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方圆瞠目结舌:“哎、不是、小叶,这我就不懂了,你是说、你自己让人绑架了你自己?”
朱紫琅一脸的难以置信,仍是要伸手去拉他,叶弥生甩开他的手,身子重重往下一坠,膝盖立刻就在地面碾磨出两片血迹,血迹顺着倾倒在地的液体晕开。
莱恩几乎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你起来吧。”
“李先生,我知道你得知事情的真相会怨恨我,但是请你相信我,我这么做是有原因的,”叶弥生缓缓转动着面向,表情哀怨地说道,“今天,在这里的每一个人,不,可以说,时哥身边的每一个人,我们彼此都是知根知底的。我们每一个人,或多或少都有自己的苦难,时哥他一直在尽力拯救我们,他一个人扛下了我们所有人的苦难,并且带着我们一起努力才能走到今天这一步,我一直在想,我们应该为他做点什么。”
“李先生,你平白无故出现在时哥身边,又平白无故得到了时哥前所未有的尊敬和信任,从你出现的那一天起,我就开始怀疑你的身份。所以,我选择用这种方法试探你。”
薛时缓缓说道:“弥生,我们在监狱中发生了很多事,李先生并不是平白无故。”
“对啊,那此绑架之后,我明白了,李先生并不是平白无故得到时哥、甚至得到时哥身边所有人的尊敬和信任的,”叶弥生眼中蓄满泪,“那时候,我只想假意被人绑架,想看看李先生会怎么做,顺便,假借此事引起箫先生的注意,可是我未曾料到他竟然愿意替代我,留下来当他们的人质,让他们放血。我发誓我当时就后悔了,那帮人下手没轻没重,伤害了先生,这是我最大的失策。我知道我错了,我无时无刻不在为此事感到后悔。李先生,我是真的希望那天你没有站出来代替我,我是真的希望……那个血流满地的人是我而不是你!”
叶弥生说道这里,泣不成声。
一屋子人都沉默了,陶方圆恨铁不成钢地跺着脚:“小叶,这事你是真的错了,李先生是怎样的人!他是时哥的先生,就是我们所有人的先生,你竟然这样无端端猜忌他……竟然还、还找人绑架他……”
“薛时。”
薛时正在兀自愣神,听到莱恩唤他,不由自主眼皮一跳。
“绑架的内情,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莱恩转过脸,直视着他,眸光如炬,“如果不是那天晚上我在你书房外面自己听到了,你就不准备告诉我了,是不是?”
薛时看了一眼叶弥生,点了点头。
“我当天晚上就查到了绑匪的身份,我自知没有颜面回去见李先生,只能在外面躲了好几天。我薛时虽不是什么好人,但我自认对得起你们每一个人,唯独对李先生,我心里有愧。是我从小到大无条件地纵容你,才让你走到了今天这一步,我愧对李先生。”
莱恩点点头,神色黯然道:“我该回去了。”说罢转身就走。
谁都没有动,也没有人再说话,病房陷入一片死寂。
突然,只听“咣€€€€”一声巨响。
众人像被惊醒似的,一齐看向声响传来的方向。
小唐将装满食物的保温桶狠狠摔在了地上,保温桶碎了,热气腾腾的汤汤水水洒了一地。她脸色煞白,红着眼睛喘着粗气,用含着眼泪的愤恨目光缓缓扫视了众人,转身夺门而出。
莱恩一愣,立刻追了出去。
薛时缓缓走过去,扶起叶弥生:“弥生,你长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不再需要时哥了,如此甚好,从今以后,我不会再管你了,至于这件事,李先生能不能原谅你,我无能为力。”
说罢,他将叶弥生推向朱紫琅,转身从陶方圆手中接过大衣就往外走:“我去送送李先生。”
薛时一出病房门就后悔了,走廊的尽头,那对年轻男女拥抱在一起,这种尴尬场面令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小唐的情绪非常激动,她脸色通红呼吸急促,泪水止也止不住,莱恩只得抱着她,缓缓抚着她的后背替她顺气。
薛时硬着头皮走上前去,轻咳一声:“走吧,我送你回滨江公馆。”
莱恩放开小唐,用手指替她拭了拭眼泪,柔声安慰道:“回去好好休息,这件事跟你没有关系,不要想太多,好吗?”
