺粥吹了吹,送到他嘴边。

后背靠着坚实的胸膛,额角可以蹭到他下巴上粗糙的胡茬,莱恩侧过脸,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顺从地张开嘴,将那勺稀粥喝了下去,又侧过脸盯着他看。

他眼中的关切和担忧,都是真的。

“一直看着我干什么?我的脸能下饭?”薛时笑了一下,又舀了一勺粥送到他嘴边,“行吧,下饭就多看两眼,多吃点。”

“吱呀”一声,医务室的木门被推开了,白锦国走了进来,皱着眉看着医务室的四个人,终究是没说什么,将一个带盖的搪瓷茶杯放在桌上。

刘天民拿起那个茶杯,揭开杯盖,一股浓苦的热气扑面而来,他望着杯子里黑褐色的汤汁,问道:“白管教,这是什么?”

“林子里挖的草药煎的汁,给他趁热喝下去。”

他看到刘天民狐疑的表情,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放心,喝不死人,我祖上世世代代是采药的山民,这些东西我懂一点,能不能退烧,就看他的造化了,”说罢,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刘天民望着他离开的方向,奇道:“我说这人、怎么跟咱们赵看守长一个脾气?”

薛时笑了笑,看来白锦国这人固然讨厌,但也并不是冷血无情。

莱恩勉强喝了半碗粥,头已经耷拉在薛时肩上,又昏昏沉沉开始打瞌睡。

薛时用肩膀支撑着他,接过刘天民递上来的搪瓷杯子轻轻摇晃着,待到杯子里的药汁降到合适的温度才送到他嘴边:“来,喝药。”

莱恩浑浑噩噩地张开嘴,就着凑到嘴边的茶杯毫无防备就喝了一大口,登时苦得他弯下腰“哇”地一声全都吐了出来,吐完抚着胸口发出一阵阵干呕。

薛时看着他的狼狈相心中偷笑,一边拿了毛巾替他擦嘴,一边抚着他的后背给他顺气,重新又把茶杯送了过去,一脸循循善诱:“白管教特意给你煎的,一定要喝完。”

莱恩整个人都烧糊涂了,反应比平时都慢半拍,此时抬起头懵懵懂懂地看着薛时。

“张嘴,忍一下,很快就喝下去了,”薛时捏起他的下巴,无可奈何道,“真是的,这么大的人了,还要人哄着吃药……”

刘天民和王征对视了一眼,两人收了空碗,悄悄地退了出去,掩上门。

莱恩眉头都拧在一起,勉强喝了两口就再也不肯喝了。

薛时看出他是实在喝不下去,只得拿走了茶杯,叹了口气:“算了,不喝了,睡觉。”说着站起身,托着他的背让他躺下,盖上被子,替他掖好被角。

这时,有人推门走了进来,薛时回头一看,竟然是那个早上跟他抢座位的小子。

凌霄冷淡地看了他一眼,带上门,他一手提着一只保温瓶,一手拿着一个空瓷碗,径直走向病床边,看着莱恩,从兜里掏出一个深褐色的玻璃药瓶,对莱恩说道:“李先生,我给你带了药。”

莱恩抬眼看着他,没说话,他浑身虚软,一点力气都没有。

凌霄也不理会薛时,提起热水瓶就倒了一碗热水,又从药瓶里倒出两粒白色药片在手心,将莱恩扶起,端起碗吹了吹,把药片送到他嘴边。

莱恩犹豫了一下,看了一眼薛时。

薛时避开了他的视线,转过身,沉默地走了出去,他知道,这里没他什么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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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哎哎,你!干什么的?这个点了还不去睡觉?”薛时刚刚走出营区就被一名值夜的看守叫住。

“我找白管教,有点事。”

“白管教已经歇下了,有事明天再说,赶紧回去睡觉!”看守刚想上去推搡薛时,就看到白锦国披着大衣从自己的房间走出来,别有深意地看了薛时一眼,对那看守道:“让他进来吧。”

薛时跟着白锦国走进他的卧室。屋子很简陋,只有最简单的桌椅床铺等家具,却处处拾掇得整洁干净,靠窗的书桌上亮着一盏台灯,灯下摊开着一本书。

白锦国在椅子上坐下,看了薛时一眼:“找我有事?”

薛时笔直的站着,犹豫了一下,低声道:“白管教,我想请你帮我个忙。”

“我想请你帮我查一个人。”薛时没有给他开口拒绝的机会,“一号林区的0132,我想知道那个人是什么来历。”

他们在进入林区劳动之后又有了新的编号,全都缝在囚衣胸口,他注意看过,那个凌霄的编号是0132。

0132在他们来到这岛上的第一天就找上莱恩,目的绝不单纯,今天,看到他轻轻松松就弄到目前极为稀缺的药物,薛时更是觉得他可疑,如此明目张胆地接近莱恩,薛时几乎可以肯定他必然怀着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越往深处细想就越发坐立不安。

白锦国沉吟了一下,说:“老赵之前托我关照你们,我就看在他的份上帮你这一次。”

“感激不尽。”

白锦国掏钥匙打开书桌旁一个上锁的抽屉,从抽屉里拿出一本厚厚的名册来,放在台灯下,一页一页很慢地翻着名册,在翻到某一页时骤然停住,他仔细读了那一条内容,指给薛时看:“0132,凌霄,十七岁,因盗窃罪入狱,被送来这里之前在上海南市区一处监狱里服刑。”

薛时眉头拧在一起,怀疑地看着白锦国:“就这么多?”照这份档案来看,凌霄不过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少年犯,难道是自己多虑了?

