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林区的条件非常简陋,营房是囚犯们扎营之后仓促搭建出来的,摇摇欲坠,漏风又漏雨,屋里只有一些简单的木板床,没有澡堂、食堂等完善的公共设施,四根木棍支起一大块防水布充作厨房,茅厕也只是露天挖出的一个大坑。老林区尚且还有电线接到镇上的发电厂,而新林区就真的是一毛不拔,连电都没有,一入夜就被成片黑€€€€的林木包围,唯有营地四周零零散散竖着几支火把,火光摇摇曳曳。
因为是一片未经开垦的森林,树木参天,渺无人迹,囚犯们必须用锯、斧等最原始的工具伐倒大树和灌木,在林地里清出一条道路,然后铺设蒸汽运输车的轨道。除此之外,他们还要完善营地里的生活设施,劳动量非常大,这就是很多囚犯不愿意过来开辟新林区的原因。在这里,不论是生活条件,还是劳动环境,都没法跟老林区相比。
第一批前来开荒的囚犯不多,大多是一号林区一起干过活的,有几个还是薛时的劳动小分队的成员,大家彼此都很熟了,配合默契,进度很快,不过几天工夫,他们就已经伐到了林子深处,再往里面去一点,就可以开始铺设运输车轨道了。
吃午饭的时候,囚犯们坐在伐倒的圆木上,抱着各自的干粮狼吞虎咽。
薛时看了一眼怔怔发呆的刘天民,安慰道:“别担心,他就是受了凉,不是什么大毛病。”
刘天民叹了口气,咬了两口干粮,就又放下了。
也许是恶劣的生活环境和繁重的体力劳动,王征前几天病倒了,发着高烧,奄奄一息躺在床上,无法出来干活。白管教不在,这里也没个会看病的人,刘天民一整天都郁郁寡欢,干活的时候都心不在焉。
刘天民皱着眉:“我怕他们嫌弃他不能干活,虐待他。他从小体质就弱,不适合干这些重活。”
“你还记不记得上回李先生发烧白管教拿来的草药?我瞧着挺管用的,吃完饭我们去林子里转转,指不定能找到那些草药。”
刘天民点了点头,依旧愁眉不展。
王征低垂着头,羞怯地站在墙角,时不时抬头看那位姜总管教一眼。
姜总管教年约四十岁,身材微胖,据说是带第一批囚犯到这个岛上来伐木的总管教,掌管着整座岛上所有的劳役犯,极有威信。由于一号林区快要关闭了,所以姜总管教一直将重心放在其他林区,平常不怎么在一号林区露面,他们甚少能见到他,也不太了解他的为人。
今早,王征发了烧,薛时替他向监工求情,监工才允许他今天留在营房休息,此时突然被姜总管教喊了过来,不免心中惴惴。
姜万年笑眯眯地看着他,朝他招了招手,和颜悦色:“过来。”
王征心中忐忑,朝前走了两步。
“来这边坐。”姜万年拍了拍自己坐着的长凳,朝旁边挪了一点。
王征愣了愣,依言走了过去,在他身边坐下,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
姜万年笑了笑,伸手探了一下他的额头:“哎呀,怎么烧成这样?这病得不轻啊,我给你找两粒药片吃。”说着真的站起身走到桌边,开始翻抽屉。
王征受宠若惊,慌忙朝他摆手道:“不不、姜总管教,您别为我忙活,我、我休息一下就会好的……”
姜万年翻出一个包裹着药片的小纸包,走到他面前,不由分说执起他的手,将小纸包按进他手心:“要的,一定要的,你回去好好吃药,病才能好。”
王征推脱不掉,只得收了那药,感激道:“谢谢姜总管教。”
“真是个乖孩子……”姜万年笑着点头,捉着他的手没有放,而是有一下没一下地揉搓着他滚烫的手心,另一只手缓缓抬起,摸了摸他的脸。
王征浑身一僵,愣在那里。这下,他总算明白了姜总管教是什么意思。
姜万年凑在他耳边压低声音道:“别怕,你乖乖的,我保证你在这里过得滋润……”说罢亲热地拉着他的手,试图将他抱进怀里,但王征用力挣脱开,后退了一大步,一脸警惕地看着他。
姜万年被他拒绝了,也不恼,点燃一根烟夹在指间,眯缝着眼看他。
王征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他后退两步,颤声道:“姜、姜总管教要是没别的事,我、我先走了……”说着他逃一般转身就朝门口走去。
“那个刘天民,是你相好?”姜万年慢悠悠地吐出一口青烟。
王征浑身一颤,不由自主停下脚步。
姜万年哂笑道:“别装了,我在这个岛上多少年了你知道吗?但凡囚犯们中间要是有点什么,都瞒不过我。很久以前,有两个囚犯,他们夜里偷偷跑进林子里做那见不得人的事,后来事情败露,你知不知道他们下场如何?”