小唐依依不舍地看着他,用袖子擦了把脸,点点头。
两个人一前一后从医院走出来,先后坐进车里。陶方圆大概在病房里帮着收拾那一地狼藉,人还没出来,车里只剩下两个人,气氛凝重。
“发生了很多事,我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或者这样,你想听什么可以问,我都告诉你。”薛时意识到,很多秘密,与其让它们在心里腐烂发酵,让别人闻到臭味,还不如拿到太阳底下摊开晒一晒,说不定并不像想象的那么不堪。
“我没有想到和神父做交易的人,竟然是你。”莱恩自嘲地笑了笑,垂下头低声道:“你和神父,是我来到中国后最信任的两个人,我视你们为重要的朋友,而你们,却联手将我送进监狱。”
他无端端被卷入一场黑暗的漩涡之中,蹲了三年牢狱,而罪魁祸首之一,现在就坐在他身边。
“我明白,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没有用了,所以你离家出走,我一直都没有去找你。”
“但是我出狱之后,一直在为你奔走。情报局实在是厉害,我曾经试图往局内安插线人,也想方设法贿赂他们的探子,然而始终一无所获,无论我用什么方法都没能查到你入狱的真正原因。”到那个时候,年轻狂妄的薛时,才终于产生了挫败感。
“赵看守长离开监狱之前,我去找过他好几次。那段时间,赵看守长帮了我很多忙,我知道他一走,我在监狱里再有所动作会很不方便,想趁着他还在,查清楚你的事。”
“赵看守长带我进了一间储藏室,我在里面找到了你入狱时随身携带的东西,我才明白你入狱以前是干什么的,所以我拿走了这些东西,这些东西我想你以后可能还会用得着,所以一直收着。”
“后来,顾先生找上我,交托给我一个任务,任务的内容,想必你也知道了。顾先生曾经跟一个俄国神父进行地下交易,他们交易的东西就藏在一本乐谱里。我就是在那一天才知道,他千方百计寻找的那本乐谱,竟然阴错阳差落在我手里。那一天,事情的所有症结都解开了,很多以前我想不通的地方也想通了,我那时候才知道,其实在更早之前,就在神父和顾先生交易的当天,我就见过你。”
“我小时候过得不好,我二叔带人找到澡堂子后院,提出一个荒诞的要求,要拿我身上的骨血回去当药引。那时候我和我母亲贫病交加,需要一笔救命的钱,我就切了一截手指给他,顺势问他要钱。”
“到后来几年,我手底下慢慢有了人,有了钱,已经不需要他们的接济。但是因为当年的断指之痛,我一直记恨二叔一家人,所以那年二叔家的小女儿举行婚礼,我便想着去找一找他家的晦气,让他不痛快。”
薛时侧头看着他,笑了笑:“那天我原本是要准备大闹婚礼砸场子的,连负责闹事和接应的兄弟都安排好了,可是我在那场婚礼上看见了你。”
那天,只是透过薄纱窗帘看到一个朦胧的侧影,那般静谧而美好,让他丢盔弃甲落荒而逃。
“我不知道那些图纸其实在我手里,他们一直审讯我,而我对此一无所知,他们什么都没得到,便将我一直关着。”莱恩眼中流露出痛苦的神情,不想再去回忆,他靠进椅背,用手掌盖住眼睛,轻轻说道:“我无法原谅你们,无法原谅!”
薛时点点头:“我明白,你不能原谅我,这不怪你,但是你不能否定我的努力,在我还不知道你身份的时候,我真的尽了最大的努力,只是想救你出来。”
陶方圆拉开车门坐进来的时候,两人不约而同地终止了谈话,一言不发。
有些话,薛时始终都没有说出口。
比如,他请尼姑跑了一趟东北,伪造了假的神父与假的图纸,与他安插在情报局内的线人里应外合,做出神父已经被捕,武器图纸已经落入情报局之手的假象,才让莱恩得以摆脱嫌疑顺利出狱。
层层铺垫,精心策划,从他自己出狱到将莱恩弄出牢房的这两年时间,除了参与者黄尼姑,谁也不会知道他日日夜夜殚精竭虑的筹谋。
车后座的两个人脸色都不太好,陶方圆心惊胆战地看了他们一眼,什么都没敢问,驱车直往滨江公馆赶。
汽车停在滨江公馆大门口,莱恩远远看到徐管家带着一脸诧异从楼房里迎了出来,开门下车的时候薛时在旁边轻道:“事已至此,我知道你现在跟我回去也不会开心,你先在滨江公馆住着,下午我就让人把你的东西送来,等弥生身体好一点,我会带他登门请罪。”
“不必了,”莱恩一脚已经跨出车门,闻言回头看了他一眼,冷淡说道:“我很快就会搬走。”
薛时一惊,不由自主提高了音量:“搬走?去哪里?”