不,一定有哪里不对。

“是你自己想多了,”白锦国脱下大衣站起身:“好了,回去吧,看在老赵的面子上,你做什么我都可以睁只眼闭只眼,但是姜总管教是个严厉的人,他眼里容不下一粒沙子,我希望你在这里安安分分的,别惹出什么乱子,否则到时候我可保不住你。”

“谢了,白管教。”薛时点点头,带着一肚子疑问,脚步沉重地离开了。

薛时摸黑回到营房,脱了衣服,重重躺倒在自己铺上。

冰冷的月光从营房高处的窗口泻进来,他翻了个身侧躺着,呆呆地望着对面那张空床铺,心中千头万绪凌乱地绞在一起,而他就像是被裹在谜一般的一团物事里,挣不脱,逃不掉。

莱恩在那间破败的医务室里躺了三天,一日三餐都由看守送进来,在晚饭后睡觉前的那段自由活动时间,凌霄通常会来看他一次,喂他吃药。凌霄话不多,两人经常就是相顾无言,默默对坐一会儿,直到集合的哨声响起,凌霄才匆匆离去。

刘天民和王征也过来看过他几次,每次都会给他带来一小包枣子,是他们在林子里干活时偶然碰上一片野枣树顺手采的。枣子棕红色,不大,肉也不多,已经被风干了,用手一捏就瘪下去,但是挺甜。

莱恩靠在床头一边吃枣一边心不在焉地听刘天民和王征说话。

三天里,薛时都没有再来过。

第四天,莱恩觉得身体已经基本恢复,只是四肢还有些发虚,就打算回到营房去住,凌霄陪着他回去,刚一打开门,就和一个人打了个照面。

刚刚吃完晚饭,薛时正抱着一团衣服要去澡堂洗澡,冷不丁就跟那两个人撞上。

凌霄挑眉看了薛时一眼,对莱恩说道:“李先生,我先回去了,你好好休息。”

莱恩默然点点头。

凌霄不屑地瞪了薛时一眼,转身离去,只剩下那两个人面对面的站着。

几天未见,两人之间似乎生分了不少,谁都没有开口说话,最后,薛时不自在地垂下眼睑,喉结动了动:“你回来了。”

莱恩没说话,目光却触到他手背上一片纵横交错的伤痕,伤痕不算深,像是猫抓的,又像是被什么密集而尖锐的刺划伤的,有好些都已经结了深红色的痂。

薛时注意到他一直盯着自己的手看,不着痕迹地将手藏在背后,轻咳了一声。

刘天民和王征都先一步去澡堂洗澡了,营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个。莱恩默默走进屋,坐在自己铺上,他还在思索着他手上的那些伤痕。

薛时抱着衣服在自己铺上坐下了,局促不安地看了他两眼,突然说道:“那个凌霄,你离他远点。”

骤然听薛时提起这个名字,莱恩一怔,抬眼看着他。

“我怀疑他身份不简单,说不定,他就是情报局的人,他接近你,一定不会是什么好事。”薛时认真地说出了自己的猜想。

莱恩暗自吃惊,薛时不但敏锐,还很聪明,居然一下子就猜中了凌霄的身份。

“还记得那个对你进行审讯的情报局调查员么?我猜,他那次没有从你这里得到任何有用的情报,因此他派这个人来接近你……”

“他不是。”莱恩骤然打断他,一脸平静:“我和他,入狱之前就认识,我们同在一间教堂里工作,他不会做对我不利的事情,你别多想。”

薛时骤然止住话头,他突然就明白了。

他们入狱之前就认识、那个凌霄看着他时眼中若有若无的警告、那两个人深夜在荒无人烟的树林中见面、莱恩生病时凌霄的关切和担忧、以及他们之间的相互信任……

他垂下眼睑试图掩饰此刻的慌乱,心脏砰砰直跳。

原来如此!他们原本就是……就是……他还一直担心那个凌霄接近他有所图谋,原来最可笑的是他自己!

薛时尴尬地笑了笑,舌头突然就不灵了,结结巴巴道:“噢、我明白了……看来是我多心了,你、你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过。”

薛时表情僵硬地抱着衣服走出营房,反手掩上门就朝澡堂走去,他脚步越走越快,仿佛身后有一群洪水猛兽追着他不放。

莱恩怅怅然地望着他离去的方向,良久才收回视线,躺倒下去,长叹了一口气。

床头放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布包,他困惑地拆开一看,那是满满一包野枣,大小不一,晒干程度也不一样,但洗得很干净,一点灰尘杂质都没有,跟他生病时吃到的那些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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