他脸上浮现出意味不明的笑容,半带威胁道:“他们被我冠上越狱私逃的罪名,吊在树上抽了一百皮鞭,一个当场就断了气,另一个没死,进小木屋里关禁闭,半个月后再进去,人还活着,但已经发臭生蛆了。”
他一边说着,慢慢走上前来,扳着王征的肩,贴近他耳边轻道:“在这里干活,经常有人会出意外,我可以让你以后过得轻松很多,也可以保证你能活着离开这里。瞧你这个身板,真是不适合干那些体力活,但是,你可以用它来做点别的,知道吗?”
王征浑身颤抖,脸色煞白,紧紧闭着眼,任炽热的呼吸吹在他脖颈间,两行热泪扑簌簌落下来。
第23章 23、逃亡计划
天气渐渐转暖,再加上开荒没有任何设备,全都靠人力,工作量很大,在林间干活干了一个上午,囚犯们一个个都汗流浃背,气喘如牛。
跟他们一起到四号林区来开荒的监工就是以前一号林区的监工,一直都很欣赏薛时,再度委任他当了队长。
薛队长抬头看了看天色,估摸着应该到了午休的时候,便抬手招呼众人休息。
薛时刚在刘天民身边坐下,刘天民就冷不丁问了一句:“时哥,你觉不觉得……小征最近有点不对劲?”
“你自己的媳妇,我怎么知道?”薛时一脸莫名其妙,“难不成你想转让给我?”
刘天民没有笑,他觉得跟薛时咨询感情问题,简直就是对牛弹琴,最后只得幽幽叹了一声:“希望是我多心了吧。”
薛时贱兮兮地凑上来:“是不是……那方面不如意啊?要不要哥给你传授传授秘诀?”
“那种事,你又懂?”刘天民一脸狐疑,挑眉看着他。
“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薛时不以为然。
刘天民笑了笑,认真问道:“我说时哥,你真的没跟人相好过?”
“我小时候穷得都快要讨饭了,跟兄弟们一起奋斗了好多年,生活才总算开始好了点,哪有机会谈情说爱?”薛时蹙眉叹了口气,看着他,“所以我挺羡慕你们的,我要是有这么个媳妇死心塌地也要跟着我,我也使劲疼。”
“你要是有个媳妇,你希望是男的还是女的?”
薛时啧了一声,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你说什么混账话呢?当然得是个姑娘!我可没有你那个嗜好!”
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送补给的牛车来了,四号林区是个前不巴村后不着店的地方,也没修路,补给物资只能靠村民赶着牛车送进来。
厨子收下了那些米面粮油,拿着一张签收单朝姜总管教的屋子走去,在拐角处冷不丁撞上一个人,定睛一看,竟是常常跟薛队长他们混在一起的王征。
眼下在这个新规划出的林区,薛队长可是领军人物,开罪不起,他忙迎上去笑着打招呼:“王兄弟,前些日子听说你病了,怎么样,现在好些了没?”
王征表情僵硬,也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失魂落魄地走开了。
厨子看着他踉踉跄跄的背影,心里不由觉得奇怪,他记得这个小兄弟一向温和有礼,不是这么个冷冰冰的样子。
“现在的年轻人哪……不知道整天都在想什么。”厨子啧了一声,摇了摇头,拿着单子找姜总管教签字去了。
“一!”
“二!”
“三€€€€”
一棵摇摇欲坠的杉树在十几个囚犯的围攻下,终于“吱呀”一声,叹息着倒下。
囚犯们欢呼一声,击掌相庆。
薛时一抬眼就瞧见王征讷讷地站在人群之外,忙用胳膊肘杵了杵刘天民:“你媳妇儿来了。”
刘天民回头一看,颇有些意外,忙快步跑过去,按着他的肩上下一打量:“你身体好了?”