“小唐不想留在你那里了,我们会另外找地方住。”莱恩想了想,觉得说出来也无妨,“她对叶弥生的所作所为十分愤怒。”
“小唐?”薛时那一瞬间有些失神,但他很快就掩盖住了,点头道:“也是,拖家带口的,住别人家里,实在是不方便。”
莱恩没再说什么,大步跨了出去,却被薛时一把抓住手腕,他困惑地回头看着那人。
“你……能来参加我的婚礼吗?”察觉到莱恩盯着他的手,薛时立刻讪讪地放开他,缩回手,抬眼看他:“不管我们的关系闹得有多僵,我都希望得到你的祝福。”
“如你所愿,我祝福你,再见。”莱恩转身朝庭院走去,再也没有回头。
叶弥生呆坐在病床上,医生给他清理完刺入皮肉的碎玻璃,把他的一双膝盖包扎好,接上输液管,便出去了。
岳锦之叹了口气:“小叶,这件事你是真的做错了,这几天你最好好好想想怎么才能让李先生原谅你。二哥你陪着他,可别让他再做傻事,需要什么让人给传个话,我立刻就送来,我明天来跟你换班。”说罢也退出了病房。
病房中只剩下两人,朱紫琅一把握住他的手,责备道:“那种事,你怎么不先跟我商量一下?太鲁莽了!”
“二哥……”叶弥生双手有些颤抖,伸过来拉住他,“我现在觉得害怕,陈玉瑶那件事,时哥能那么快得到消息实在出乎我的意料,当时我就在想,时哥是不是在我们身边安插了眼线……”
“你疯了?时哥他不是那种人!”朱紫琅一把掐住他的肩膀,突然意识到什么,缓缓缩回手,“还是……你怀疑我?你怀疑是我把消息泄露给了时哥?”
叶弥生点点头,毫不避讳:“对,所以后来我策划的绑架并没有让你参与,没想到,他居然能在事情发生的当天晚上就查出幕后实情。”
“二哥,时哥已经不是以前那个时哥了,他远比我们想象的要聪明、有城府,我们的一举一动他都看在眼里,只是在有些事情上,他选择了沉默。”
“有些事情?”朱紫琅困惑道:“你是指哪些事情?难道说……”
“嘘€€€€”叶弥生将食指竖在嘴唇上,“既然他选择沉默,我们也没必要自乱阵脚,相信他也明白,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好,我自愿成为一颗石子为他铺路,哪怕背负骂名。只是这样的时哥,真是太可怕了,我们今后要谨慎一点,不能再贸然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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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文拖拖拉拉写了好几年,2020年的目标就是一定要写完!
第44章 44、冰糖葫芦
黄尼姑穿着一身整洁的素色和服,端着托盘,从檐廊的尽头缓步走过来,在薛时身边坐下,放下托盘,端起酒壶,斟了两杯清酒,这清酒刚刚烫过,冒着丝丝热气。
薛时侧躺在檐廊下浅眠,被漾在空气里的酒香勾得睁开了眼,他坐起身,接过酒杯仰着脖子一饮而尽,神色颓然地望着草木萧条的冬日庭院。
黄尼姑观察了他片刻,断言道:“你这是被谁勾走了三魂七魄?连眼神都不对了。”
薛时并不答话,只是默默喝酒。
两人对坐,喝了一会儿酒,黄尼姑抽出和服前襟里斜插的一本薄薄的小册子,朝他推了过去:“这是罐头厂开办四个月以来所有的账目,目前已经基本收回当初购置机器的成本,相信往后发展日趋稳定,营收不成问题。虽然不知道你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突然需要这么一大笔钱,但你随时可以从工厂支取。”
薛时随意翻了翻账本,兴趣缺缺地交还给她:“收着吧,我有积蓄,暂时动用不到工厂的钱。罐头厂是我的私产,跟顾家没有关系,往后若是出了什么变故,工厂就交给你了,别叫孩子们流落街头。”他知道尼姑这两年收了不少徒弟,大多是身世凄凉的乞儿,要养活这一整个师门,让徒弟们衣食无忧,开支极大,所以罐头厂的盈利全由尼姑自由支配,薛时一般不会过问。
此时,院门开了,一个身形瘦高的少年走了进来,径直走到檐廊下。
