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突然想起薛时手心手背上那些纵横交错深深浅浅的细小伤痕来。
第二天一早,莱恩和凌霄面对面坐在人声鼎沸的食堂里吃早饭,远远就看到那三个人端着餐盘朝这边走过来。
率先到食堂的莱恩习惯性地朝旁边的位置挪了挪,却不想薛时经过这一桌时目不斜视,在后面挺远的地方找了个空位坐下。
莱恩的表情凝固在脸上,他坐在那边半天没有动。
凌霄嚼着馒头,抬头望了他一眼,狐疑问道:“怎么了,李先生?”
莱恩勉强笑了笑:“没事。”说罢埋头继续吃饭。
“时哥,我们咋不跟李先生坐一起了呢?”刘天民回头看了莱恩他们一眼,问道。
薛时动作一顿,面无表情:“是李先生不再跟我们一起了。”
王征略一思索,点头道:“确实,好几天了,李先生特意比我们早出门。”
薛时故作轻松地笑了一下。
刘天民不由回头多看了凌霄两眼,好奇问道:“那小哥儿,什么来历啊?”
薛时嚼着馒头,含糊道:“问过了,据说他们入狱之前就认识。”
“难怪了,”王征说了一句,“我说怎么才来没几天,那两个人就能混得那么熟……啊,李先生!”
薛时抬头一看,莱恩正站在他旁边,欲言又止。
“我吃饱了。”薛时看了他一眼,就匆匆垂下头,收拾好碗筷起身离座,朝水池走去。
他埋着头,拿起一小块丝瓜筋在冷水中拼命刷洗着餐盘,听到身后不远处那四个人说笑着朝他这边走过来的声音。
手上那些被野枣树的刺划破的伤口沾了水,隐隐作痛,突然“哗啦€€€€”一声,不知是否因为用力过猛,那餐盘居然毫无预兆地在他手中裂成了几瓣,一丝暗红色的血液很快消溶在洗碗的脏水里。
听到餐盘碎裂的声响,那四个人停住脚步,一齐看着他。
他举着一把碎瓷片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
“时哥没事吧?”刘天民率先走过来。
“没事。”薛时把碎瓷片往水池里一扔,“走了,干活去。”
第21章 21、争执
之后的半个多月,日子过得无波无澜。
薛时每天第一个到林区报道,等监工分派好任务之后,他常常一句话不说,一干就是一整天,由于干活勤奋,表现良好,他很快就被晋升为小队长,带领着一支小分队在林地间穿梭。
一号林区已经停止砍伐,工作接近尾声,林中余下的全都是需要十几个人合力才能弄上蒸汽运输车的巨大圆木,不再是两人一组,而是一小队一组一起劳动,十几个高大壮实的年轻汉子齐齐呼喊着号子抬起一根圆木,那场面堪称热火朝天。
薛时觉得,生活变成一潭死水,令人窒息。
不知不觉,到了农历新年。
伐木场的看守大多是岛上的居民,一到年三十许多人就回到东南边的小镇上与家人团聚,剩下一小部分看守留在林区过年。
囚犯们是不允许离开林区的,但是在新年期间,他们有三天时间不用干活,并且被允许在伐木场范围内自由活动。
于是,除夕那天,整个营地都热闹起来。
囚犯们自发组织起来,有些拿着扫帚到处清扫除尘,有些被召去了厨房帮忙包饺子,有几个手巧的囚犯用红纸和竹篾做了灯笼挂在营地周围,甚至请一个大字写得不错的囚犯写了几副对联贴在门上,使得营地各处都有了些节日气氛。
从平日里高强度的体力劳动中解放出来,囚犯们的娱乐活动也变得多彩多样。有一部分人聚在一起,吆五喝六,用石子等简陋的筹码进行赌博游戏;有一部分去了澡堂子里泡澡闲聊,放松身心;有一些在林地中摆起了擂台,进行赤手空拳的武斗,有专门的策划和裁判,观看的囚犯们可以自由下注,擂台刚刚搭起来,底下就已经围了一大圈人。
对此,只要姜总管教不发话,看守们一般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弄出人命,这种行为是被默许的,甚至有些无聊的看守也参与了进来,这算是新年时这个无趣的岛屿上不多的娱乐活动之一。
有些人气势瞧着还可以,但出拳要速度没速度,要力量没力量,而且浑身上下都是破绽。薛时站在擂台的人群外围观了一阵,觉得有些索然无味,便转身朝营房走去。
贸然推门而入,营房最里面的床铺上,刚才还搂在一起的两个人闪电般地分开。
薛时看了一眼窗外艳阳高照的蓝天,目光在那两个人身上轻轻扫过,突然笑了笑:“大白天的兴致这么好?”