王征微笑着点点头,给他递上水壶。
刘天民用袖子胡乱擦了擦脸上的汗,接过水壶灌了点凉水,笑道:“既然姜总管教特许你多休息几天,那你就再去休息休息吧,这活儿重,你干不来的。”
听到姜总管教这几个字,王征眼神一黯,良久,他垂下头,顺从道:“好。”
刘天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突然舔了舔嘴唇,俯身贴在他耳边轻声道:“你咋这个时候跑出来勾引我呢?我可是饿了好多天了……”
王征摸了摸他的头,脸上始终带着云淡风轻的笑。
薛时双手抱臂,站在不远处看着,也跟着微笑了一下:那两人感情可真是好得让人羡慕。
监工的口哨声响起,休息时间结束,刘天民拍了拍他的肩,依依不舍道:“我去干活了,你回去好好休息吧。”
“好。”
吃晚饭的时候,刘天民端了碗粥和两个热乎乎的咸菜包子走进营房,大约是一直生着病的的缘故,王征这些天的食欲不太好,本来今晚饭堂吃的是窝头,又硬又不好消化,他特意要求厨子额外蒸了两个咸菜馅儿的包子给他。
“小征……”他兴冲冲地推开门,在看清屋内情景的瞬间,声音就冰冻在了喉咙里。
粥碗“哗啦”一声在地上摔碎了,两个包子骨碌碌滚向前方,在地上打了个旋儿,不动了,那正上方,是一双赤裸的脚,吊在半空。
王征面对着门的方向,低垂着头,身体笔直吊在房梁上,有冷风从窗口灌进来,他的身体便小幅度晃动着,使得仓促搭建的房梁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仿佛是尸体在幽幽倾诉。
由于没有澡堂,囚犯们只能在河边洗澡,春寒料峭,他们将厨子用于煮粥的大锅借了过来,在河边用石头搭起简易灶台,就地烧起了开水,然后用冷水掺着开水,互相往对方头上浇,场面非常热闹。
薛时身体好,不怕冷,也没那么讲究,直接从河里舀了一盆冷水从上到下随随便便一冲就擦干身体,穿上衣服,默然穿过一群光溜溜的男人,走回自己的营房。
他远远就瞧见营房门口围了一圈人,对着屋子里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薛时心头一沉,直觉到里头出事了,忙奔过去,猛力排开人群挤进屋,霎时呆立在那里,难以置信地看着屋中的情景。
屋子里很黑,刘天民抱着王征跪坐在地,表情沉痛,用手指一遍又一遍替他梳理着头发,而躺在他臂弯中的人,双目紧闭脸色惨白,脖子上有一道很深的勒痕。
“出去!都给我出去!”薛时第一个反应就是冷着脸斥退门口一圈围观的囚犯,将所有闲杂人等都推搡出去,反手掩上门。
他看到刘天民旁边有一张翻倒的凳子,房梁上悬着一段被割开的绳子,薛时瞬间就明白了,震惊道:“明明下午还是好好的,怎么会这样?!”
刘天民麻木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思维停止在推门而入的那个瞬间。
他们家是贫农,作为家里的长子,他从小就跟着双亲在地主家做长工,而王家也是一般的佃户,碰巧和刘家在一起干活,两家的孩子年纪相仿,就一同住在主人家马厩隔壁的柴房里。
王征从小就粘着他,他放牛,王征就在一旁割猪草,他耕田,王征就帮着他撒种子,战争开始的时候,他去当了兵,王征也跟着扛起了枪。
那个总是带着一脸温和无害笑容的邻家小弟,此时冰冷坚硬的身体就这样躺在他臂弯里,他心痛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他们一起渡过了那么多艰难的时光,从小时候的贫穷落魄,到少年时由于太过亲近必须面对乡邻的闲言碎语;从军队中一起面对枪林弹雨,到监狱中的相互依偎,现在总算到了快要熬出头的时候,王征却突然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让他猝不及防陷入绝望的境地。
这些年,他们一起吃的苦,一起遭受的非议,又算是什么呢?
他想不通。
薛时翻了翻王征的衣柜,找出一套还算干净的薄棉夹袄出来,默默推了一下兀自发呆的刘天民,将衣物塞给他,又将桌上暖水瓶中的水全都倒进脸盆里,搬到刘天民面前。
“要不,你去歇会儿,我来吧?”薛时见刘天民迟迟没有动作,不由叹了口气,在一旁蹲了下来。
伐木场处理意外死亡或者病死的囚犯尸体通常简单粗暴€€€€用犯人平日的被褥一裹,到林子里挖个坑就那么埋了,他们必须趁管教和看守们动手处理尸体之前好好安葬他,没有棺材,至少得找个风景好点的地方埋,立个墓碑。
刘天民回过神来,默然摇了摇头,开始慢慢为王征梳理头发。当他拧了条毛巾掀开王征的衣服准备为他擦身的时候,蓦地怔在那里,双手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王征细瘦白净的躯体上伤痕遍布,有碰撞的淤青,有麻绳长久捆绑的痕迹,有深深浅浅的齿痕,有纵横交错的鞭痕,有一道深过一道的抓伤,甚至有不少烟头烫出的水泡,联想到王征许多天都称病没有去林子里干活,不难想象,这段时日他都经历了什么。
两人对视了一眼,都是一脸震惊。
薛时见刘天民脸色铁青,胸口起伏得厉害,整个人都在剧烈颤抖,整个人濒临爆发的边缘,连忙一把压住他的肩,低声道:“别慌,先做该做的事。”
“姜总管教来了!”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句,围在门口的囚犯们自觉让开一条道。
“开门!”姜万年在营房外面,被一群囚犯簇拥着,猛力拍打着木门,吼道:“薛时,我命令你开门,听到没有?!”
房门“吱呀”一声开了,薛时堵在门口,用冰冷的目光缓缓扫视了一眼所有在场的人,森冷气场震得姜总管教也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
刘天民打横抱着尸体慢慢走出来,薛时逼退了门口的围观人群,为他开辟了一条道,带着刘天民走了出去。
刘天民眼神麻木,表情沉痛,只是机械地挪动脚步跟着薛时。他背上背了一条卷成卷的草席,这是他最后能给王征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