见那少年面生,薛时有些警觉,从地板上直起身子看着他。等到那少年走到近前了,薛时才看清,他左臂的袖子空荡荡地吊着,那少年那是个残疾人。
少年低垂着眉眼,将一直捏在手中的油纸包打开,拿出两串糖葫芦放在黄尼姑面前的托盘里,又恭恭敬敬朝她鞠了一躬,转身离去。
薛时问道:“他是谁?阿南呢?”阿南是尼姑的大弟子,跟了尼姑许多年,得了她的真传,为人十分灵敏机警,颇得薛时的赏识和信任,一直负责替他搜集情报传递消息,见今天来送消息的不是阿南,薛时心里有些不踏实。
黄尼姑微微一笑,又给他把杯子满上:“不必紧张,他是今年春天我从北方带回来的,叫阿遥,自小命苦,家里养不活,送去黑工厂里当童工,后来整条手臂给机器卷进去,工头不给治,拖到后山想直接埋了,被我撞见,顺手救了回来,此前一直在崇明岛养伤,最近才搬来与我同住。”
听到她这么说,薛时才放下心,这处和宅里的一切都被他视作机密,连他身边最亲近的朱紫琅等人都不知道尼姑这个人的存在,他不允许有任何来路不明的人混进来,既然是尼姑亲自救回来的人,自然值得信任。
黄尼姑继续说道:“当时除了阿遥,还有几个从北方的黑工厂逃出来的毛头小子,我把他们全都送去岛上,白天有刘天民带着在厂子里干活,晚间有先生教他们读书习字,算是暂时安置下来了,和萧先生签订合同之后,工厂的订单不断,到处都需要用人,单单靠那一群劳役犯是不行的,阿遥缺了只手,在工厂里干不了什么活,我这里正好需要帮手,便让他留在上海,跟着阿南锻炼锻炼,往后你会经常见到他。”
薛时心不在焉地点点头,拿起一串糖葫芦,用力咬了一口,又薄又脆的糖片碎在口腔里,带着山楂果的软糯清香,冰凉酸甜,口感相当好。
薛时嚼着嚼着,不由苦笑了一下:“李先生他如今宁愿当个贩夫走卒混迹市井,也不愿意接受我送去的衣食钱财。”
黄尼姑啜着清酒,慢悠悠地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办?就这么一天天派人暗中盯着?你总不能盯着他一生一世吧?”
“走一步算一步吧,他始终都不肯原谅我,但只要他留在中国一天,我便会尽力护他周全。”
小唐将满满一筐红彤彤的山楂果从水里捞起来,平铺在竹筛上沥干水分,仔细挑选、去梗去蒂,装进篮子里备用。
做完这些活,天色已经擦黑了,冷风卷着枯叶吹进院子里。她打开院门,踮起脚尖朝门外张望,一脸担忧。
老唐坐在院子里,动作娴熟地将山楂果一颗一颗串在削尖的竹签上,回头望了小唐一眼,笑道:“去找他吧。”
听到这句话,小唐面露赧色,犹豫了一下,解下围裙,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拢了拢头发,出门了。
远处的钟楼传来钟声,这才五点,天色就已经快要黑透了,街道上其他的商贩都开始收摊,卖糖枣麻花的年轻小贩收拾好担子挑在肩头,热络地朝卖冰糖葫芦的小贩喊道:“李先生,我先走了,明儿个见!”
莱恩闻言含糊地应了一声,这才抬头望了一眼天色,收起书本,将担子上卖剩下的冰糖葫芦收进篮子里,用一块干净的纱布罩住,挑起担子,起身回家。
半个月前,他从滨江公馆搬出来,和小唐他们祖孙一起在外租了个小院同住,靠卖冰糖葫芦为生。
老唐每天傍晚做许多糖葫芦,清早由莱恩挑出去卖。莱恩通常和那些卖小食的小贩们一起,寻一处热闹的街口摆摊。尽管他已经尽力了,但毕竟没什么经验,也羞于开口叫卖,好多天过去了,生意惨淡,幸亏他遇上一些热情的小贩在他旁边落摊,自己卖的同时也会帮着他吆喝一嗓子,招徕一点生意,但也是杯水车薪,再这样下去,三个人的生计都成问题,莱恩考虑着过完年去找一份小学教员的工作糊口。
烧饼摊的老板娘拢着围裙迎上来,从围裙里摸出一个纸包塞给他,笑眯眯地说:“李先生,这个烧饼卖相不好,给你带回去和你媳妇一起吃!我一直烘着,热乎着哩!”
“谢谢。”莱恩接过那烫手的烧饼,捂在怀里,只觉得胸口都热烘烘的,他把冻僵的手也揣进怀里,贪恋着那点温暖。
他挎着篮子,勉力挪动着因长时间没动而麻木的双腿,走到街道拐角处的时候却被人拦住了去路。
华灯初上,凌霄领着莱恩在附近面摊前的小餐桌旁坐下。