王征衣衫不整,脸红透了,低垂着头不敢看薛时一眼。
“行了,都自己人,没什么好害臊的。”薛时从橱子里翻出两件干净的衣服,又把毛巾往肩上一甩,对那两人说道,“哥就不打搅你们办事了,我去泡澡去。”
说罢头也不回地走出营房,还体贴地为他们关上了门。
屋里的两个人对视一眼,都松了口气,王征靠进刘天民怀里,喃喃道:“你有没有觉得……时哥变了很多?”
刘天民轻咬着他的耳垂低声道:“嗯,这是好事。”
澡堂子里烟雾缭绕人声鼎沸,十几个光溜溜的男人闹哄哄地挤在水池里,有些正在对各自下面那个小兄弟评头论足,有些年轻的囚犯围着阅历丰富的囚犯,听他讲着自己的风流往事,有几个甚至嬉笑着搂抱在一起,模仿男女交欢的动作和神情,把整个大澡池弄得乌烟瘴气。
薛时也没在意,脱光了衣服就跳进池子里,双臂张开搭在澡池边沿,背靠着池壁长舒了一口气。
这些时日,他拼命干活,从来不让自己有片刻空闲,也就无暇去细想那些烦心事,此时骤然清闲下来,脑袋放空,思绪不由自主就开始飘了。
他回想起还在监狱里的时候,和莱恩一起洗澡,互相给对方搓背的情景。
氤氲雾气之中那细白润滑的皮肤、修长匀称的身形、被热气蒸得潮红的脸颊,以及搓背时莱恩背对着他,时不时被他压弯了腰,掩藏在挺翘臀部的股沟与他下面那处软肉若有若无的触碰……
“哎哎哎!队长,你这是怎么了?”一个囚犯发现了池子角落里的薛时,忙递了块毛巾过来。这人名叫牛老三,是薛时干活的那个小分队的一员。
思绪被这个大嗓门打断了,薛时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不解道:“什么?”
牛老三递上毛巾,往自己脸上比划了一下,做了个擦拭的动作,笑道:“队长,你流鼻血了,擦擦吧!”
薛时这才意识到不对劲,一滴温热的液体溅在胸前,他低头一看,殷红血色晕染开来。
薛时暗骂一声,接过牛老三递来的毛巾用力按在口鼻处。
牛老三用手肘撞了他一下,笑得一脸猥琐:“队长这是多久没泻火了?想女人了吧?”
薛时白了他一眼,用毛巾捂着口鼻垂下头没有说话。
牛老三在一旁说开了:“哎呀,队长,不用不好意思,你这么年轻,想女人很正常,这是精虫作祟,弄出来了就好了,你要是不嫌弃,我牛老三用这双手给你弄一弄,保证舒服!”说着竟然真的朝他靠过来。
薛时将沾满血的毛巾狠狠扔在他胸前,怒道:“滚一边去!别碰我!”
薛时回到营房的时候,那两人已经完事了,刘天民慵懒地斜靠在铺上抽烟,见他闷闷不乐走进来,丢了支香烟给他。
薛时叼着香烟往铺上一坐,就没了声息。
刘天民见他今天安静得出奇,便起身走过去,在他旁边坐下,擦火柴替他点上火,问道:“怎么了,有心事?”
薛时没有回答,只是狠狠抽了口香烟,蹙眉道:“你哪来的烟?”
“早上去打擂台,赢的。”
“擂台?”薛时眼睛一亮,三两口抽完了烟,在墙上用力碾灭,就往外走,“我也去玩几把!”
他现在浑身都是力气,很想找人酣畅淋漓地打一架。
莱恩坐在空荡荡的饭堂一角,给远在圣弗兰西斯科的父亲写信,凌霄趴在一旁的桌子上睡觉。
这段时日,他常常和凌霄在一块,和另外三个人疏远了,薛时看他的眼神都不对了,但他并不想过多解释。
几个囚犯兴高采烈地走进饭堂,一边走还在一边高谈阔论。
“啧啧、那个人真是厉害!€€€€€€几下子就把我们队长放倒了!”一个囚犯一边模仿着打斗的动作一边说得口沫横飞。
“他一上来我就知道是个厉害人物,身经百战的,所以我每把都在他身上下重注,结果赢了不少,怎么样?我眼光不错吧?”另一名囚犯一脸得意。
“听说那人是个新来的,到这里不过半个多月?”
“是啊,好像是叫薛时来着,才刚满二十岁,真厉害啊!”
“长江后浪推前浪嘛,正常!”
凌霄被这两个人吵醒,揉着眼睛坐起身,看到莱恩眉头紧锁,不由问了一句:“怎么了?”
莱恩将纸笔往他面前一塞,沉声道:“我出去一下。”说罢就匆忙离开了饭堂。
此时,整个擂台上正掀起高潮。
囚犯们兴奋地挥舞着拳头高声喝彩,呼声一浪高过一浪,仔细一听,全都是在呼喊同一个名字。
一名囚犯瞬间就被撂倒在地,但他还不死心,匍匐在地死死扯着薛时的脚踝不放。
薛时知道他再也没有力气爬起来了,一脚踢开他,缓缓环顾着擂台下的人群,朝囚犯们问道:“还有人要上吗?”
话音刚落,就见一人跳上擂台,此人生得虎背熊腰,膀子上肌肉虬结,他瞪着薛时,表情不善:“让我程大庆来会会你!”
薛时眉毛一挑,摆开搏斗架势,倨傲地冲对手扬了扬下巴。
莱恩赶到的时候,擂台周围的围观人群如沸腾的开水。他远远朝擂台上看了一眼,就见薛时跟一个强壮的男人缠斗在一起,双方互不相让,是个你死我活的架势。
他焦急地冲进人群中,奋力排开那些已经进入癫狂状态的囚犯们,一点一点挤到最前面,朝擂台上喊了一声:“薛时!”
薛时听到了,但他装作没听到,也没有往那边看,将对手按在地上死死压制住,裁判冲上去,数秒之后吹响了口哨,人群再次爆发出欢呼声。
莱恩见他充耳不闻,咬了咬牙,抬腿跳上擂台,不顾裁判的阻拦径直走到薛时面前,一把握住他的手腕,用力将他从对手身上拉开。
台下一片哗然,囚犯们似乎对他非常不满,开始集体起哄,莱恩只当没听到,扯着薛时就走。
薛时只觉得他今天力气似乎特别大,甩了几次都没能挣脱,只得被拉扯着离开了擂台。
及至走到林中小河边,莱恩将他狠狠甩开,双手抱臂,对他怒目而视,劈头盖脸质问道:“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不准打架?”
薛时无所谓地耸耸肩,露出一个讽刺的笑容:“横竖无聊,玩玩儿而已,你管得太宽了吧?”
莱恩怔了怔,露出失望的表情:“你以前从来不会这么对我说话。”
薛时垂下眼睑,缄口不言。
“只要我在,就会管着你,在监狱里是这样,出来了也是。”
“李先生,”薛时突然换上了一副诚恳的表情,“你不必在我身上浪费时间,真的,我反正也就这样了,一身改不掉的臭毛病,也不如那小子讨人欢喜,你何苦呢?”
“你什么意思?”莱恩突然表情一滞,“你在胡说些什么?”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其实我一点儿都不介意,你跟谁相好是你的事,同样,我跟谁打架也是我的事,我拜托你,我求求你,放过我,以后别再来管我,成吗?”薛时苦着脸连连朝他作揖。
察觉到有人走近,两人一齐侧过脸一看,凌霄朝这边走来,走到一个合适的距离就停住脚步,不远不近,就那么看着。
薛时朝凌霄一指:“你看,他来了,你现在有这么个伙伴,我是真心替你高兴。往后,我还是会尊你为先生,但是我的事,你就别再管了,我们就这样吧,好吗?”
有些事情,与其一直藏在心里自己闷得难受,倒不如痛痛快快说出来,薛时现在很能明白这个道理。
说罢,薛时头也不回地走开了。
薛时一走,凌霄才缓缓走上前来,站在兀自发怔的莱恩身边,轻声说道:“李先生,那种人,你真的不必去理会他……”
“我知道。”莱恩抬手示意他不要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